周围一切还在继续,可楚秋篱却已经忘却了身边的所有存在。许是因为没有身体血肉的缘故,这次入定突破修心四阶的速度极其快,他神智清醒的时候,看到这皇宫中的一切仍在继续。
楚秋篱没再看这不断循环的一幕,他飘出了皇宫,往五青门方向去了。
一路上,楚秋篱想起了更多事情。从自己拜入五青门,到下山去九炼神祠,再到与段沉璧一行去卉江以南找白霄,一直到回到五青门。
但是再往前或者再往后的记忆,便有些模糊了。这一路飘着飘着就停下来,楚秋篱会在有些熟悉的地方留下待一段时间,试图从中找到一些线索。一个人一生当中的际遇数也数不清,他就这样在残破的回忆中慢慢摸索向前。
那些高兴的、悲伤的、激动的、忧愁的,在每一次复盘的时候,都在某方面鲜活起来,又在某方面已然褪色。
鲜活,是因为楚秋篱的回忆加上了岁月的沧桑感;褪色,是因为所有的七情六欲已经染了旧。
唯有刻入灵魂的几许存在,与鲜明无关,与失色无关。
楚秋篱自问着自己这一生,可有什么珍贵的东西,烙印于魂魄中。
人的短短一生,有没有什么,在你平步青云时伴你看尽长安花,在你堕入深渊时为你点亮一抔光?以至于就算所有恩怨尘归尘土归土,它还存在于你的灵魂中,护着你的玲珑心意永生不灭?
寻找过往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很多年过去了,楚秋篱神智不全也并没有意志力的魂魄崩溃过不知多少次,每每撑不下去的时候,他都会来到五青门落索居看一眼段沉璧的影子,然后再次收拾好信心,下山去弥补自己丢失的记忆。
他大概知道自己是陷入了一个绝望的死地,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应该是要回到某个地方的。
也就是在这很多年中,段沉璧也不知疯了多少次,所幸有封炎知道他的状况在先,也有五青门很多弟子帮助,他得以在心魔愈演愈烈的摧残下没有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院中,一个黄衣姑娘与一个黑衣男子坐着聊天。
那黑衣男子相貌阴柔,头发披在身后,眉眼深邃,一眼看上去会误以为他有些高冷,但是再仔细看,男子的小动作特别多,平添了几分少年感。
这便是化成人形的碎雪,正在与封炎碎碎念。
“这三十多年来,主人下山一万多次,重伤自己三百八十二次,无法自控伤人一百三十七次......”封炎细细数着,碎雪道:“师尊伤人那是因为来的人不知好歹自己找死,你想想,自打五青门重建,有多少人来找过咱们门派的不痛快?师尊虽另有隐情,可是要换了我,我也要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封炎道:“我也讨厌那些人,主人本来已经极其不好受,他们这样做,岂不是更加让主人的心魔......”
“嘘!”碎雪立刻让封炎小声,他们两个都知道段沉璧入魔的事情,但为了不再生事端,已经瞒了其他人很多年。
其间,他们走过很多地方,寻求抑制心魔的良方,却总是不见有多少效果。段沉璧道自己已经是回天乏术,教两人不要再费心思,可是这一禽一兽从未放弃,多年如一日地找寻希望。
它们本就不是人,若不是因机缘成为段沉璧与楚秋篱的灵宠,便只是天地间自由来去的生灵,没有执念也没有任何牵绊。
可现在,他们温暖的港湾,只剩下段沉璧一个人了。
无论如何,它们都无法想象段沉璧也离开这个世间后,它们该如何是好,该往何处去。
追恨山。
段沉璧站起身来,走出洞府外,看到天上挂了一轮明月。木叶瑟瑟,风有些凉,他竟有片刻不知今夕何夕,仿若那明月便一直在天上,不言不语了不知多少岁月。
若是岁月静止,是否能够留住曾经的欢喜?
他想了想,还是否定了这个猜测。那样留住的,不过是个没有灵魂的空壳,自己现在这般痛苦,却也痛得真实,至少,还有记忆。
他现在已经是悟渊四阶,心魔下的进阶吸纳了他不少生命力,从前的段沉璧修为虽不高,但是身强体壮,现在他修为了得,修真界已经几乎找不到对手,可是却只有他自己明白,这身体已经到了苟延残喘的地步。
楚秋篱的魂魄飘在街道上,来往皆是人,却无一人可以看见他,听见他,感受到他。这个倒影形成的世界繁华又寂寥,让人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场梦魇,醒不来也出不去。
他这次是要回五青门,经过漫长的复盘,他终于想起了这辈子的一切。
他想到了自己上辈子的事,也想起了重生的原委,最后想起了自己被乌涂打入五面古镜包围的阵法,生生被撕扯成碎末的痛苦。
五青门山门处的弟子还在扫着那扫不完的落叶,楚秋篱穿过他,上了闲风阁。
落索居内段沉璧还在教那个少年扎马步,楚秋篱看多了也便习惯了,他坐下来,就在段沉璧的身边,百无聊赖地瞧着桌上的茶。
这茶本来就一直存在,只不过楚秋篱第一次看向了它。
茶水中,有段沉璧的倒影。
似乎觉得新奇,楚秋篱也将自己的脑袋凑过去,想看看自己是不是也能倒映在这杯茶中,可是这念头一生,便如同野火被风吹,顷刻间燎原。
楚秋篱没有看到自己的倒影,却第一次产生了“何为自己”的想法。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偏偏是我在这里?
前世今生所有回忆都被自己找回,不管是爱的人恨的人都被他记得,可是,他自己呢?他为什么觉得他自己熟悉又陌生?
是不是在那些街道的行人眼中,自己也是如同自身眼中的他人一样的存在?
“我”是不是也是这倒影中毫不起眼的一个?
不过很快,楚秋篱否定了这个想法。
因为他自己清楚,这里的一切都在不断重演,唯有自身是真实的行走在时间之中。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楚秋篱狂奔到五青飞湍上,一跃而下。
死亡的确存在于这个世界,比如那个皇帝。假如自己也是假的,也是倒影,那便会不断死而复生,生而复死。
可假如自己是真实存在的唯一一个生命,那么......
楚秋篱没有再想,因为他触到了一个无形的屏障。
他无法自我了断。
他继续往下跳,继续被这个屏障弹回来,他无法死去,只有被迫存在于这个世界中。
楚秋篱窥得了一丝机缘。
他回到落索居,看着段沉璧和那个少年,明白了什么。
若“我”是一个光源,所有东西便可以被“我”照亮,投下影子。那影子如同令人后悔的东西,皆是不可追之物。
活在“不可追”的世界中,“我”便也不可追这红尘三千。
楚秋篱盘腿坐下,浑身发出莹莹白光,再次入定。
“师尊,等着我,我不会甘于‘不可追’,我会穿过这引人怠惰的软红千丈,触及无情的现实,跨越时间来拉你出局。”
“师尊,对不起......”
楚秋篱知道被留下的人才是最痛苦的人,他知道如果段沉璧得知自己已经死去的消息定然不会好受,因此心中有了一丝急切,想要尽快摆脱这个困境,去告诉段沉璧,一切都好。
这是虚惊一场。
不管“我”是谁,就因为“我”存在,阴阳为我知晓,万物为我感知,大道为我参悟。“我”便在这里,即便幻境虚无,即便真实痛苦,那又如何?
楚秋篱魂魄处的白光更加剔透,一团温润的光慢慢移至其眉眼处,然后生出骨骼,生出经络,经络有了血液,最后血肉生成,皮肤覆盖,生出须发......
最后,楚秋篱睁开了眼睛。
竟是修心五阶,生生用魂魄之力修出了一具肉身。
先忘掉自我,再重识自我,然后否定自我,最后生出新的自我。
这一切是楚秋篱闻所未闻,他只以为重生便是这世上最最奇妙的事情,没想到,但凭着一个灵魂,便真的可以在开悟后,修出一个真的身体。
他动用灵力为自己变出一身白衣,站起身来,再次看到那个在院中扎马步的少年,才认出来那便是他自己。
楚秋篱觉得好笑,现在既然已经有了自己的身体,他便用灵力化出一面镜子,看了看这新生的模样。
镜中的少年与曾经的楚秋篱一样,凤眼薄唇,眉目俊朗,没有丝毫样貌上的变化,只不过因为这身体是被重新修成,原来的疤痕全然不见,皮肤变得细腻无暇,真的像极了传说中的仙体。
楚秋篱激动地跑向五青飞湍,试着向曾挡住他的无形屏障轰出一拳,轻微的撞击声传来,可是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变。
楚秋篱没有再犹豫,继续朝着那个地方攻击,可是这个世界除了微微有些颤抖外,又慢慢恢复了平静。
再次尝试,还是一样的反应。
楚秋篱终于明白,是自己的修为还不够,现在的力量不足以打破这个幻境。
已经将出去的方法想到后,楚秋篱悬着的心微微安定,不就是修炼吗?现在自己是上清一阶,那便修,只要有机会出去,无论如何他都愿意,因为他知道肯定有人在等着他。
幻境无昼夜,楚秋篱不知道外界已经过去了多少年,白着急没有意义,他也只好强行将这一切压在心底,不断强化自身修为,等着有实力出去的一天。
外界岁月悠悠,繁花开过,夏日浓荫,秋风萧瑟,冬雪茫茫。
上清二阶,楚秋篱来到五青飞湍,没有效果。
上清三阶,没有效果......
上清四阶......
因为急切地想要出去,或许也因为修心修出新体的缘故,楚秋篱的进阶速度要比曾经快上很多。若是自己还在曾经的世界,他肯定会十分惊喜,会觉得没有给段沉璧丢脸,然后装作轻松地听段沉璧夸奖他。
可是现在,在一个只有自己有意识的世界中,楚秋篱的进阶非但没有帮他逃离此处,还没有一个人能够分享心思。闭塞的环境使得他憋屈又烦闷,段沉璧在外面怎么样?乌涂有没有去找段沉璧的麻烦?乌涂会不会告诉段沉璧自己的死讯?
他,会不会为自己伤心......?
楚秋篱不想承认,但是也无法去否认,凭感觉来讲,他觉得段沉璧在这段感情中是被动的。
从自己表明心意,一直到自己死去,段沉璧给他的明确回答只有“试试”二字。
毕竟是自己动心在先,也是自己逾矩在先,段沉璧是师尊,一直待他就是以最普通的师徒关系,没有讲过一句不对的话。
是他贪得无厌,是他自己欲壑难填,从一开始都是他自己的错。
段沉璧就该是九天上神仙一样的存在,没有私心,没有欲念,好好修炼,最终成全大道。
如果段沉璧知道自己死了,会不会也便没有了情感上的负担,假如乌涂消失,师尊会不会真的窥得天机,一朝化神呢?
这么一想,楚秋篱忽然欣慰起来。段沉璧就算忘了自己也是好的,或许自己的死会是一种成全,叫段沉璧从此心无旁骛。
他甚至想,如果自己这番出去了,便偷偷看一眼段沉璧,别的什么再也不去奢求,比起段沉璧喜欢自己,他更愿意看着段沉璧修成正果,被修真界仰望。
楚秋篱沉下心来,继续修炼。
秦弦落站在段沉璧面前,说着五青门最近的情况,还讲了修真界一些杂事。
段沉璧神色疲惫不已,但还是勉强打起精神,他用力掐着眉心,安排着几件事情的处理方法。
桌山的茶已经凉透了,一切事情才商议完,秦弦落眼中关切神色明显,“掌门,您的身体是不是有恙?”
段沉璧摇头,“只不过最近修习遇上了问题,消耗了一些灵力罢了。”
秦弦落分明不信,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转身离开。
追恨山洞口两盏风灯摇晃,竟生生叫秦弦落看出一种苦苦挣扎的破败感来。
“掌门。”秦弦落忽然折回来道,“五青门上下都知道这多年来您心中郁结,不敢在您面前提起楚师弟的事情,但是,故人已逝,您就算是再怎么想不开,也不应该这样伤害自己。”段沉璧没有抬头,道:“楚师弟是谁?”秦弦落心里一痛,“掌门!”
段沉璧道:“不要再说莫名其妙的话,我还忙,你退下吧。”
秦弦落站在洞口没有离开。
段沉璧忽然抬眸,只看了桌上的茶盏一眼,那茶杯就忽然炸开,碎成了渣。
“你非要给我找不痛快吗?”段沉璧气势外放,秦弦落陡然被威压震慑,再也站不住,直接被压跪在了地上。
“掌门,您何苦如此?”
段沉璧只觉得窒息,他怕自己又疯魔,只好一个传讯符招来封炎,道:“你秦师姐累了,带她下去休息。”
封炎一个本来就很缺心眼的小兽,在经过多年的成长历练后,变成了一个心思玲珑的少女。一看二人神色,便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当下没有废话,直接拉着秦弦落往外走。
“秦师姐,你跟我出来,有什么话你对我讲就是。”
洞中终于安静了,段沉璧脱力般颓然坐了下去,半晌没有动弹。他腑脏内刺痛不已,但是这种伤痛已经成为习惯,他闭眼皱着眉强力忍耐,细密的汗珠自额间缓缓渗出,整个人的脸都苍白起来。
好久好久,仿佛已经睡过去的他才缓缓动了动,嘴唇嗫嚅,“真疼啊......”
封炎将秦弦落拉出去好远,才道:“秦师姐,你是对我主人提起了阿楚吗?”秦弦落点头,封炎叹了口气,“阿楚他在主人心中很重要,不是一般人想的那种重要。虽然我不是真的人,但是我们兽类有高于人的直觉,秦师姐,这种东西,应该是劝不来的......”
秦弦落垂下头,不知说什么,却听有弟子脚步匆匆,上前禀报,“秦师姐,秦关回来了。”
秦弦落忽地抬头,“小关?他一个人回来的?!”
禀报弟子道:“还有白远峰的宗衍,不过他说自己与止水轩有些过节,就不来见你了。”
秦弦落看了眼封炎,封炎点头,秦弦落便跟着来人走了。
封炎站在风中,静静回头看了会追恨山,便也离开了。
“师姐,我下山这么久,到了江北才听说五青门曾遭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秦关心中急切,也不多礼节,见了秦弦落就问,秦弦落叹息一声,示意秦关坐下,开始讲起这多年前的旧事。
宗衍来到闲风阁,看见一个黑衣青年坐在树上,小腿一晃一晃的,似乎正在出神。
这身影也不像是楚秋篱,宗衍以为这又是段沉璧新收的徒弟,上前打招呼道:“阁下是闲风阁弟子吗?请问,楚秋篱在不在?”
碎雪猛地回头,正对上宗衍熟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