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镜中。
那个“小白团”一直待在白衣人和少年身边,一遍又一遍重复看着白衣人教导少年的场景,再也没有离去。
这是轮回镜对现实世界的一段倒映,是以这里的任何东西都永远保留着原来的面目,几乎没有变化。不存在春夏秋冬的更替,不存在风霜雪雨的变化,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小白团”意识模糊,没有记忆也没有成型的想法,它只是喜欢多半时间飘在白衣人的身边,看他的眉眼。
日子过去了很久,一年,两年,三年......
终于有一天,小白团飘离了这个长满竹子的院子,因为它感觉到了这里似乎永远只是一个场景在不断重复。离开之前,它还是看不够白衣人似的,绕着那人转了三圈,然后下了这座山。
似乎很是熟悉这里的环境,“小白团”来到了一个山洞前,绕着一棵苍劲的松树晃了好久,然后进了山洞。
山洞中有床一样大的石板,它飘在上面,静静起伏,像极了人的呼吸。
或许自己来过这个地方,也曾在很多个月华满地的夜晚,于此处静下心来禅定。它缓缓飘离这里,体型在不知不觉间又扩大了一些。
五青飞湍,水在往下奔流。
飞湍的下面是一个深潭,其边上满是花草树木,小白团顺着水的走势来到潭边,往潭水里望去,却没有它的倒影。
水边一点涟漪荡开,小白团已经飘往别处。
一片空旷的场地外,龙飞凤舞写着“磋武场”三个大字。可这里的磋武场不是现实中五青门重建的磋武场,而是原来那个气势非凡的比武台。
场内有几个巡逻弟子一直走来走去,他们神情严肃,没有说话,尽职尽责守卫着自家门派这个神圣的地方。
穿过弟子们,小白团停到一面大鼓旁。
猛然间,“小白团”似过电一般,怔住了。
“斯......”小白团努力地发声,却连一个完整的词都说不出来,它的速度陡然加快,往闲风阁方向掠去,一路上皆是不断重复的情景,它穿梭在诡异的画面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炼气,活脉,剔骨......这都是踏上修行路给自己印象深刻的事情,除了这些,还有一个存在,早就刻到了灵魂深处。
小白团又一次来到了小院子,白衣人教导少年的情景依旧在不断重复着,可是再次看到白衣人,它的反应变得更加激动。
它不断地往白衣人面前飘,可是那人却完全察觉不到他的存在,眼神透过自己,看着那个扎马步的少年。
“嘶......!”
白衣人只是坐着,对少年说什么。
“师......!”
白衣人起身,纠正少年的动作。
“师...”
白衣人再次回到石桌旁。
小白团明显有了剧烈的情绪,它疯了般无法自控,发出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这像极了慢慢长大的小孩,心里着急,试图跟着大人学着说话,表达自己内在的感受。
是一个轮回的终结,也是另一个起点。
除却模糊的记忆与魂灵深处的痛苦,它的存在就如同将赌注押在了一个词上,倾注了全部生命力的情愫。
“师尊!”
他终于喊了出来,然后过往种种铺天盖地涌入脑中,五味杂陈的红尘让他窒息,让他无措,让他无能为力。
“段沉璧,段沉璧!”
声音哽咽,又像是气力不足。
是了,这“小白团”便是楚秋篱死后执着的一缕魂魄,循着带有段沉璧气息的轮回镜进入其中,来到了这个倒映的世界。
楚秋篱见段沉璧静静坐在石桌旁,看着一个练功的少年。那个少年一身藏青色衣服,神色专注,眉目俊朗。
可是除了感觉熟悉,楚秋篱自认不认识这个少年。
他残破的魂灵深深记得段沉璧,记得曾经经历的东西,却忘记了自己是谁。
记忆回来了,楚秋篱没有完整的肉身,便没有正常的意志力,连同本该复杂的情绪,都变成了单一的愤怒。他看见段沉璧温柔地瞧着另外一个人,十分恼恨。
“为什么看他不看我?”楚秋篱问段沉璧。
“我就算是失去了自己的皮囊,变成了残魂也要来看你,可你为什么都不正眼瞧我一下?!”
“你是在故意气我吗?!”
可是倒映出的人儿不会回答他,楚秋篱的小白团身体气极,几乎鼓成了一个球。
追恨山山洞内,段沉璧放下一本古籍。虽然已入魔,但是凭着他满心的仇恨,他竟在三年中将修为生生进了阶。悟渊一阶,这种实力在如今的修真界已经罕见,死去的修真界最强枯蓬真人便是悟渊三阶,假若他还活在世上,段沉璧加上魇术,未必比不过他。
然而入魔的坏处便是进阶多少,伤身多少。
段沉璧自知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倘若想要护自己血肉之躯毫发无伤,那便只有炼化魔气,心甘情愿堕魔,不再做那最后一丝反抗。
堕魔便会功力大增,逐渐失去仁爱之心,丧失理智,最后到体内再也无法承受加重的魔气,爆体而亡。
这是一条眼看着就一定会走到黑的不归路。
“再撑几年,能撑多久是多久。”段沉璧想,自己还没有杀了乌涂,五青门也还在风口浪尖上,不能自己先倒下。
这么想着,他下了山,在街道上随处走走看看,不知不觉来到了天香楼下。门口的姑娘们看到这个公子长得极其好看,可是再细瞧这人的眉眼,都不敢上前。
玉兰眼尖,认出了这是那天晚上与丽娘谈话的人,立刻转身进去叫人,不一会,丽娘满脸是笑地走出来了。
“公子是来听曲吗?”丽娘问道,段沉璧余光看见周围有人指指点点,并未放在心上,点了头。一个人的声音略高,“那不是五青门现任掌门吗?听说心性不端恶意伤人,现在怎的还逛起了秦楼楚馆?!”
丽娘听到这番话,又瞧了眼段沉璧,看他的衣袍上果然有代表五青门的特殊八卦印记,再加上这人气度不凡,也没有否认的意思,应是新任五青门掌门无疑。但脸上的笑容一点都没变,对着议论纷纷的人道:“就算是你们那种圣洁的宗门也会出背后长舌头的东西,我们秦楼楚馆怎么着,你看到这位公子做了什么损人利己的腌臜事了吗?没有证据就请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管得真宽!”
那人被丽娘骂得一口气堵在了胸口,半晌无话,又不敢直接跟段沉璧杠,气红了脸。丽娘没再理会,转身请了段沉璧进去,二人坐在二楼雅间,丽娘拿出埙,对段沉璧行了礼,吹起了那首“长空月”。
然而,还没有吹出完整的一个调,丽娘手里的埙就被一道灵流击碎。
段沉璧循着灵流来的方向,轻飘飘一个眼刀。
打碎丽娘埙的正是方才在丽娘嘴下吃了亏的少年人,他看见段沉璧阴冷的眼神,忽然觉得自己后悔了。
原本以为只对丽娘出气,段沉璧是不好发作的,再者堂堂一门派掌门也没必要为了一个青楼老鸨去对别派弟子不善。可现在,段沉璧的眼神并不是能这么解释的。
“是你打碎了她的埙?”段沉璧语气平平,没有多余的情绪。年轻人站在地上,小腿已经开始打颤,几乎忘记了回话。段沉璧冷笑一声,丽娘恰好看到段沉璧的侧脸,弧度完美,好看得像仙人,可是他的周身气场,像极了要啖人肉饮人血的魔头。
“问你话呢。”前一刻还坐在二楼的段沉璧忽然瞬移到了那个年轻人的身边,周围围观的人完全没有看出来段沉璧的动作,惊讶得不知所措。段沉璧掐住年轻人的脖子,双眼通红,手指发力,将人提了起来,道:“是谁给你的胆子,敢打断我听埙?!”
被扼住了咽喉的年轻人脸憋得通红,挣扎慢慢缓慢,丽娘见势不妙,立刻道:“公子,你看,这里就是那人曾经坐过的地方!”段沉璧一愣,手中松了几分,回头见丽娘指着二楼的栏杆外,“他曾经也是坐在此处,说我吹的曲子好听,公子不过来看看吗?”
段沉璧扔下手中的人,下一刻便到了二楼的屋脊处。底下的人都察觉到了丽娘口中的那个“他”对段沉璧很重要,几个人上前扶起了年轻人,还在嘴里问着,“那女的说谁呀?男的‘他’还是女的‘她’呀?”
段沉璧轻轻摸着栏杆,眼中的红渐渐散去,没有说话。
下面围观的人窃窃私语,“看他那个表情,和刚才比多温和,很有可能想的是个姑娘。”
于是后来,五青门长老段沉璧于闹市因为一个青楼老鸨差点杀人的事情传了开来,这个新鲜事里面还夹着一段神秘的不为人知的情感故事,大致说的是段沉璧喜欢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却求而不得,只是在佳人待过的地方睹物思人。
秦弦落重重拍了下桌子,“段长老岂是那样的人?这些人分明是看五青门不顺眼,想要落井下石,真是可恨!”
小满道:“人言可畏,但是段长老的状态,却真的让人束手无策。”
杜老放下手中的杂酱面,“全五青门的重担都压在他一个人的肩上,再加上他痛失爱徒,能保持这种状态,也已经很不容易了啊。”
三人俱是沉默。
忽听有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小满看过去,见冯小艺走来,大步踏进饭堂,甩得帘子哗啦啦响。“你们知道吗?”冯小艺拿过桌上的茶一饮而尽,“掌门他又去了天香楼。”
秦弦落皱眉,“他总是去天香楼干什么?”
冯小艺道:“那谁知道,掌门修为了得,我距离他那么远,他都有所察觉,我猜他已经知道了是有人在跟踪他,不过他心里不介意。就那回头的眼神,老天,下次我可不敢跟踪了。”
小满道:“但是掌门去天香楼的原因应该和大多数人不一样。”
其余几人皆是点头。
秦弦落道:“但是我们相信他,外人不会,掌门自己又不在意,这名声越传越远,恐怕......”
杜老道:“只要当事人自己不在意,那旁人的看法都不算什么。每次他从天香楼回来,你们都是能看见的,掌门的心情会看起来好很多。既然如此,那就让他去吧,名声哪里有自己心里的痛快重要。”
小满道:“对,毕竟谁都没有在这场危难后有能够承担起整个门派的能力,既然段长老开心,那就由着他好了。”
又过了两年。
轮回镜中,楚秋篱的魂魄较之前更加完整了些,小白团变得有手有脚起来,大致的轮廓看起来终于像个人形了。
他这般在五青门各个角落晃悠,每到一处,都会勾出一些陈旧的记忆来,凭着这些记忆,他的魂魄慢慢变得完整。
他看着每一处不断重复的景象,也隐约猜到了这里并不是真实的世界。虽然情绪还不完整,整个灵魂的神智也时好时坏,但他总归是在这个诡异的世界里活得主动了些。
每次从五青门其他地方晃悠一遍,他都会回到段沉璧的落索居,看着段沉璧认真教导一个少年的场景。
这个少年是谁?段沉璧为什么这么温柔地看着这个人?楚秋篱很生气,但是又因为段沉璧也在这里,他只好忍下所有不平待在这里。
但还是好气啊......
楚秋篱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五青门下山去看看,解解气。
轮回镜里没有白天黑夜,这段重复的时间一直在循环,楚秋篱飘出山门,转过来看了一眼,便下山去了。
他用很久飘过了北边的地界,看到一条气势磅礴奔流向东的大江,然后顺着一片又一片的芦苇荡,来到了江南。
江南的街道上,也是不断重演的场景。
楚秋篱只觉得这里熟悉,却想不出来什么。他继续没有目的地飘着,穿过一个又一个街上的人影,停在一个荒废的门庭前。
残破的纸灯笼在晃来晃去,依稀能看得出,其上褪了色的字是“楚”字。
这里没有来往的人群,就算只是个倒影,也能感觉到它的荒败与不祥。楚秋篱略微停了会然后穿过那门,进了院子。
院中草木深深,墙上都满是碧绿的苔痕,黑色的瓦上苔藓长势极盛,而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掩在深草中的骸骨。
楚秋篱只觉得这一幕十分让他不适,从前的一幕幕慢慢浮现在眼前一般,与这场景完全融合。他的灵魂瞬间疼痛万分,针扎一样,虽然没有心脏,却觉得胸口的地方难受得紧。
原来这便是灵魂深处的痛苦,比身上的痛还要来得深邃。
他哭泣着,没有泪水,冲向骸骨想要将其抱在怀中,可是他忘了这一切全部都是虚影。“爹!娘!老管家!......”
没有人回应他,本来就是,倒影对上魂灵,该怎么互相回应呢?
可就在这无助的悲痛中,楚秋篱的魂魄再次变得比之前更加完整。
哭完了,他也想起了关于楚家的一切,自然也就想到了那个下令杀死自己全家的皇帝。楚秋篱离开楚家,快速朝着那个两辈子都没有到达的皇城飘去。
整个皇城气势宏伟,其间的人却没有一个带着微笑,这压抑的气息一直到皇帝的居所外变得更加浓重,楚秋篱看到一群穿着官服的人跪在地上,像是等待着什么消息。
一个宫人从里面走出来,满脸悲痛地说了句什么,这群跪在地上的人都开始掩面哭泣。
然后传消息的宫人忽然消失,一群大臣跪在房间外,等着什么消息,那个传消息的宫人再次出来说了句什么,跪在地上的人都开始掩面哭泣。
楚秋篱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好奇地从墙面穿了进去。
房子里面人不多。
一个穿着明黄睡衣的中年人躺在床上,剧烈咳嗽着。一旁的宫女连忙端来茶水,那中年人伸手去接,却猛地抽搐,睁着眼断气了。
一旁站着的宫人颤抖着手去探中年人的鼻息,然后大惊失色,走向门外。
这正是方才楚秋篱看到的在外面传消息的宫人。
楚秋篱仔细看过去,能被这么悉心照料的,那便是皇帝了。
下一刻,这皇帝剧烈咳嗽的一幕再次重演,楚秋篱看着他一次又一次断气,看着宫人一次又一次出去传消息,情绪复杂到了极点。
这算什么?
这他娘的算什么?!
原来这个一直被自己记在心头的仇人,其实很早很早,就已经病死在了自己的龙床上吗?那这两辈子无处安放的仇恨,又该由谁来承担呢?
楚秋篱的魂魄已经变得完完整整,他就那样看着这皇帝一次又一次死过去,久久没有离开。
按理说,看着自己的仇人死去,人应该是要高兴的。可是楚秋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尤其是这仇人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眼前死去,让楚秋篱觉得这仇恨更加乏味。
就算他是皇帝,也没有比任何人高贵到哪里,死的时候,也是一样的难受,一样的回天乏术。
如果是自己亲手手刃了他呢?
除了一时的快意,也没有任何意义。
死了就是死了,做过的错事一直都在,从未改变,无辜死去的人也没法活过来,那些不为人知的亏欠,终究还是不为人知。
就算为人知,又能怎么样呢?
世事无情,大道无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楚秋篱的魂魄坐在地上,入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