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宗衍怔愣当场,“你说楚秋篱他......”碎雪眼中满是忧伤,不愿意再说一遍。宗衍也万万没想到楚秋篱那样一个主意多的人会这么轻易死掉,他久久没法从震惊中缓过来,原地晃了两圈,道:“怎么可能......”
秦关那边也是一惊,没想到离开五青门这么多年,回来竟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先是哀痛自己的师尊死得那么无声无息,再是感叹掌门和齐椿的死讯,后来听到楚秋篱死于乌涂之手,整个人都没法镇定下来了。“那段长老现在是这种状态,还担着一个五青门,能吃得消吗?”秦关皱眉,秦弦落脸色也极其不好看,“我也没有办法,楚师弟的死对掌门打击太大,他也不愿意叫人在他面前提起楚师弟,真的很让人为难。”
秦关站起来走了两步,“师姐,我想去见见掌门。”秦弦落点头,“你也应该去看看他,毕竟你也好久没有回五青门。”
追恨山上尽是苍松,秦关一路朝着山洞走去,心中想了太多太多。
自从九炼神祠一战后,他随着宗衍落入崖底。幸好当时他反应快,扣住山石缓冲了一下,二人都得以保住了一口气。
两个人都好好活着的时候,秦关心里的恨与隔阂总也消除不了,但是看着宗衍差点就在自己面前死去,他心中的所有压抑便烟消云散了。
从那天起,秦关就想着要是宗衍大难不死,过往种种便不再去想。他在崖底下找了处农家借宿,照顾了宗衍八天八夜,才盼来了宗衍的一声闷哼。
他激动地拥住宗衍,仿若拥住了仓皇的一生。
此时此刻,他看着追恨山山洞,听着阵阵山风,心里也猜测着段沉璧对于楚秋篱的那份追思。
曾经在九炼神祠的时候,秦关就已经察觉到了楚秋篱对段沉璧不一般的感情,却不知这位仿若谪仙的段长老对楚秋篱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可不管是什么态度,而今他因为楚秋篱的死这般疯疯癫癫,却是真的让自己动容。
毕竟当初守着吊了半口气的宗衍,他也是后悔不已差点想要去寻短见的。
追恨山洞中阴冷潮湿,秦关刚踏入洞里,段沉璧便察觉到了,瞬间气场外放,叫秦关生生停住了脚步。
“段长......掌门,我是止水轩秦关。”秦关立刻解释道。威压瞬间消散,段沉璧抬眼道:“哦,白霄徒弟,你回来了?”秦关上前,“听到五青门的事,我便回来了,不想物是人非。”
段沉璧道:“你来有事?”
秦关做了个礼,“有事,但只是讲讲一些琐碎的,掌门想听的事。”段沉璧放下手中的书,“你知道我想听什么?”秦关点头,“掌门,在九炼神祠的时候,我曾有很多时间与楚师弟共事。”
段沉璧冷哼一声,“你也是来劝我不要为此伤心劳神的话,那便请你离开吧。”秦关摇头,“伤心劳神这种事是劝不来的,我只是追念故人,想与您聊聊关于他的事情罢了。”
段沉璧认真打量了秦关一番,“你想说什么?”
秦关坐直了身体,“楚师弟在九炼神祠的时候,进入了五行、阵法、秩序、卜算四脉,他虽对教自己道法的老师谦恭有礼,但从未像对您一样对过他们。”
段沉璧道:“他对我与对其他人有何不同?”秦关道:“我离开五青门去九炼神祠的时候,您让我给楚师弟稍过一封信,您还记得吗?”
段沉璧眯了眯眼,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件事,点头道:“记得,那信怎么了?”秦关道:“他很激动的把信贴在自己胸口,高兴地忘了看。”当时我问他,他对您是什么样的看法。”
段沉璧眼中有几分期许,问道:“他怎么说?”
秦关道:“他说您待他很好,而且和您待在闲风阁上,一点也不觉得无聊,他觉得挺好的。等回了五青门,他能在里面待个十年二十年。”
段沉璧手指动了动,秦关道:“听一个叫做苏景的说过,楚师弟七年心心念念要打出九炼神祠,就是想要回去见您。”
段沉璧久久没有说话。
秦关仿佛没有察觉段沉璧的情绪,继续道:“那时与他共事的人虽然不认识您,却都知道楚师弟有个放在心上时刻念着的师尊。”
段沉璧用手捂住了额头。
良久,段沉璧道:“我知道的。”
秦关一愣,“您知道什么?”段沉璧道:“他的心意,我知道。”
秦关没敢细问,他不知道段沉璧口中的“知道”,到底包含了多少东西,不过看见段沉璧的状态,也大概能猜出个七八分。
“九炼神祠的事情还有很多,掌门不妨每日找找我,我慢慢讲给您听。宗衍也是当事人,他也可以。”秦关故意不把所有事情说完,留给段沉璧一堆未知的希冀。
拜别段沉璧,秦关长舒了一口气。他希望这点讯息能够让段沉璧多一些撑下去的理由,既然走不出来,就给他送点困在囹圄中的盼头。
“轰”地一声,楚秋篱对着无形屏障再次使出一拳,自上次失败,他又修炼了不知多少年月,望着五青飞湍上方,他颓然地坐在地上,解庸三阶的修为,竟还是破不了这个诡异的境地。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从这里出去,楚秋篱不知道,他恨恨咬牙,没想到七大古镜坑起人来也是毫不含糊,难不成真的要自己化神了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吗?可是自自己进入修行,就没听说过真的有人化神成功,假如化神真的存在,那得修炼到什么时候?
他心情烦闷地下了山,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处处人山人海,唯有楚秋篱心里清楚这所有的繁华皆是假的。如果在真实的世界里,楚秋篱走在街头定会安安静静,几乎没有存在感,可是现下,他开始渴望起与外界交流来,他大声地喊着,没有方向一样跑着,却无一人应答。
全都是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真实从来没有显得如此可贵,即使真实向来伴随着无情与残忍。
然而修心五阶到底不单单是个数字,楚秋篱发泄了一通,便很快平静下来,又老老实实回到了五青门,继续自己的修炼。
宗衍来到白远峰,看着亲人们和气地生活在一起,心中感到温馨无比。宗廉与宗安专门给他摆了筵席,请来很多人做客,宗苋也比从前成熟了不少,前年还娶了妻子,看到宗衍,客客气气叫了声“哥”。
这一世,他们都还活着,真好。
筵席散了,秦关陪着宗衍坐在一起,二人望着白远峰山下的松涛,秦关道:“那时我与你落下悬崖,总有一段时间会梦到一个相同的梦。”
宗衍道:“说来听听?”
秦关看了眼宗衍,“不是什么好梦,我梦到你变成了一个不世出的魔头,杀了很多人。我想劝你回头,可师尊有时允许我与你接触,有时又十分避讳我与你有交情,他喜怒无常,也使得我对你若即若离,也正因为如此,你我之间变得越来越疏离。”
宗衍眼角跳了跳,没有说话。
秦关继续道:“有一场大战后,你在我面前自杀了。当时我心如刀绞,想要为你收尸,却被师尊强行拉了回去,软禁在了止水轩。因为受到了刺激太大,我变成了满头白发的样子......”
“你不要在说了。”宗衍忽然打断秦关,“这一世,你我不都还好好活着吗?”秦关紧紧握住宗衍的手,道:“万一,我是说万一,我的梦其实是另一个维度真实发生过的事,你觉得,我又怎么会独活?”
宗衍心里一跳,“那么在梦中,你是怎么活下去的呢?”
秦关道:“我梦到,我最后杀了师尊......”
宗衍睁大双眼,秦关道:“梦里的五青门发生了很多事,段长老和楚师弟似乎落了难,我将二人偷偷放走,然后五青门的气氛变得十分紧张。师尊也变得很奇怪,性情不定,有时很温柔,有时又很独断,有一次他推门进来骂我废物,还说要找到你的尸首在我面前挫骨扬灰,我一生气,便杀了他......”
宗衍道:“你师尊修为那般了得,怎么会轻易被你杀掉?”
秦关道:“他没想到我会杀他,因为他死的时候,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宗衍是重生者,自然知道秦关说得前一半的确是真的。既然那个梦的前半段都是现实,那么后半段很大程度上也是现实,现在想来,他觉得不可思议,前世的秦关竟会因为自己杀了心中敬仰的师尊,宗衍忽然道:“还好,只是个梦。”
秦关摇头,“曾经,我以为这只是梦。后来来了五青门,听说了白煜假扮我师尊的事情,我开始怀疑,这个梦,它可能并不单单是个梦。”
宗衍手心渗出了汗。
秦关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前世今生?”
宗衍立刻道:“这种话你也信?”
秦关笑了笑,“怎么不信,你我皆是修真界的人,能相信化神,怎么就不能相信前世今生?据说执念重的人,会梦到前世的事情,我想......”
“别再想了”,宗衍忽然道,“现在,此时此刻,你我都好好活着,这就足够了。我一生所求不多,现在,一切都很好,一切都是我想看到的样子,不是吗?”
秦关看着宗衍的眼睛,忽然笑了,“对,都活着,真好。”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吓了两人一跳,秦关与宗衍立刻不好意思地撒开手,封炎笑道:“牵着就牵着呗,我打扰你们了吗?”
这几年来,秦关总是陪着段沉璧谈话,使得段沉璧的精神微微好了些,封炎也很给秦关面子,这日便也跟着来了白远峰。
冯小艺咳嗽了一声,他站在封炎身边,尽力把自己当成了空气。秦关笑了声,道:“好,那便继续牵着。”说完不顾耳朵通红的宗衍,又将手覆在宗衍手上。“这就对了嘛,有什么好扭捏。”封炎笑道,“亲的我也见过。”
宗衍和秦关齐刷刷看向封炎,冯小艺道:“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你跑到什么地方看到的这些?”
封炎甩了甩头上的小辫子,“我哪里也没去呀,就看到的我主人和阿楚。”
她这般没心没肺地说了,在场的三个男子都觉得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秦关和宗衍还略淡定,冯小艺整个人都不好了,他道:“你是说掌......掌门和楚......?”
封炎不理解冯小艺为何这样反应,道:“对呀,以前我和阿楚犯了错误,主人把我俩吊在树上,当时我好像说了什么,阿楚气得在空中踹我,结果把自己晃得太过火,转头就碰上了我主人。”
冯小艺松了口气一样,“哦,原来是意外啊......”
秦关和宗衍也笑了笑,秦关看向封炎,“小家伙,这话以后可别随便说,会引起误会的。”封炎皱眉想了想,道:“误会什么呀?”
秦关道:“旁人会误以为你主人和楚师弟互相喜欢。”
封炎道:“本来就是啊,他们都很喜欢对方。”
秦关咳了咳,没有继续解释,冯小艺觉得继续下去指不定封炎又会说什么,便拉着封炎走了,“小炎儿,想不想吃好吃的?我带你去买......”
等二人走了,宗衍若有所思道:“我怎么觉得,总没有‘意外’这么简单,毕竟楚秋篱活着的时候,只要提起他师尊,那个高兴样......”
秦关笑了笑,没有说话。
北边的一切动荡似乎告一段落,这日,在卉江以南的某处,正上演着一幕。
白日里繁华的长歌城人来车往,巷口一家绒花铺子门口堆满了刚做好的牡丹花,逼真极了。华贵的成品引路人频频回头,店中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盆景,充满了清新的气息,更应景的,是店主的长相太对得起“清新”二字,活像一只和蔼的大猴子,野性得清新脱俗。
一个身穿淡紫色衣裙的姑娘停在铺子门口,她看了看花店外的牡丹,俯下身轻轻拿起一朵,然后眯起眼睛笑了出来。在落日的余晖下,她长长的睫毛在眼皮底下投了淡淡一层影,小巧的鼻子蹭着牡丹绒花的花瓣,仿佛能闻到香气似的。她转头向店里问道:“掌柜的,我想订花,这牡丹怎么卖?”不一会,店主庞大的躯体便穿过重重花草走了出来,他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呲牙笑道:“姑娘要多少?一束三十文,十束以上每束二十文。”
觉得价钱还可以,紫衣姑娘点点头,回答:“过三天,幻思町那里,需要二十束牡丹,你派人送去就放在我的茶馆门口,多余的事不用管,我会收下的。银钱我今天就给你。”
老板看着这位温柔清秀的姑娘,想起了自己家的丫头,脸上笑得更加灿烂,道:“好好好,那姑娘留下你的店铺位置和名字吧,到时候送过去,先进来坐。”女子将耳畔一缕头发撩到耳后,笑了笑:“不用,这张纸上写了所有用到的东西,店主您收着就好了。”说完摆了摆手,撑开一把伞把落日的余晖挡到身后,离开了。
她长长的影子拖在街道上,显得有些落寞,店主挠了挠头,觉得这姑娘行为很怪,天上并没有下雨,太阳光也不刺眼,可她却撑着一把伞。这个姑娘,一眼看起来很和气很面善,可交流了几句后就感到她身上似乎带了点冷气,说不清的感觉,有点不“暖和”。
店主愣了愣,又兀自摇了摇脑袋,没再想下去,打开手中的纸条,上面是一行小字,写着幻思町的位置,末了还加了个铺子主人的名字:七曜。
太阳落山,夜幕慢慢降临。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七曜看了眼周围的环境,将伞收了,沉默不语。假如有人在旁边,仔细观察她的影子,就会发现那个投在地上的长影,根本没有头。
没有停下步伐,七曜径直走向前去,穿过一片幽幽的密林,她找到了一个孤单的坟墓,拂去旁边石头上的枯枝,她缓缓坐下来,对着孤冢开口道:“你儿子不久后就恢复自由身了,我猜他会来看你,你也瞑目吧。”
周围的树叶沙沙作响,没有人回应她,只是夜色越来越浓,七曜用力摇了摇头,柔和的目光瞬间抽离了所有温度,她无奈地道:“你又来了?”便垂下了头,瞬间睡了过去。
不消片刻,七曜再次睁开眼,眼眸里不再有半分白日里的温柔,眸色暗沉,充满了聛睨一切的威胁感,她只往树上瞥了一眼,一只乌鸦就哆哆嗦嗦地飞了出去,叫也不敢叫。七曜嘴角弯了弯,恹恹地瞥了眼周围。
月亮升起,把泠泠冷光投向大地,却投不出七曜的影子。她的身体真实地存在着,却又在光芒下显得透明无比。说得直白些,就是她比密林里的鬼还像鬼,甚至因为她的存在,鬼们都在墓碑后偷偷看着她,完全不敢说话。
可能是觉得自己被各种眼神包围不舒服,她快步上几步,足尖一点地面窜上了一棵大树,低头嫌弃地看了看身上碍事的裙子,一刹那一身长裙变成了利落的夜行衣,她跳下树落在了密林外,站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