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炎红着眼坐在落索居的院中,一边替碎雪上药,一边想心思。
她眼泪控制不住一直往下掉,还记得那日乌涂被关起来的时候,自己跑到段沉璧面前去问楚秋篱的下落。
当时段沉璧是什么回答呢?封炎垂下眼睛,想起段沉璧转过带着满脸灰尘与血液的脸,眼中没有多余的感情,道:“他死了。”
那个平日里温和有礼,内里却又一点点蔫坏的阿楚死了......
封炎一时觉得自己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之前隐约的不安,会在身边那般亲近的人身上应验。
死了,就这么没了吗?从此世间再也没有一个和楚秋篱一样的人出现,再也没有人陪在自己主人身边了吗?
为何主人能够那般平静地说出阿楚死了这种话?
他不难受吗?
怎么可能不难受,她的主人从来都是这样,把最苦的藏在心里。
封炎只觉得五脏六腑生生痛着,喉间苦涩。
也就是在那一日之后,段沉璧成了五青门剩下的最后一根主心骨,他住进最靠近五青门地牢的追恨山上,再也没有回闲风阁。其他门派的人听到动静来慰问五青门,段沉璧通通不见,让好多有声望的掌门长老吃了闭门羹。
但是没人敢说些什么,乌涂一夜之间屠尽沉星门的事他们都知道,而段沉璧是那个将乌涂囚禁起来的人。再看五青门连连折损了陈潇逸和白霄,以后五青门的掌门是谁,那真是可想而知。
封炎也懒得理会这些人,正当大战的时候不来支援,事情结束了,那一两句客套话又有什么意义?
碎雪因为听闻楚秋篱的噩耗,先后不知道哀伤得厥过去了几次。封炎也可怜这个没了主人的鸟儿,没少替它找妖丹。
阴冷潮湿的甬道间,秦弦落与苏景并肩而行。
这是段沉璧的居所,自封住乌涂后,他下山疯找了一通毫无所得,便没有再从追恨山上下来过。苏景也知道了楚秋篱的死,也看出了这件事对段沉璧的打击之大,却还是问秦弦落道:“秦施主觉得,这次可以说得动段长老吗?”
秦弦落摇头,“我也不知,可是五青门需要一个实力相当的人来主事,无论如何,都要试试。”
二人来到了深处的山洞,见段沉璧背对着他们坐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曾经一袭白衣潇洒俊逸的段沉璧,连着这几日下来,竟都没换过衣服。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沾着血迹与尘泥的白衣,一点也觉察不到脏似的。
“来找我什么事?”段沉璧首先开了口,秦弦落拱手道:“段长老,五青门此次大战伤亡惨重,白霄长老与掌门又先后去世,现在五青门正缺一位能够主事的大能,带着大家渡过难关。”
段沉璧嗯了一声。
五青门虽不是修真界最大的门派,但是名头也不低,如今被乌涂一闹腾,宗门元气大伤,如果有有心人落井下石,后果不堪设想。
秦弦落道:“所以我们想请段长老代理掌门之位。”
段沉璧良久没有回答。
苏景只好上前一步道:“毕竟这是个承载很多人回忆的地方。”
秦弦落看到段沉璧回了头。
“你真的很会说话。”段沉璧起身,对着苏景道,苏景只觉得一股子阴冷的气息从段沉璧身上散发出来,后背瞬间起了一层冷汗。
秦弦落手心里也渗出了汗,这样阴沉的段长老,她真的没有见过。
“我答应你们,去吧,去准备一下,然后没有什么大事,都不要来打扰我。”段沉璧说完话便折回了方才坐的地方,秦弦落就要告退,看到段沉璧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道:“段长老,掌门的衣服不适合您,我去找人给你做一件白袍吧。”
段沉璧听到这话顿了顿,然后道:“做成藏青色吧。”
秦弦落很不解,但也没有多问,便和苏景一起走出去了。
山洞里又恢复了安静,段沉璧掐了掐眉心,靠在了石壁上。他摸着自己的心口,自言自语道:“叫一个入魔的人当掌门吗?”
悟渊阶最忌讳心魔,可老天就如同跟段沉璧对着干似的,专往他的心上扎刀。段沉璧只觉得内府有千万细密的剑在戳着自己,他脱力地滑到地上,大口喘着气。
稍稍平复一些后,他睁开双眼,瞳孔成了红色。
若是将乌涂之事告诉七曜,没准七曜会保乌涂,段沉璧没有能够打败七曜的自信,所以放弃了找七曜。但是只要乌涂活着一天,他都不能释怀,他发誓要将乌涂真正杀死,然后去陪楚秋篱。
这些日子,只要他心头不好受,都会去找乌涂,把他杀几次泄愤。
所以这次也一样,任何人都没有察觉的时候,段沉璧已经来到了乌涂身边,将他活剐了
个痛快。
行动受到束缚的乌涂几乎没有什么战斗力,也不知道为何现在的段沉璧随手一剑都对他伤害性极大,但他嘴角还是挂着一丝笑,问段沉璧道:“你竟然入魔了?”
段沉璧没有回答。
乌涂道:“我本以为你徒弟是个疯子,没想到你更疯,你知道疯到了极致是什么吗?”乌涂笑得很张狂,几乎笑出了眼泪。
“那就是傻子。”
段沉璧还是没有说话,将剑送进了乌涂的心脏。
顿时,世界安静了。
新建的磋武场没有之前宽阔,但是因为五青门大半弟子折损的原因,众人站在其中也不觉得拥挤。秦弦落站在高台之上,对众弟子道:“五青门此番遭受重创,掌门不幸离世,许多弟子也献出了自己的性命,令人悲恸不已。但是死者已矣,我们不能一直沉浸在曾经的哀思之中。为了将五青门扶持起来,也为了日后宗门的强大,我已经和各位弟子的代表商议过,请段长老接任掌门之位。日后,我们定不负前人希望,为了死去的兄弟们,也为了活着的各位,同甘共苦,同舟共济!”
语罢,弟子们纷纷表示赞同,他们一齐道:“同甘共苦!同舟共济!同甘共苦!同舟共济!”
随着这呼声,段沉璧走上了高台,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衣袍,袖上是流动的暗纹,举手投足间没了曾经的轻快,脸上是严肃的表情。看着台下的弟子,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封炎站在台下众人之中,忽然觉得段沉璧的沉默的表情像极了一个人。
“阿楚,主人他真的很想你。”封炎只觉得鼻子一酸,她抬起头,眼睛飞快地眨了眨,看见天上飘着一朵云,天幕是清澈的蓝。
当了掌门的段沉璧也还是住在追恨山,五青门的大小事务都由秦弦落来禀报。他便终日在山洞内翻看修行古籍或是练功,有时候偶尔出来,也会很快又折回山洞。
封炎和碎雪也去见过一次段沉璧,她站在山洞口远远看着那个寂寥的背影,问碎雪道:“你还记不记得在方寸中,阿楚当凡人的时候,那会他睡到半夜起来,也是和主人一样沉默地坐着,好久都不会动弹,你说那时候,阿楚在想什么呢?而现在的主人,又在想什么呢?”
碎雪道:“反正想的不是什么高兴的事,而且我敢肯定,想的多半是我主人。”
又过了几天,五青门来了个不知死活的人。
他带着几个小门派的掌门,说是来降妖除魔。大致的说辞封炎也在现场听明白了,无非就是讲乌涂多么多么厉害,一个名声并没有很大的段沉璧竟然能囚禁了乌涂,肯定是和乌涂有勾结,演戏给修真界,提高五青门的威望。
秦弦落知道这是有心人想冲着五青门元气大伤闹一闹从里面瓜分好处,本来想直接打走,想了想还是不愿五青门落下一个和妖魔为伍的形象,便收了剑,好生解释起来。
正巧段沉璧下山找秦弦落有事,听到她在待客堂,便直接寻了过去。
刚刚好听到那伙人的污蔑之词。
段沉璧冷笑一声,一剑将嘴上最凶的一人钉在了墙上。
秦弦落立刻把人救下来,她惊恐地看向段沉璧,道:“掌门手下留情!”
段沉璧道:“这种专会落井下石的东西,死了不可惜。”
秦弦落道:“但是他若是死在您的剑下,会成为我们与乌涂勾结的所谓证据!”
段沉璧挥开秦弦落,“那便都杀了,让他们有来无回。”
秦弦落跪下来,“万万不可!”苏景也赶过来,“段长老,楚秋篱在世的时候,也从未如此没有分寸地杀人,您这般,便是楚秋篱活着,也是不赞同的!”
段沉璧转身道:“休要提我徒弟说事,我要杀什么人,他都是认可的。”
然后他继续道:“况且,当掌门的是我,你们这么多事,掌门由你们来当岂不是更好?”
秦弦落只觉得段沉璧的目光都锋利如刀,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与现在的段沉璧相处,这个人明明容貌没变,气质没变,可是整个人如同把里子都换了个魂一样,阴沉得可怕,尤其是不会高兴的时候,那种森然的气场更是锐不可当。
但她还是用尽全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道:“他们来闹事,外人自然清楚,如果他们都被掌门杀了,其余人都会知道是五青门扣了人,那时,更多的人会来问责,难道掌门要来一群人杀一群人吗?那不是和乌涂一样?”
段沉璧道:“那又有何不可?”
秦弦落手中满是冷汗,“我若是楚秋篱,会后悔认你作为师尊。”
段沉璧一顿。
他忽然想起了有一次,那还是楚秋篱没有下山的时候,少年蹲在闲风阁的荷塘边,手里拿着一片早已干枯的荷叶笑着道:“白长老喜欢赏荷,用了五青门几块暖玉,将它们放在每个荷花池的底部,保证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出水芙蓉的清丽之色,师尊您修行已经过了百年,自然知道暖玉的功效,您喜欢吃新鲜的冰糖莲子,而五青门饭堂从来不做这道菜,所以要想吃这道小吃只有自己动手种植荷花,等莲子生出来后亲手下厨。现在是春天,止水轩已经满是荷香,您这里却是一片枯荷。这说明,您其实也是个不喜欢强求的人,如果您畏惧现实,很有可能夏天的荷塘也结不出莲子,那冰糖莲子就更是一场空梦......”
在楚秋篱眼中,他一直都是个不畏惧现实,也不喜欢强求的人吗?
可是这样的现实,他真的怕了。
段沉璧心里一痛,眼睛有些发红,缓缓收了淬冰。
来客保住了性命,差点给秦弦落跪下。他们道:“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段长老果然修为超群,足够拿下乌涂,是我们失言,我们的错!”
说罢,脚底抹油一样地溜了。
一想到楚秋篱,段沉璧便抑制不住地难受起来,这个人的名字已经被他在心里念了不知多少遍,他太想他,想到楚秋篱的面容都在自己心中模糊起来,封炎闻讯赶来,刚想对秦弦落打招呼,却惊讶地发现段沉璧的瞳孔色开始逐渐加深,然后成了红色。
她立刻支开外人,见人走了,上前惊讶地问道:“主人,您的眼睛......?”
段沉璧猛地看向封炎,接着又反应过来,支撑着桌子平缓了一下心情,道:“我已经入魔了。”
封炎愣住了。
段沉璧坐下来,道:“那场与乌涂的大战,我的确本就快死了,可是他的血滴在了我的元神上,元神融入我体内时,产生了一些可能我本人也说不清的变化,我便保住了命。”
封炎道:“那么您入魔,也是因为他的血吗?”
段沉璧摇头,“他这个人杀不死,所以血有起死回生之效,我只是利用他的血恢复了生命,真正使我入魔的,是其他原因。”
封炎含泪道:“是因为阿楚吗......?”
段沉璧没有回答,像是默认了。封炎也没有多问,她心里也有数,况且这种事不适合拿来问。
“乌涂的血使我活下来并且短时间恢复修为的事,他自己也是不清楚,我曾经试探着问过他,他根本不明白。但是我活下来,愿意接任五青门掌门,只因个人恩怨没有了结。现在我已入魔,也是在赌自己的极限。如果......如果我还没有在完成一切的时候疯魔了,就让他们把我逐出五青门,生死都别管了吧......”
封炎心里抽痛,道:“主人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还有碎雪,我们一起走!”
“我现在能保持清醒的日子并不长,有时候,需要你替我周旋。”段沉璧道,他看着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封炎,眼中带了些沧桑。
便是这一次外人闹事以后,段沉璧也肯从追恨山上多下来几次了。
只是入魔的段沉璧心性不稳,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地暴怒,众弟子都以为他是因为那一战受到刺激太大,却也心知是段沉璧救了五青门,因此仅是绕着段沉璧走,也没有什么不满的闲话。
只有段沉璧知道,仅仅是暴怒,程度还算轻的。如果心魔持续到了后来,就不是发火这么简单了,他会控制不住自己,会双手沾满血腥......
这日,段沉璧坐在五青飞湍下,一个人喝酒。
从元神归位后,他感到有些丢失的记忆慢慢涌了出来,比如对于楚秋篱,他想起了自己的感情。
却其实,早在上辈子,自己就喜欢上了这个徒弟。
刚拜入闲风阁的楚秋篱,因为怕自己知道他是个男孩就抛弃他,立刻跪下来解释道:“长老恕罪,我拜您为师,真的不是有意欺骗,而是从一开始,我就想着做您的徒弟。我本是江南一商人的儿子,后来我家因为惹上了朝廷的官司所以被诛九族,父亲设法让我活下来,我就是想跟着您学了魇术去报仇,所以求您了,求您收下我!”
这解释慌张无比,前言不搭后语,急得少年恨不得把头磕出个窟窿,段沉璧向来是个好说话的,来五青门那么多年,从未见有弟子在自己面前这么紧张过,他扶起楚秋篱,道:“不急,慢慢说。”
于是前前后后四五遍,楚秋篱才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
段沉璧看得出少年提到报仇的坚定,心里很是同情。但他才是十几岁的年纪,如果一进入修行就把仇恨放在心上,是存在很多弊端的。
于是自己哄他,要学魇术,得有上清境界的修为。正想着如果少年反问自己是怎么学魇术该如何回答,却没想少年直接点头信了。
阴差阳错收下的徒弟,竟然傻得有点可爱。
多年来闲风阁上只有一只封炎做伴,忽然多了个小徒弟,一下子不一样起来。段沉璧坐在静修庭高高的梧桐树上,看着自己的徒弟在院子里自言自语。
高处看楚秋篱,是小小的一团。
楚秋篱道用小树枝在地上画着圈,道:“他收我为徒啦,以后我就好好修炼,然后学会魇术去找那个坏皇帝报仇,这样爹妈哥哥姐姐们就都安心了。”
他又说,“我要是太笨了学不会怎么办?我那个师尊会不会嫌弃我,然后又把我赶下山?”
地上的圈圈复杂起来,楚秋篱挠挠头,“他看起来那么好看,人应该也很善良,大家面对他的时候都挺轻松的,如果我学不会,我就求他,帮他干活,他心软了,就会把我留下来。”
段沉璧忍俊不禁,从空间里拿出一壶酒,边喝边听这小家伙的碎碎念。
楚秋篱继续道:“等我报仇结束,就自己攒钱去山下买个小院子,以后种了大白菜,过年了送给段长老,哦不对,是师尊。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吃白菜。”
段沉璧心想,还挺喜欢吃的。
楚秋篱又道:“反正修仙也不是我的梦想,修真界里据说很乱,我不喜欢。”
段沉璧放下酒壶,打量了树下的小家伙一眼。
那就护着他远离纷争吧,他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