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修庭的兰草长势颓败,偏生楚秋篱乐意,因为不用自己精心打理。
楚秋篱喜欢坐在院中打坐,他喜欢这种安心祥和的氛围,听着风吹过大地的声音,他总是觉得所有关于仇恨的躁动都能慢慢沉淀下来。
段沉璧除了整日里修炼,便是逗逗封炎,逛逛闲风阁。这么一比较,楚秋篱对修炼的认真都比过了这个师尊,段沉璧有些不好意思,怕徒弟自己把自己给憋傻了,到了晚上便走到静修庭,道:“徒弟呀,你这是在修行还是出家?”
楚秋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腼腆地一笑。
段沉璧看得出来小孩的紧张,给他的院中挂了几盏小小的灯,道:“闲风阁不比别的山,这里没有其他弟子,人也不多,所以晚上走路要注意看清脚下。你也不用害怕,这里是五青门,妖魔鬼怪什么的也不会有,如果实在害怕,到我那里住下也是可以的。”
楚秋篱听了这话很是感动,连连点头,但表示自己并不害怕,不用粘着师尊。
要不是段沉璧当天夜里没有睡意,再次逛到了楚秋篱的院中,想看看小孩会不会踢被子,这小不点的话差点就骗了他。
他看到楚秋篱将一盏灯挂在自己的床头,整个人将自己裹在被窝里死死不敢出来,微微发抖。
“他竟还没睡......”段沉璧想了想,隐了身形。对啊,他还很小,初来五青门,自己一个人住在这样空旷的院子里,当然会害怕。想也知道,这孩子性格本来就爱死撑,肯定不愿意麻烦别人,只好自己受着。
段沉璧越想越不是滋味,自空间放出一只魇灵,引导它飞向楚秋篱。
一会儿后,被子里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段沉璧缓缓揭开被子,看到楚秋篱已经被憋得满头大汗,他拿来毛巾,擦了擦楚秋篱的脸,又轻轻将被子盖好,看到一切都妥当了,才走了出去。
第二日,楚秋篱只觉得昨夜睡得很好,精神满满。
五青门的新弟子入门,陈潇逸会派弟子送去新衣服等很多东西,楚秋篱将其他物品都收好了,看见托盘里还有糖果,正好两块,便拿着来到了落索居。
段沉璧正在房里打坐,感知到有人靠近,缓缓睁开眼睛。楚秋篱走到院门外,不敢擅自推开,隔着门问道:“师尊,您在吗?”
封炎一听有人,立刻飞奔到门口,将脑袋探了出来,好奇地打量这个小弟子。
楚秋篱一下子对上这张四不像丑脸,吓得摔了个屁股蹲。
封炎感觉自己像是闯了祸,十分不知所措,只好也往地上一坐,对着楚秋篱哭起来。楚秋篱平白无故惹哭了自己师尊的灵宠,心里自责到了极点,一委屈,也是嚎啕大哭。
段沉璧出门看到的就是一人一兽对哭的场景。
他很无奈,只好一手抱着楚秋篱,一手抱着封炎慢慢哄,“没事没事,别哭别哭,乖,你们都是我的宝贝儿,你们哭了我也会伤心......”
封炎不会说话,一个劲往段沉璧怀里钻,楚秋篱打着哭嗝问:“师尊......你会不会......不要我了?”段沉璧忙摸着楚秋篱的头,“不会的不会的,为师舍不得,为师舍不得,乖啊!”
等到两个小家伙哭完了,段沉璧才缓缓站起身来,一身白衣几乎皱成了抹布,段沉璧无奈,只好脱下来洗。
楚秋篱站在原地没走,段沉璧道:“小秋篱,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事?”
楚秋篱脚尖踢着院子里一块小石头,小心翼翼问道:“师尊喜欢吃糖吗?”
段沉璧一愣,停下手里的活,道:“嗯,喜欢。怎么了?”
楚秋篱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喜悦,他迈着小碎步跑到段沉璧身边,从怀里掏出一块糖,道:“这是给师尊的。”
段沉璧低头去看,发现那块糖在楚秋篱的怀中被压得变了形,楚秋篱有些尴尬道:“虽然丑了点,但是我吃了另一块,很甜的!”段沉璧笑了笑,手里拿着湿衣服,道:“那就麻烦小秋篱喂给我吧,为师手上有活。”
楚秋篱十分兴奋地将糖喂给了段沉璧,眼睛亮晶晶的。
段沉璧笑道:“嗯!真甜!我的徒儿真好。”
楚秋篱背过手去,只是傻笑。却觉得自己的指间一热,回头看到封炎正站在自己身后,舔了下他手上残留的糖渣,哈喇子垂了三尺有余。
小兽尝了甜头,表情如痴如醉。楚秋篱被这样子逗乐了,试探地伸出手,摸了摸封炎的头,道:“以后有糖也分给你,好不好?”
又过了几年,徒弟长大了。
段沉璧总有一种感觉,就像是小时候七曜养的鸡下了一颗蛋,自己每天都守着,一直守到了小鸡从蛋里破壳而出,再到长了一身绒毛,最后到羽翼丰满。
现在,自己养大了一个人,这个人从小时候的胆怯小心,长成了一个勤奋刻苦有礼貌的少年。有时候陈潇逸叫自己过去集会,这个徒弟都会乖巧地跟在自己后面,陪着自己。
“我也是个有徒弟的人。”段沉璧心想。
虽然楚秋篱不像同辈年轻人一样活泼,但是他独有的少年朝气,还是给闲风阁带来了不一样的气息。
段沉璧开始喜欢时不时去想着这个徒弟,觉得自己的生活因为他更加鲜明起来。
有一天,封炎失踪了。
段沉璧四处寻找线索,发现封炎在丢失的前一阵子里,见过少主陈天璞和白霄。事关五青门内部高层,段沉璧谨慎地暗地里调查,知道了封炎的神犀身份先是被陈天璞发现,后是封炎被白霄转手卖给了别人。
而买了封炎的人,正是那个自己在七曜身边见过一面的乌涂。
小小的封炎,还没有灵智全开学会说话,就成了乌涂的修炼药材。
当夜段沉璧提着淬冰就去找白霄和陈天璞质问,可两人一口咬定对此事一概不知,惊动陈潇逸连夜赶来,闹得不可开交,可惜没有证据,无法定论,最后白霄将一切推给了乌涂,叫段沉璧去找他。
乌涂却如人间蒸发,没再被找到。
陈天璞是个不上进的废物,而且他只是发现了封炎的特殊,并没有搀和到买卖中,段沉璧没有足够理由对他动手,但是白霄不一样。段沉璧再次敲开白霄的门,死活要个说法。可意料之外的,白霄仿佛对这档子事一夜之间失去了记忆,段沉璧见他神色不似伪装,心中满是憋屈,不知如何是好。
他觉得白霄的前后反差太大,以致于自己产生了白霄是两个人的错觉。
那夜他心情烦闷,也是坐在五青飞湍下,喝了一夜的酒。
当时夜风很凉,他就那样难过地想着养了很多年的小兽,越想越不是滋味,却听得身后的响动,不着痕迹地回了头。
一个黑影往树后缩了缩,段沉璧装作没看见,望向了别处。
这笨拙的关心,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徒弟,今后就只有你和我了......
再后来,段沉璧闭关几年,想要突破修为,也记着往后若是遇到乌涂,也要有一些能力为封炎讨个说法。
楚秋篱就待在自己的静修庭,专心地修炼。
一个大雪天,段沉璧出了关,带楚秋篱去山下过生日。
十八岁的徒弟又成熟了几分,跟在自己身边还是一如既往的乖巧。那晚他们一起放了烟花,徒弟很是开心,笑得畅快无比。
所有压在心头的憋闷,都随着少年的欢乐消散了。
段沉璧心里好受了,便喝了一夜的酒。其间发现说了要回去睡觉的徒弟又偷偷折返,在自己院中堆了个雪人,段沉璧一直等到人走,才推开窗子。
大雪中,段沉璧就那样靠在窗边,瞧着徒弟堆出来的雪人,好久好久没有说话。
那之后,楚秋篱也对自己多了几分亲近。段沉璧原来单调的修炼生活开始多了些意趣,除了教楚秋篱修炼,就还有教徒弟在水里摸鱼,教徒弟爬树,教徒弟烤山鸡,教徒弟做秋千,教徒弟剪窗花......
仿佛百年的孤寂从未有过,自己回到了最轻松的少年时代。
有一日陈潇逸带着长老们去沉星门拜访,一整天下来面对的都是刻板的同修,你来我往的吹捧,段沉璧开始厌倦起没有尽头的修行来。看着这些假意的迎来送往,他觉得自己克制不住地开始想着自己的徒弟在干什么,或许是在打坐,或许是在读书,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
等意识到自己笑了的时候,段沉璧知道遭了。
做师尊的喜欢徒弟,自己这是什么龌龊的心思。
不过段沉璧是个非常会想得开的人,他自己心里知道师尊喜欢徒弟是悖德之事,但自己又没有做过什么错误的举动,所以他心里也不会有太大的压力。
有人还说不能以心论圣人呢,何况他段沉璧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圣人,又有什么可纠结的呢?
只是每每看到楚秋篱的时候,自己的心里总会有一种深深的无奈感。
日子久了,段沉璧便不敢长时间与这个徒弟相处,毕竟自己的修行之路上也忌多想,想太多,压抑太多,容易有心魔。
再后来,段沉璧窥得了七大古镜的秘密。当时乌涂千方百计要自己乖乖交出轮回镜,段沉璧就嗅到了阴谋的气息。果然,在经过自己的各种推断与查证,其余六面古镜早已经到了乌涂的手中。
他一个疯子,要把七面古镜都集合起来干什么呢?
段沉璧只好拼命地带着轮回镜躲,面对一个强大的敌人,自己也没有多少胜算,就算最后死在乌涂手里,古镜被夺走,也好过亲手将古镜交给乌涂,这里面是一颗良心的差距。
可是,除却良心之外,段沉璧还有一个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其被牵连的人。
他花尽毕生积蓄买来珍贵的材料,废了数不尽的灵力与心思,为楚秋篱造出了一个或许能够躲过一劫的“方寸”。
偏偏楚秋篱死脑筋,觉察到了危险之后无论如何都要跟着自己一起走。段沉璧数次想要将楚秋篱送进方寸一了百了,然后去乌涂那里送死,可是他还是舍不得。
因为这一别,没有再见,也没有来世。
于是一切都这样被迫往前行进着,段沉璧打算让楚秋篱走的日子是定了明日换后日,直到二人从五青门叛逃,躲进沉星门山洞的这一天。
逃难中的师徒二人看到了沉星门小洁师父对小洁图谋不轨的肮脏的一幕,段沉璧在反感那个下流无比的人时,听到楚秋篱骂了一句话。
“一个做师父的,竟然对自己的徒弟有非分之想,真是恶心!”
段沉璧心里一颤,虽然知道楚秋篱骂的是小洁的师父,却还是觉得这句话如同耳光一样,狠狠抽在了自己的脸上。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直以来的拖延时间是一种罪恶,毕竟无论如何,楚秋篱都是无辜的,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说错任何话,他不应该被牵连。
纵使自己对他是实打实的真心,可是若被徒弟知道了这隐晦的一星半点,他都是会觉得恶心,因为这也是做师父的对徒弟的非分之想。
“等出了沉星门,我就想办法让他走,那时偷偷打开方寸的入口,将指令换成一句常用的话,秋篱说出来的一瞬间,他便会被吸进方寸内部了。”段沉璧如是想。
后来,虽经过各种曲折,二人还是活着从沉星门逃了出来,只不过救他们的人是乌涂。段沉璧猜不出乌涂救他们的原因,可是他深切感知到了若是没有方寸,自己在乌涂手下保住楚秋篱的可能性为不存在。
乌涂走了,段沉璧看到面色苍白的楚秋篱,心里有了一个主意。
当夜,二人在一个农夫家借住一宿,段沉璧先让楚秋篱睡下了,自己跟农夫絮絮叨叨了近一个时辰的闲话,然后走进了屋中。
刚踏入房里,段沉璧就感觉楚秋篱微微动了动,心里知晓这徒弟还是没睡。
其实在逃亡过程中,精通魇术的段沉璧知道楚秋篱并没有真正睡过几次好觉,大半时间,这个徒弟都处于高度的应激状态,却怕自己为他担心,十次睡觉有九次都是装睡的。
可这一日,段沉璧等的就是徒弟装睡。
他转身关上门,轻轻坐在楚秋篱身边,楚秋篱背对着他睡着,将呼吸声刻意调得很均匀。
“徒儿呀,你可知为师一直对你是什么想法?”段沉璧声音轻轻的,就像对着一个睡着的人碎碎念,“你长得这般可爱,为师很是喜欢你呀。”
楚秋篱还在装睡,没有反应。
段沉璧觉得自己说得不够明显,继续道:“为师手里这面轮回镜可以帮人修为大涨,也很有可能助为师早日化神,现在为师不敢动你,因为全天下人都会耻笑我这个做师尊的对徒弟有龌龊心思。但是等我修为精进那天,我就能将你弄成我的妻子,到时候,谁敢对我说一个‘不’字?”
楚秋篱没有动弹,可是呼吸声乱了。
段沉璧觉察到了他的慌乱无措,继续道:“到时候你可要听话,乖乖做为师的妻,不然,我会将你囚禁起来,绑着你,逼迫你。”
段沉璧不自觉心里一阵唾弃自己,被方才说出口的话给恶心到了。
但是他做戏做全套,轻轻站起身来,俯下身,亲了一下楚秋篱的额头。他感觉到徒弟浑身僵硬到了极致,呼吸都停了一瞬。
做完这些,他瞥了眼早就偷偷藏在楚秋篱身上的方寸,道:“为师先出门买酒去,你乖乖睡着等为师回来。”
说罢,他走出了屋子。
方寸的口令是“吃饭”。楚秋篱现在身体虚弱,无论走到哪里,都需要吃饭补充体力,届时一说“吃饭”,他就会进入方寸,逃过劫难。自己不忍心放楚秋篱走,段沉璧只好让楚秋篱主动逃离他,这样,也算是个让双方好受些的告别。
他一直待到第二日东方泛起鱼肚白才回去,远远走到农舍前,便看到那位农人站在院门口,望着远方。
“这位仙君,你回来啦?屋里那个年轻人走了,我问他不等你了吗,他说不等了。”农人带着疑惑的神情,对段沉璧道。
段沉璧心里空空的,半晌不知道说什么。良久,才笑了声,“毕竟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对吗?”
农人点头,“也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最近有大事要发生。你们修仙的寿命比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强很多。或许也正因如此,我们才能更加敏锐地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动荡。一切小心吧,仙君......”
段沉璧点头,也跟着望向远处,没再说话。
走了好,走了就安全了。
可是三天后,楚秋篱又完完整整站在了段沉璧面前。“师尊”,他没有解释自己之前离开段沉璧的原因,只是委屈道:“我舍不得丢下你。”
说完,他扑到了段沉璧怀中,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段沉璧只好无奈摸了摸徒弟的头,然后发觉楚秋篱身上没有了方寸的气息。他惊道:“徒弟,你这几日,有没有发现身上多了或者少了什么东西?!”
楚秋篱满眼懵懂,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好吧,唯一的生路被楚秋篱丢了,段沉璧捂脸,难道真的必死无疑了吗?
可既然事情变成了这样,再惋惜也没有用,段沉璧看着楚秋篱,那就在死之前珍惜所有时光,毕竟和他待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