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楚秋篱睁开眼,发现自己枕着淬冰,半支起身,见段沉璧蹲在地上,拿着一个东西在仔细端详。
柳姝昏迷着,诛昔镜落在她身旁,只是独独不见了岳南枝。
楚秋篱心里一惊,道:“师尊,岳南枝他......”段沉璧头也没回,把长发往后一甩,“这儿呢。”楚秋篱立马坐起来走过去,只见段沉璧拿着一把刀,并没有岳南枝。
段沉璧抬头,将那把刀递给楚秋篱,“你瞧。”
楚秋篱拿过刀,细细观察了一会,看到刀身上有一黑一白两个圈,圈里分别写着“雪”“刃”二字。他忽然睁大双眼,“你该不会说,它......它是......!?”
“没想到吧?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段沉璧好看的眉毛一扬,“为师也是惊了一把。”
这把刀,就是岳南枝。
这把刀,也叫做雪刃。
怪不得,枯蓬的九炼之罚都没有将他斩杀。
雪刃被盗的那天,意外坠落凡间,因为刀身有灵,化为了人形。因为有黑白两个圈,所以天生双瞳,与凡人有异。
也就是说,在柳姝进入九炼神祠选择非羽殿的那时起,一人一刀的缘分就开始了。
不知道多少个漫漫长夜里,这把刀就看着那个淡漠的女子在一堆铜铁中忙活着,它虽不能说话,却陪着那个人度过了无数个安静的夜晚。落地变为人,忘却前尘,却又被她救了下来,然后一起看尽他们都不熟悉的人间烟火。
只有它知道,其实她并不是一个人。
楚秋篱眼神复杂地看着段沉璧,“那它变不回来了吗?”段沉璧道:“这小子刚才去挡估计是花了死力,原形都给憋出来了,不过刀刃没卷,还活着呢。估计待会就变回来了,趁早放下来,除非你有抱男人的兴趣。”
楚秋篱果断扔下了这把价值连城的雪刃。
段沉璧将诛昔镜拿在手中,眼神示意楚秋篱:此时不偷,更待何时?
楚秋篱却一愣,对段沉璧道:“师尊,既然离月镜已经在我手中,那就将诛昔镜也暂时交给我保管吧。”
上辈子段沉璧因为轮回镜被追杀,这辈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在陷入危险了。
然而段沉璧道:“我不。”
楚秋篱:“......”
楚秋篱:“师尊,徒弟是认真的。”
段沉璧摇头,“你方才晕过去的时候,我已经从你空间里顺走了离月镜。”
楚秋篱:“!!!”
他立刻打开了自己的空间指环,发现离月镜真的不见了。段沉璧笑得得意,“你忘了这空间指环也是认我的吗?”
楚秋篱气结。
不过没关系,总有一天自己要把古镜都给偷过来。
果然不一会儿,雪刃变回了岳南枝的样子,他揉揉眼坐起来,“这是发生了什么?”楚秋篱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无法用看待孩子的目光看岳南枝了,他怀着对待千年古董的敬仰之情道:“你......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吗?”
岳南枝:“......”
咋还骂上人了?
师徒俩很激动地如此这般一番详细解说,岳南枝扶着柳姝听得云里雾里,最后终于明白了过来。
当然那诛昔镜的下场,是被段沉璧两句话糊弄过去了。
又过了一会,柳姝慢慢醒转过来,岳南枝喜极而泣,“师父你醒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没控制住自己,他紧紧抱住柳姝一个劲儿流起了眼泪,段沉璧拉着楚秋篱,二人心照不宣,转过了头。
回去的路上,楚秋篱见柳姝走几步一回头,若有所思,便问:“柳前辈,你有心事?”段沉璧嘿嘿一笑,快步朝前走了,柳姝道:“南枝为什么是那副表情?”楚秋篱默默看了眼走在最后双颊通红的岳南枝,轻笑一声,道:“佛曰,‘不可说’。”
柳姝还是不得其解,楚秋篱却已经快走了几步,与段沉璧并肩而行去了。
九炼神祠距离五青门很远,段沉璧没有御剑,就这样走着。柳姝和岳南枝已经从另一条路离开,往馒头山方向走去。段沉璧道:“你还记得我在信中说过的事情吗?为师要送你一个礼物。”楚秋篱眼里闪着激动的光,道:“嗯嗯!”段沉璧伸开左手,“你瞧好了。”楚秋篱便看到一个小小的东西缓缓现出来。
总体是一个巴掌大的小山,小山间流动着瀑布,瀑布的水落入最底下的山石,便由其间的灵力引导着再次逆流到山顶,形成一个循环。小山上长着绿色的微小草木,随着瀑布带出来的风缓缓缓缓晃动,有一两只针孔大小的“鸟儿”飞来飞去,再仔细看,会发现小山的“山路”上会有小人儿扛着小锄头走动,三三两两,是一派和谐的景象。
莫名的,楚秋篱竟有些觉得此物似曾相识......
段沉璧见楚秋篱看得出神,带着得意道:“这个玩意儿叫做‘方寸’,算是一个缩小版的人间。方寸上的东西每天都不同,有时候,那还能看见里面的小人儿卖菜做生意呢。为师看你以前待在静修庭怪无聊的,做了这么个东西逗逗你,闲了能拿出来玩玩。”
楚秋篱不好意思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段沉璧一摆手笑道:“人可不能死板地用年龄分层,你师尊我还一百多岁了呢,不是照样每天都找乐子?放在人间,这叫做老有童心,难能可贵,学着点。”
楚秋篱看着段沉璧说得眉飞色舞,忍不住笑了。
段沉璧弹了楚秋篱一个脑瓜蹦,“笑什么笑,知道什么叫稳重吗?”说完看到楚秋篱手腕上几条深深的血痕,脸上的笑意瞬间消散,就要抓住他的手臂,问到:“手腕也有伤?”
楚秋篱不想让师尊看到自己的狼狈,一闪身躲过段沉璧的手,笑得更大声,脚尖一点跳到旁边的树梢上,道:“笑你当然是你好笑啊,反正现在徒儿已经修炼到御灵三阶了,虽然打不过你,但是逃命还是可以的,如果你不怕我再去杜老那里哭可怜,就来追着打我吧。”
段沉璧呵了一声,简单活动了下手腕,“你以为为师是怕丢面子的人?”话没说完,人已经就要到楚秋篱近前,楚秋篱一惊,往后倒去,眼看着要从树上掉落,脚尖却轻轻将小指粗细的树枝一勾,鸟一样掠了出去。
段沉璧没想到楚秋篱的轻功也练得这般好,嘴角一弯,翩然落到前方的梅树上,段沉璧白衣被红艳艳的花骨朵一衬,显得更加出尘。
楚秋篱前世虽将段沉璧视作亲人,却从来没有和他这样打闹过,现在看着段沉璧笑,自己的心中也是异常高兴,他道:“作为师尊还这样嬉闹,回头我告掌门去。”
段沉璧又是一掠,碰到了楚秋篱的袖子,却又被楚秋篱逃脱,他道:“翅膀硬了就是不一样,七年不见,为师好歹给你个礼物,你除了笑我,都没个表示。被我抓住了,小心我将你......”
楚秋篱束得高高的马尾在东风中摆动,他笑道:“将我怎么?吊到树上再打一顿,然后加个烤鸡诱惑我?”说完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倏地一热,段沉璧见楚秋篱忽然将自己噎住,七年来又厚了一层的脸皮罩住了自己本就不多的良心,“趁胜追击”似的道:“对呀,咱们还一起品尝过呢,封炎都问我好吃不好吃。”
楚秋篱:“......”
他一个不留神,被段沉璧追了过来,楚秋篱还没来得及跑,就被握住了右手手腕,他微微皱眉,“嘶,碰到伤口了,有点疼!”段沉璧立刻松开了手,问道:“我看看......”话没说完,楚秋篱便抱紧了他的腰,轻轻道:“师尊,真的好想你。”
这突然的一抱让段沉璧有些受宠若惊,只好僵硬地拍了拍楚秋篱的背,道:“嗯......为师也想念你。”
夜色渐沉,楚秋篱和段沉璧还是走着,并没有着急赶回五青门的意思。
这里是一条长街,两边有几家店开着,段沉璧听说了甘平死在九炼神祠的事,沉默了一会,再次开口时,已经没了方才的愁色,他道:“那你说你在九炼神祠开了一家店,是有多大?”说完他指向左手边一个小小的铺子,道:“有这么大吗?”楚秋篱笑笑,“刚开始的时候,的确有这么大。”段沉璧睁大眼,“难道你的生意越做越不行,结果没开下去?还是说,又欠下了巨债?!”
楚秋篱存心逗段沉璧,“是啊,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怎么可能会做生意,现在我欠下了各大门派几千两银子,可怎么办啊?”
段沉璧停下了步伐。
楚秋篱回头,“怎么了师尊?”
段沉璧道:“我觉得还是先别回五青门,这里有个丐帮,把你打扮成小乞丐混进去,跟着他们要几年饭,你这小脸多可爱,讨起饭来行情应该不错,估计能解决问题。”
楚秋篱憋住笑,半晌,段沉璧似乎是下了一个相当痛苦的决定,道:“如果还是不够,为师可以戴上面具,帮你在街头卖几年艺......”
楚秋篱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惹得深巷处的狗此起彼伏地狂吠起来。
两人走到一处高大的酒楼之下,楚秋篱带头走了进去,段沉璧道:“徒儿,你是觉得在这里要饭也能要得体面些吗?”楚秋篱没有回答,对着小二道:“要两间上房,准备一桌最好的菜,如果有的话,再来一壶槐花蜜的糖水。”小二应声下去了,段沉璧道:“徒弟你这是债多不压身了吗?咱们虽然是修仙的,但也不能赊账......”
楚秋篱笑着拽住段沉璧的胳膊,道:“师尊,徒弟送你一个东西。”说着,将一枚崭新的银色指环套在段沉璧的手指上,道:“专门给师尊的,师尊用灵力探着看看?”
段沉璧闭上眼,将灵识注入指环,刚看了一眼,便惊呆了。
空间里,整整齐齐摆放着各种金银器具,大致瞥一眼,有金银制的宝剑、锅碗瓢盆、桌椅、柜子,还有玉雕的砚台、桌案、茶具,更有数不清的珍珠、夜明珠,琉璃什么的直接铺了百层。
段沉璧两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财富,他睁开眼,舌头都有些不灵活,道:“这......这都是你的?”
楚秋篱喝了口茶,“现在都是师尊的了。”
在九炼神祠打拼的这么多年,他本就靠着做生意赚了很多神祠票,后来卜算长老将全部财富都交给了楚秋篱,他便成了神祠首富。除过将神祠票充分利用于战争,剩下的也是不可小觑的份量。楚秋篱知道神祠票在外面什么都不是,便都把它们变成了在九炼神祠什么都不是的金银珠宝,这样就算出了九炼神祠,也是可以用的。
段沉璧利用魇术纵横修真界多年,头一次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还是在做梦。
楚秋篱明白段沉璧的心情,道:“这些都是我赚来的,这份礼物,师尊可还喜欢?”
段沉璧鼻尖忽然有点酸。这么些年,他虽没有做过生意,但还是清楚做生意的人很看重人际关系,不知道自己那个性子喜静的徒弟,是做了多少应酬,对着多少人赔了笑脸才换来了如此的财富。
他默默将指环收好,笑着道:“为师特别喜欢,你有心了。”
楚秋篱听到段沉璧高兴,眉目舒展,笑着挠挠头,道:“师尊,这次咱们回去,我就不怎么下山了,闲风阁里多好,比这世上的所有地方都要好,我就在静修庭好好修炼,每天一起吃饭,封炎也不用担心无趣,我收了只玉凰,给它起名碎雪,以后可以跟封炎一起修行,或许过个几年,也能修成人形。”
段沉璧看着楚秋篱说话,越看越觉得徒弟笑的样子好看,那双眸子里仿佛映着最亮的星光似的。他用手支着下巴,渐渐把楚秋篱一长串碎碎念忽略了......
这个人,怎么看怎么他娘的好看。
虽然一身衣服已经破得不像样,但是穿在他身上就是很不错。
段沉璧觉得自己十分想要接近身边这个人,抱个满怀才能满足似的。不过也不是很难理解,毕竟自己在前世带着楚秋篱想要穿过轮回镜的时候,把自己的一部分元神分给了楚秋篱一部分。
这么想靠近自己的徒弟,其实也只是自己藏在他体内的那缕元神影响了自己的心智,想接近元神的源头罢了。
这个解释十分合理,自己一定要时时刻刻记得是元神在作怪,必须克制自己的行为,不然楚秋篱会觉得他有毛病。
楚秋篱不知道段沉璧心里想的是什么,却见师尊的眼神在自己身上飘忽不定,忽然想到前世段沉璧因为轮回镜被追杀的事情,心一下子沉了下来。
对啊,七大古镜都还没有弄清楚,这潜在的危险就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剑,根本不能让他有松懈的机会。前世段沉璧瞒着自己,这一世难道还想有所隐瞒么?既然师尊对古镜这般清楚,就一定不会将此事袖手旁观。
如果前世今生两辈子,段沉璧都会因古镜而死,自己是万万无法原谅自己的。
段沉璧想通了元神的事,心也慢慢沉下来,他知道七大古镜的事情不解决,所有的美好希冀都会变成泡影。
鸭梨啊鸭梨,你若是不记得前世的一切该多好,我就可以在这一世将你保护得更好,让你无忧无虑地活在这美丽的世间。
至于这古镜,还有乌涂,是我自己的宿命,为何还要搭上你呢?
其实这一世从一开始,段沉璧就不想再收楚秋篱为徒弟,他不想楚秋篱再因为自己陷入危险,他从这一世一醒过来,就已经做好了独自赴死的准备。
楚秋篱心思沉重,段沉璧先抛下了杂乱的思绪,又说笑逗了楚秋篱几句,然后就各自去房里休息了。
楚秋篱躺在床上,丝毫没有睡意。
离月镜和诛昔镜被段沉璧收在了空间,现在还有另外五面古镜下落不明,他试图从所有的事情之间找出些联系来。
首先是离月镜,在宗衍所在的白远峰,那是祖祖辈辈就流传的东西,其威力之大,可以封印魔君残魂。宗衍与秦关相识,离月镜之事就在冥冥之中与五青门有了联系;再说诛昔镜,柳姝能够得到诛昔镜,说是从枯蓬手中盗出,然后利用其重生,借助仙人泪重现前世的隐秘,拜托段沉璧照看,又与五青门有了联系。
两个与古镜染上关系的人,经历的事情都相当悲惨。
而看似无关的两件事,还有一个相似点,那就是宗衍和柳姝在前世死的时候,都似乎已经知道这古镜有助人重生的作用。
他们在前世都是与世无争的性格,不像是会主动研究古镜秘密的人。
这重生之法,是谁告诉他们的呢?
楚秋篱想起了枯蓬,那人作为修真界最强,前世有诛昔镜在手,今生又有白远峰上交的离月镜,怎么想,他都和古镜有密切的关系,但是在自己与神祠众人攻打枯蓬的时候,枯蓬根本没有用离月镜对付他们。
究竟是枯蓬太过于傲慢,觉得他们修为低微不屑用离月镜对付,还是说枯蓬自己也不知道离月镜的威力?
不对,枯蓬的残魂可是死在诛昔镜下的。
这说明枯蓬根本就不了解七大古镜。
楚秋篱忽然生出一后背的冷汗来。教枯蓬收集七大古镜的是谁?那真正藏在修真界最强者身后的人,到底有多少?
冬天的夜里很冷,段沉璧坐在窗前,没有点灯。不知是因为与楚秋篱久别重逢太过于高兴,还是因为吃饭的时候楚秋篱说的话让他对未来又有了几分希望,段沉璧从来都没有这般心事重重过。
桌上花瓶里插着的腊梅香味清幽,段沉璧回想起前世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