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去了多少年,岳南枝经历的每件事都如同第一日登上无涯岛那般,残酷、血腥、防不胜防。三个人亲眼看着前世的岳南枝慢慢长大并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在各种步步为营缜密谋划后取得秦枭的信任并找时间杀了秦枭一伙人,坐上了无涯岛岛主的座位。
在接受众人跪拜的时候,那个高位上的岳南枝没有一丝上位的欢喜笑容。
再后来,无涯岛势力不断扩大,还隐隐出现了与宗衍傀儡殿合并的趋势,那时也正是五青门有一位长老手中拥有轮回镜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之时。
岳南枝收到一封信,信中写道:“柳姝曾与你断绝关系,是无奈之举,她日日活在煎熬之中,怪怨自己没有照顾好你。而她断绝关系,也是为了你好。近来出现了一个叫做轮回镜的东西,柳姝听说利用它能够消除你体内的暴动,便去寻找,结果死在了五青门一位长老手中。我写这封信,就是看在你师父临终前还是那么放不下你,所以,你以后没有师父了。”
三个人清楚柳姝是被关了起来,都知道这是枯蓬的骗局。
楚秋篱攥紧了拳头,轮回镜!就是因为轮回镜,段沉璧才被人追杀,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师尊就已经被人盯上了。枯蓬转移无涯岛注意力不说,还把乱了五青门的计划也隐藏在这信中,明知岳南枝会因为柳姝的死去找五青门的麻烦,就这样利用他的感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岳南枝当然从未怪过柳姝,看信中说柳姝已死,早就练就了深沉心机的他竟一时没有多做怀疑,乱了方寸,体内旧伤复发,气血上涌晕了过去。无涯岛有人很早就藏了杀人夺位的心,要不是宗衍恰好来找岳南枝发现有异,冲入无涯岛救下昏迷不醒的岳南枝,估计岳南枝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岛中人的刀下亡魂。
在宗衍派人时刻细心的照顾下,岳南枝终于醒转。醒来后,冷静下来的他派人找柳姝的踪迹找了三天,都是无果。怕极了柳姝出事,他就要出去找,被一些关心他的下属们阻拦时,岳南枝不管不顾在无涯岛发了一场疯,第二日就去五青门攻打。
那日守着五青门的是秦弦落,臃肿的身材往那里一站,很有种威慑人心的气场。楚秋篱记得秦弦落在前世就是于这场混乱里死在了岳南枝的手中。他心里不是滋味,但还是想要弄清楚其间的一切,便也看了下去。
只见秦弦落对上岳南枝上来就是三十多个回合,两人修为差不多齐平,几番下来都分不出个高低。但是不知为何,岳南枝只是在接下来随意使出一击,却狠狠打在了没有躲开的秦弦落身上。
楚秋篱很奇怪,段沉璧也奇道:“你秦师姐不可能接不下这招。”不仅两人,打伤了秦弦落的岳南枝也是一愣,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得手,手下就要冲上去结果了秦弦落,岳南枝示意停手,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你......”看到秦弦落眼中半是解脱半是感激的神情,岳南枝心里抑疑惑到了极致,鬼使神差上前一步,却听得一声痛苦的呼喊,“弦落!!”一个一身灰袍,长相斯文的男人从五青门外的小路狂奔而来,上前去扶秦弦落。楚秋篱认出了那人是秦弦落上辈子的心上人王泽。
他很瘦,扶不起比自己还胖了两倍有余的秦弦落,秦弦落看着王泽,竟然在眼中露出凉凉一丝笑意,王泽对上她的眼睛,立刻将视线转移。岳南枝离得很近,他竟然对这个女子起了恻隐之心。但柳姝大仇未报,他还是没有撤退。
接着,惊人的一幕发生了,秦弦落躺在王泽怀中的身体迅速消瘦下去,她宽大的衣服漏气了一般塌下来,整个人的容貌恢复成了今生那种令人赏心悦目的模样。王泽傻了眼,一时怔愣,岳南枝惊得后退一步,却见秦弦落看向自己,眼中含泪,虚弱地说:“谢......谢你。”
然后秦弦落便垂下了手,就此香消玉殒。
这变故使得五青门弟子大乱,段沉璧闭关,五青门其他人还不知道轮回镜是个什么东西,岳南枝终是沉下心来,对着王泽道:“你将她带到旁边去,我不与你计较!”
王泽立刻点点头,将秦弦落的尸体抱着移到旁边。岳南枝不管不顾就往五青门内攻打,双方热战之时,白霄御剑而来。
“何人大胆!”这一声怒喝自白霄为中点在四面荡开,仿若钟鸣,修为略低的人都觉得自己的胸口被震得生疼,岳南枝的心也是猛地一跳。
但他还是愤怒,痛骂五青门因为轮回镜杀了自己的师父,白霄却是一头雾水,他看了一眼秦弦落,仿佛明白秦弦落此举背后的原因似的,心中痛惜,却还是收起方才霸道的气场,问道:“轮回镜是什么东西?我们是不是存在一些误会,我徒儿之死也算不上全是因为你们,若是误会能说清,大可不必大动干戈。”
楚秋篱暗暗觉得奇怪,按照前世的时间线来看,白霄陷害白远峰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那个那个本来恶狠狠囚禁秦关的人,为何在岳南枝的前世记忆中,却显得如此好说话?分明是白霄的脸,这人的气质却在几个人的几段记忆中显得时而冷漠时而温和。他看向段沉璧,“师尊,你有没有觉得,白霄长老这个人,前后的性情有些奇怪?”段沉璧看向楚秋篱,啧了一声,“你终于发现了啊,我等你这句话好久了。”
楚秋篱:“......”
岳南枝心中担忧柳姝,自是不愿意听进去一个字。
接下来,自然是五青门与无涯岛的一场恶战。
岳南枝在白霄面前,修为如同蚍蜉撼树,数百回合后,岳南枝败势明显,却还是赌上性命去接下对方的一掌,见岳南枝就要死在自己手下,白霄终是不忍,将手往旁边侧了侧,不慎被岳南枝断了一指。
五青门中人见岳南枝身受重伤,就要补刀,白霄将断了手指的手藏在袖中,道:“我正派中人自然不会趁虚而入,让他走吧。”
弟子们看到自家长老没有受伤,也就没有异议,忍住满腔怒意将岳南枝放了一条生路。
楚秋篱道:“那个曾经毁了白远峰满门的白长老,是万万不会将自己的伤藏起来救下伤自己的人的。”段沉璧嗯了一声,没多说话。
王泽忽然从旁边膝行出来,痛哭流涕道:“他杀了弦落,白长老为我做主啊!!”
白霄这以一种说不出的冷漠眼神看向王泽,王泽受不了白霄的眼神,立刻低下头,白霄低声自言自语了什么,岳南枝捂着伤口半跪着道:“我因为有心人指引,来为在下的师父报仇,如果此事为真,我并不后悔今日这趟。你杀便杀。只是,”他忽然想起秦弦落那种复杂的表情,道:“那位姑娘,我很后悔杀了她。”
白霄又看了看王泽,没有说话,摆手示意让无涯岛的人走。
岳南枝被救回去,却心里很清楚白霄对自己手下留情的事。他细细琢磨,从大战时白霄的神态与话语中感觉到了柳姝之死的不对劲。同时,也后悔自己没有及时收回手,伤了白霄。
几天后,回过神推测出真相的岳南枝又打上九炼神祠,却因为重伤未愈,轻易被枯蓬重创。他趴在地上,血流了一地,临死前,他问道:“我死不死不重要,如果你还有心,至少,请告诉我,我的师父,她到底是否还活着?”
枯蓬眼神冷漠,“你师父还活得好好的,她知道你在无涯岛得了势,迟早会来九炼神祠寻仇。便替我出主意,哄你去五青门找事,到时候你敌不过人家,受了重伤后必定会来找说法,而那时的你,就很容易会被斩杀。这个说法,你满意不满意?”
楚秋篱被枯蓬这诛心的话气得发抖,段沉璧别开了头,也不想再看到无论是环境中还是现实中岳南枝痛苦的眼神。
躺在地上的岳南枝的眼眸已经开始涣散,他低低笑了声,满含苦涩,却道:“活着......就好。”
终是安心死去......
仙人泪中的气氛似乎有一瞬间的静止,场景是由柳姝一人之力重现,这不寻常的静止,可以让在场的三个人同时感受到柳姝重现这一幕时无法压制的伤痛。
岳南枝已经开始喘气,前世记忆的强行展示让他难受到近乎崩溃,楚秋篱扶着他,支撑他看完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
岳南枝死后,枯蓬将岳南枝的遗体扔到了柳姝面前,道:“不听从九炼神祠的安排,心念其他,就是这样的下场。希望你好自为之。”
楚秋篱看到柳姝在瞥见岳南枝尸体的一刹那间,整张脸就像失去了生命力一般,僵成了近乎雕塑一样的存在。
然后,便是柳姝歇斯底里的痛哭。
可忽然,她又迅速拿出仙人泪,硬生生将岳南枝还未消散的魂魄拘入仙人泪中,保留了他的一丝神识。
“魇术,魇术!”她自言自语,几乎癫狂,“我要知道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为师还你,为师给你赎罪,是为师错了,是我没用,南枝,我不想你因我而死,南枝,我枉为人师啊......”
岳南枝挣脱开楚秋篱,想要安慰那个无依无靠沉浸在痛苦中的柳姝,但是那一切重现的人和事物就在他扑过去的一瞬间烟消云散。
眼睁睁看着悲伤的师父消失,岳南枝终于流下泪来,这一切本不是他今生经历过的,却深刻得如同自己又经历了一遍。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小时候自己冰山一样的师父要对着菜谱笨拙地为自己做饭,终于知道师父为什么刻意不让那些孩子与自己接近,终于知道为什么每一年村子里有人娶亲师父都不让自己去凑热闹。
他忽然想起有一年春天,自己和师父走在馒头山下的杏林之中,他忽然想到什么,问柳姝道:“师父,娶亲是什么意思啊?每次有人娶亲,我都在门缝里看见好多好多的人,抬着好多好多红色的东西,而且,他们都很高兴。”
那时春风温柔,柳姝头上掉下来一片白色的花瓣,从来不笑的脸尽力表现得温柔,道:“就是你对一个人念念不忘,那个人也明白你的心意,然后两个人用‘娶亲’这个仪式告知身边所有人他们要生同在,死同穴。”
那时他又说了什么呢?对了,他说:“师父,要是我对一个人念念不忘,必定不会想那人与我死同穴的,只要生同在,就很高兴了。”
灵人柳姝即将消散,她上前蹲在岳南枝面前,依旧是严肃却又尽力要显得温柔的表情,道:“对不起,我前世盗了枯蓬的诛昔镜还你平安一世,待我杀了那畜生,再回来正式向你道歉。”
然后,从触摸岳南枝的指尖开始,整个灵人缓缓消散,如同风中的飞沙,一晃,便不在了。
岳南枝的神经崩溃到极致,以跪在地上伸出双手挽留的姿态晕了过去。
段沉璧忽然道:“不好,诛昔镜在柳姝手中!”
楚秋篱感觉到柳姝千方百计要让岳南枝看到惨烈前世的莫名,他又想起被柳姝“遗忘”在地上的仙人泪,再想到柳姝听见枯蓬已死却还是快速飞入九炼神祠内部的背影,一个可怕的想法顿时产生,段沉璧祭出淬冰剑用力一劈,仙人泪瞬间碎裂,他拽着岳南枝出来,将其安置在九炼神祠大门口,和楚秋篱落在九炼神祠大门外,边往里面御剑边道:“柳姝是最最了解枯蓬的人,听到你说枯蓬已死没有罢休却还是带着诛昔镜去了九炼神祠,很可能那枯蓬真的还活着。”
楚秋篱道:“有什么办法尽快找到柳前辈?”段沉璧道:“你们枯蓬的时候,可曾看见离月镜?”楚秋篱点头,自空间拿出离月镜,“在这里。”段沉璧接过,道:“那便容易,七大古镜之间有联系,一试便知。”
可是灵力注入其中,毫无反应。
楚秋篱忽然想到什么,直接握住段沉璧手腕,道:“我知道了。”
八十二号山。
枯蓬的残魂与柳姝正斗得不可开交,果真如同段沉璧推测,枯蓬的肉身已毁,却有残魂逃出,正要寻地方调息,却被赶来的柳姝又重创了一刀。
枯蓬被地吸包裹的尸体就躺在柳姝脚下,她已经在山周围布好了繁琐的阵法,又将自己锻造的匕首往结界外铺了一圈,引来了枯蓬的残魂。
但即使是在柳姝刻意布置好的阵中,那仅仅一道魂魄也不落下风。段沉璧和楚秋篱还没接近山峰,就被匕首的锋芒寒气逼退到了十丈外。
楚秋篱道:“柳前辈何必如此。你将仙人泪故意扔掉,原本就没想着让我进去找到师尊并说明情况,而是一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吧?”
柳姝没有说话,诛昔镜就悬在八十二号山上空,她催动阵法,山上静止的树木草丛都缓缓变成了冰雪的模样,准确来说,是恢复成了冰雪的模样,楚秋篱万万没想到这八十二号山其实本就是千里冰封的存在,所谓的诛昔镜就被柳姝藏在这看上去分毫不动的山中。
现在诛昔镜一出,山峰显露出真面目,柳姝神情淡漠,“诛昔镜乃轮回通道,我不相信自己就算拿着诛昔镜拼了性命,也杀不死他。只要枯蓬还会活着,千千万万的人还是会死在他的手中。如同岳南枝,如同枉死在这里的每一个修士,这是个肮脏不堪的地方,是天下最不该存在的所在!”
“叛徒!”枯蓬的残魂发出愤怒的咆哮。
楚秋篱虽赞同柳姝说的枯蓬不是个好东西,却又道:“那岳南枝知道没了你这个师父,会怎么办?”柳姝道:“我让他看前世,就是为了宰了这个畜生后正式向他道歉。前世发生的事情他虽已不记得,但是我皆介意,这是我们师徒之间的事,不用你多话。”
正说着,诛昔镜已经向柳姝和枯蓬投下光影,柳姝竟仍然是敌不过枯蓬。再撑不了多久,估计柳姝也会被诛昔镜给吸进去。楚秋篱简直无话可说,这位柳前辈真的是锻器锻傻了,自己没有枯蓬高深的修为,还要怕牵扯旁人做个阵法把能帮到自己的人都隔绝在外面,就连他,也是靠着将近七年的谋划才险胜了枯蓬一次。现在这边的人只能看着,柳姝又没办法杀掉枯蓬,以为这是铁笼里斗兽给人看吗?
可虽然如此,楚秋篱也没法真的做到平静地袖手旁观。
他不是柳姝,无法完全感同身受,但是却也隐约理解柳姝这么做的原因。上一辈子因为枯蓬,自己的徒弟惨死,她也看见了九炼神祠背后的肮脏。
或许对于一个很少与人打交道的锻器者来说,这份无处诉说的痛苦更加浓烈,这一世有了诛昔镜这个大杀器,想亲手杀掉枯蓬的心,估计比任何人都要强烈。
两辈子痛苦的迭加,足以让她崩溃如斯,忘记后路。
“荒谬。天命会因为一个人改变吗?自己不想办法往前看,还试图牺牲你一个来换岁月静好,想得美!”段沉璧拿着淬冰使出全力一击,真的将阵法劈出来一个残缺口。
正要再来一剑,忽听一阵悲痛的呐喊,岳南枝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直接冲向阵法,柳姝的脸色霎时变了,“南枝!”岳南枝不管不顾,“你说过的,你说过会回来的!我从不怪你,又何须什么所谓的道歉!你给我活着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柳姝眼睁睁看着岳南枝撞在阵法边上,鲜血撒了满地,可是诛昔镜已经开始往下吞噬,枯蓬残魂惨叫一声被镜面吞噬,顷刻间化为血雾密密铺在了诛昔镜上。
眼看着柳姝就要触碰到镜面,段沉璧又挥出一剑,同时,天上的云积压下来,乌云间窜着细密的闪电,岳南枝直接向镜面与柳姝之间奔去,楚秋篱要拽住岳南枝已经晚了。一瞬间,惊雷“轰”地一声,三道闪电向两边打去,段沉璧挡在楚秋篱面前以淬冰护住二人,刺耳的声音不断传出,天地都变了颜色。
既然两世都无法生同在,那就死同穴吧。
楚秋篱看着段沉璧出剑的不管不顾,察觉到他修为的变化,却忽然在这个时候想:“假如就要被古镜吞噬的人是他,我会怎么办?”
远处的闷雷一阵接着一阵,岳南枝已经不见了身影,楚秋篱却因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头痛欲裂,瞬间觉得自己站立不住,好悬好悬没有跪下来。
段沉璧感觉自己身后有异样,回头见楚秋篱脸色苍白,丢了剑扶住了楚秋篱。
然后听得“哐啷”一声,周围变得死寂。
楚秋篱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一个熟悉的怀抱中,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