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平常的下午,段沉璧坐在别尘居,看着陈潇逸和白霄对弈。
白霄下棋的时候比平时当长老的时候还要专心,陈潇逸虽是掌门,修为很高,却在下棋的功夫上落后白霄很多。
段沉璧看着陈潇逸又错失了一步良机,眨眨眼,刚举起茶杯,就看见有一个弟子急匆匆地跑进来,对着陈潇逸道:“山下几十里外林家庄有妖兽伤人,我们察觉到动静后过去,意外发现了掌门您一直找寻的孩子!”
陈潇逸和白霄立刻跟着其余弟子离去,段沉璧闲来无事,拿过陈潇逸未落下的一子,往某处一放,立刻扭转了必死的局势。
第二日,他得到掌门举行认亲仪式的消息,便来到了磋武场。底下的弟子都个个站得笔直,段沉璧随意往穿着寻常百姓衣服的人群一瞥,便看见了一个东张西望的小花旦。
“我答应过师父以后收一个女徒弟来着,也不知道那个小花旦有没有想要修行的意愿。”这么想着,段沉璧就将目光停留在小花旦身上,看到她的个头比寻常女孩要大一点,站在众人中,也不见有几分畏缩。再看她的脸,浓浓的戏妆没来得及洗掉,看不出原来的长相,但是那双眼睛,真的亮极了。
他耐心等着认亲仪式结束,看到小女孩自己愿意留下来修行,心中想着自己的承诺终于可以实现,怕小姑娘被自己吓到,从空间里拿出一根糖葫芦,便瞬移到小花旦身边,道:“乖,想不想做我徒弟?”
小花旦似乎真的被吓到,没有立刻回答,段沉璧也不急,便开口自我介绍道:“我叫段沉璧,是这里的二长老,性格很温和,不打骂徒弟。”
小花旦眼中放光,立刻点了头。
本来,以为以后就可以将魇术传承下去了,也算没有辜负自己师父的愿望。
但是在小花旦洗去妆容,跪在自己面前说出真相,还说想要学自己的魇术报仇的时候,段沉璧重新打量了这个徒弟一遍。
他的眼睛很亮,但因为身上背着仇恨,眼神没有如同其他少年一样的澄澈。
段沉璧忽然很心疼他。
如果是女徒儿,更像是自己师父的间接传承人。可是他是个少年,这算是自己实打实的徒弟。
只属于自己的徒弟。
如果学了魇术,这个少年就会用魇术去报仇,沾上更多的怨恨。段沉璧不愿意看到他陷入仇恨的样子,说谎道:“学什么,想做什么都与我无关,只是,魇术只有修炼到上清境界才能学习,不然会被自己的力量反噬暴毙,你虽报仇心切,但也总归不傻,总不该仇还未报,自己先完蛋吧?”
一般人的资质,修炼到上清境界也要是几百年之后,到时候他的仇人坟头草都几米高了,这少年也就会释然了。
可是连一百年都没到,段沉璧自己已经自身难保了。
从柳姝失魂落魄找自己用魇术重现岳南枝记忆的那一日起,段沉璧就已经踏上了不归路。
他开始暗中调查宗衍离月镜的秘密,开始密切关注柳姝所提到的诛昔镜。
可惜已经晚了,乌涂的出现,让段沉璧明白了自己早已成为别人的俎上鱼肉。
后来,七大古镜有六面被乌涂送给枯蓬,只有轮回镜落在了自己手里。段沉璧不愿让枯蓬得到最后一面轮回镜祸害世间,背负了枯蓬给他编造的所有罪名。
乌涂仿佛巴不得人间毁灭,急不可耐地想看着所有人死在自己面前。他笑段沉璧可悲,要段沉璧低头,可段沉璧不肯。
乌涂便拿楚秋篱的性命作为要挟,不交出轮回镜,就拿他的徒儿第一个开刀。
轮回镜送出去,修真界的所有人都会死;不送出去,自己的徒儿会死。
当天夜里,段沉璧因为楚秋篱打破了一个杯子,要废他修为,逐他出师门。
重新成为凡人,修真界的人只因为面子问题也不会与楚秋篱再计较,况且楚秋篱本就是一个借口,没了楚秋篱,乌涂也会用各种手段逼迫自己交出轮回镜。
至于楚秋篱的去处,段沉璧也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他将自己的所有钱财拿出来,买下了上古神石,花尽心血雕刻出了“方寸”。
天崩地裂,“方寸”也不会受到半点损伤,到时候自己一触动指令,方寸就会膨胀扩大变成另外一个世界,楚秋篱在其中活上一辈子都够了。
到时候自己一个人死了,也不会牵扯无辜的人,也算对得起修真界了。
师徒一场,也算保全了自己阴差阳错收下的徒弟。
可是楚秋篱死活跪在地上不走,不哭不闹,只是一个劲磕头。
从额前沾满尘土,到额前血肉模糊。
段沉璧怎么忍心看他如此,道:“你我师徒缘分已尽,我不收满心仇恨的人。”楚秋篱道:“你若弃我不顾,我的仇恨会更多更满。”
段沉璧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他只好将楚秋篱一袖子打出落索居,布下结界。
他满心都是无奈与气氛,结界一下,与落索居外断了联系,听着冬风呼呼吹了半夜,又枕着雪压竹折的声音为难了半宿,第二日早早撤了结界,想要再劝说楚秋篱离去。
可一打开结界,就感知到楚秋篱微弱的气息。
那人在结界外冻了一夜,鹅毛大雪将冻僵的他埋成了雪人,段沉璧抱起楚秋篱的时候,几乎以为他死了。
修行路上什么苦都吃遍也没吭过声的段沉璧,抱着楚秋篱差点哭了出来。
段沉璧忘了自己为什么会痛苦到想要哭。
或许是因为绝望。
“你醒了?”段沉璧守着楚秋篱不眠不休了不知多少天,一看见楚秋篱睁开眼,声音都是颤抖的。
楚秋篱虚弱地点点头,道:“师尊,你究竟瞒着我什么?”
段沉璧转身端过床头的药,喂楚秋篱喝,楚秋篱却轻轻别过头,道:“师尊,我最不喜欢别人自以为是的关心了。”
段沉璧低下头,“无论如何,这药你还是得喝。”
楚秋篱声音哽咽,“师尊,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家人因为皇家盗墓案获罪,父亲连夜拜托故交将毫不知情的我送走,自以为是为了保住我的命,是对我好,可是在我得知真相后,那种痛苦无法言说,真的不如从一开始,就让我和他们一起死。”
段沉璧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把药往前递。
楚秋篱再一次偏开头,“留下来的才是最痛苦的。”
段沉璧道:“你喝了药,不要再多想,为师没事。”
楚秋篱额上青筋暴起,忍怒看向段沉璧,“师尊,你知道别人怎么说你吗?”他坐起身,靠近段沉璧道:“说你是全修真界的祸害,表面上清风霁月,实则为了自己的利益,将别人的生死不管不顾。还说,还说你死不足惜!”
段沉璧冷笑,“别人怎么说,与我何干?”
楚秋篱道:“可师尊分明不是这样的人!”
段沉璧怒道:“如果是呢?!你才跟着我多少年,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你以为你算个什么?”
楚秋篱右手指着段沉璧手中的碗,“那这又算什么?我若是不算什么,何苦要我喝药?让我死了你不就清静了?!”
段沉璧脑中“嗡”地一声,厉声道:“你喝不喝?”
楚秋篱双手紧握成拳,“不喝!”
连日不休息,段沉璧气得有些发昏,见楚秋篱态度坚决,将药碗拿到自己手上,一把扣住楚秋篱的后脑,就要强势喂进去。
楚秋篱没想到段沉璧会采用这样强硬的手段,嘴唇紧紧抿着,段沉璧却不干,用力捏开自己徒弟的嘴巴,不由分说将药送了进去。
楚秋篱怒极,伸手打翻了段沉璧手里剩下的碗。
“真倔啊。”段沉璧想,但喝了一口总比不喝好,段沉璧不顾自己被药汁打湿的衣袖,偏头道:“下午药熬好了,你再敢不喝,我依旧这样灌你。”半晌听不到楚秋篱回答,有些小心翼翼地去看楚秋篱的脸,却瞥到了楚秋篱红肿的嘴唇。
楚秋篱整个人又惊又怒,眼中蓄满了泪水,肩膀发着抖。
他第一次把徒弟欺负哭了。
段沉璧逃也似的跑出屋子,待在院中沉默了好久。
下午的时候,他将药放在炉上,刚熬了一会,陈潇逸手下的弟子就来围剿段沉璧了。他们的神情再也没了往日里的恭敬,纷纷拔剑指向段沉璧,嘴里喊着:“替天行道!”
倘若老天真的有眼,或许会诧异这些人理直气壮的底气从何而来。
段沉璧不忍伤害无辜,还未想好如何开口,楚秋篱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他脸色苍白,眼里满是愤怒,挡在段沉璧身前道:“好不要脸。”
自己的徒弟平日里性情安静和顺,从不与人有冲突,早上还被自己气哭了,现在一开口,却都是维护自己。段沉璧走了两步站在楚秋篱身前,道:“所有事与他无关,你们不要与他为难。”
楚秋篱冷哼一声,“师尊不是有重要东西让我帮着藏起来吗?现在装什么大义?”
段沉璧心一沉,知道楚秋篱这是要死活跟着他了。
围堵的弟子大声道:“这师徒二人,一个不放过!”说罢剑光一闪,打翻了熬着药的火炉。
段沉璧看到药洒了,怒火终于压制不住,召出淬冰,把院子里一众人等一招击退,回头看着虚弱的徒弟,将手伸向了他。
那一日,秦关暗中帮了段沉璧师徒一把,看他们躲过了追杀,就偷偷放走了二人。闲风阁师徒判出五青门,之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后来段沉璧带着楚秋篱四处奔波,却再也没有用严厉的方式赶楚秋篱离开,一直到自己被整个修真界喊打喊杀,楚秋篱都从未真正离开段沉璧。
直到有一天。
柳姝抱着诛昔镜死去的隐秘被段沉璧得知,他从中参透了轮回镜重生之法的秘密......
段沉璧还沉浸在回忆中,窗外的风太大,忽然吹开了关好的窗,他站起身来,欲将其重新关好,却看见了一只魇灵。
楚秋篱耳朵贴着墙,虽听不到什么声音,但还是努力想要听见一丝动静。早在自己去九炼神祠的时候,楚秋篱就有过试探段沉璧梦境的想法,现在,终于有了机会。
也不知道魇灵能不能得手。
段沉璧只是盯着面前的魇灵,那小小的精灵就已经瑟瑟发抖,再也不敢往前一步。
楚秋篱心里紧张,不停往墙上凑,踢翻了脚边的椅子。
“哐啷”一声,他一个激灵,立刻弯腰去捡椅子,背后撞翻了木架,带着上面的洗脸铜盆一同七倒八歪。
楚秋篱:“......”
这下别说段沉璧那种五感灵敏的修士了,全酒楼的人估计都被吵醒了。
楚秋篱好一阵无语望天。
然后自己的房外响起了敲门声。楚秋篱被惊出一身鸡皮疙瘩,要死,那魇灵一定被师尊发现了。
他缓缓打开门,段沉璧衣衫整齐,束着的头发一丝不乱,问道:“怎么了?”楚秋篱心里有了个更让人恐怖的猜想:看师尊这样子就像根本没睡,万一师尊真的一开始就没睡,那自己方才放出的魇灵,不就直接撞了个正着吗......
楚秋篱光是想了想那个场景,脚指头就不由地蜷缩起来。
简直是,太尴尬了。
他支支吾吾地问:“师尊是还没睡吗?”段沉璧轻笑一声,“睡了,刚刚听到你这边有声响,过来看看你。”楚秋篱松了一口气,道:“我也不知怎么的,这些椅子就都自己倒了......”
段沉璧假装没听到这番鬼话,伸出握成拳的左手,慢慢展开来。
魇灵受了惊似的,窜向楚秋篱,生怕段沉璧不知道自己是楚秋篱派来似的。
段沉璧见楚秋篱一脸不知所措,道:“这家伙,肯定也是你不知怎么没收好,偷偷溜出来的吧?”
楚秋篱被塞了个台阶,立刻道:“啊...对对......我怎么这么粗心呢?”
段沉璧笑着看楚秋篱。
楚秋篱:“......”
段沉璧道:“睡得习惯吗?”楚秋篱结结巴巴,“还......还好。”段沉璧道:“真的吗?”楚秋篱笑道:“真的还行。”
段沉璧看着淌了一地的水,“地上都湿了,屋子里潮,到我那边去睡吧。”楚秋篱还没从结巴中缓过来,“好......好好。”
段沉璧转身,“那就过来吧。”
楚秋篱:“嗯?我刚说了什么来着?”
!!!
楚秋篱忽然退后,道:“不不不,师尊不用的。”段沉璧不再多说,直接拉着楚秋篱就走,“啰嗦,一个年轻人,哪里来的这么多事情?!”
真的是匪夷所思,前世叛逃五青门之后,他俩都是挤着一张床睡的,那时候楚秋篱都没这么别扭过,这辈子好歹还有前世的记忆,怎么还扭捏起来了?
楚秋篱还没想出来怎么拒绝,就进了段沉璧的屋子。
两人刚从风里走进来,屋子里的暖和就显得明显了很多,这么一闹,段沉璧真的有了困意。他叫楚秋篱睡在里面,自己躺在外边,没怎么再想心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楚秋篱躺在床上四肢僵硬,他一动都不敢动,身边就是自己的师尊,自己还暗戳戳地喜欢人家,真的是如在梦中。
他心想:这可是前世加上今生,自己第一次和段沉璧躺在同一张榻上......
第二天,段沉璧先醒了过来。他觉得下巴处毛茸茸的,一低头,发现楚秋篱正缩在自己怀里,头发蹭在他的下巴上。
段沉璧僵硬地抬了抬自己的手,不出意外发现自己正抱着自己的徒弟。
他立刻收手坐了起来。
清醒的时候知道是楚秋篱身上有自己的元神,怎么这一睡着,还抱上了?
段沉璧觉得自己解庸二阶的元神自制力,也不过如此。
但是转念一想,这就是自己徒弟,抱了一下又怎么了,难道还不对吗,自己这是在犯个什么毛病?
天啊,这还没到悟渊阶段,怎么就有走火入魔的迹象了?
楚秋篱醒来后倒也没想什么,只是从九炼神祠出来,昨夜是他睡得最安心的一晚。因为衣服特别破烂,段沉璧便出门帮他买新衣,楚秋篱整理了一下空间里的东西,将九位长老给他的所有笔记放好顺序,就看到段沉璧回来了。
楚秋篱换上新衣,是他一直喜欢的藏青色,看着段沉璧,他满心欢喜地道了声谢。
段沉璧城墙一样厚的脸皮,竟然觉得楚秋篱笑的时候自己有些不敢去看。
看到就想将楚秋篱拥入怀中,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他只好不断地在心里告诉自己,是因为元神,是因为元神。
二人上了街,走走停停,终于在晚饭前走到了五青门。段沉璧刚要说终于到了,却见一只白色的鸟儿冲着自己这边飞过来,楚秋篱喊了声:“碎雪,你怎么在这里?”
碎雪落地,道:“主人,你家门派乱了套了!”
段沉璧在楚秋篱那里听说过碎雪,上前一步,“怎么回事?”却见一个身影飞了过来,楚秋篱见飞过来的姑娘鹅蛋脸,大眼睛,一身鹅黄色的衣裙,觉得陌生,但听到那漂亮姑娘伴随着“张牙舞爪”的动作嚎了一嗓子:“主人!你终于来了!”,就明白了过来,原来,那就是化为人形的封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