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升起的时候,白远峰派人来了五青门。宗苋坐在止水轩客卿上座,倒也十分懂得礼数,虽然白霄正在闭关,待客的是秦关这位并没有什么权力的同辈,可宗苋也并没有显露出丝毫的不屑与傲慢。
可见,无论在家多么骄傲蛮横的人,在别人的地盘上,也是会乖乖表现得人模狗样的。
可惜这人模狗样坚持了没多久,在秦关提起宗衍后,对方的涵养就被狗吃了。
宗苋:“如今白远峰有难,他身为峰主的儿子,理应回到白远峰与众位同修同甘共苦,而不是躲在五青门享清闲。”秦关拿起手中的茶盏,刮了刮茶沫,抬头用一贯的微笑道:“宗苋公子言重,宗衍乃是在下邀请来千里山的,却也并非是为了避难。只是那日在白远峰,宗衍似乎并不能为白远峰诸多有才能之人分担忧虑,所以......”话还没说完,却被推门声打断了。
宗衍和楚秋篱站在门外,宗衍满脸急切,额发被夜风吹得有些乱,但他眼神十分坚定,道:“我跟你回去就是,何必待秦公子如此不敬?”
宗苋一时有些怔愣,他从小到大没有被宗衍用这种语气说过话,双目微微睁大,想反驳些什么,却一瞬间想不出合理的措辞。
其实宗衍是慌,他不清楚为什么白远峰来人的事秦关竟没有告诉他,幸好楚秋篱过来问他白远峰来人的事。他一路风风火火赶过来,怕宗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言辞不善惹怒了止水轩之人,破坏自己精心布置的计划。
但看目前宗苋的眼光和秦关满脸的疑惑,自己似乎是想多了......
该死,一时间没有把握好情绪,宗衍看向楚秋篱,发出救场的信号:现在退出去还来得及吗?
楚秋篱也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空气一时凝固。
却听一声清亮的声音传来,“宗少主来我五青门,在下刚刚练功回来,便听见这边很是热闹,有什么事,弦落来为少主做主。秦关,你们先带宗衍公子下去换个衣服,这边暂时不需要你了。”楚秋篱惊讶到忘记说话,来人竟是秦弦落!
这是五青门中唯一的一位女修,虽然也姓秦,但是和秦关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叹的是,她是女子这件事几乎被人人忽略。
因为这位秦姑娘,她长得极其臃肿,若说她的腰比两个壮汉的合起来都粗,真的不是夸张。就像此时,她因是笑着说话,所以硕大的两块面部肌肉把原本并不算小的眼睛挤成了两条缝,外加上双手叉腰挺起肚子的动作,连那把本来就修长的雪寒剑都被衬托得滑稽了三分。
再者,她的修为也是五青门中数一数二的高,她今年近百岁,但是修为已经到了上清三阶。
在楚秋篱眼中,她是位极其传奇的人物。上一世的她也是身体肥胖,性格直率,人们只知道她修为了得,却也是个很可能嫁不出去的女子。
修真界人联姻大多为了结伴双修,真正因为感情走到一起的人少之又少,而双修的前提条件,就是对方要体态清瘦。肥胖之人多虚火,也就是灵气弱,他们绝对不是双修的好对象,因此就算是秦弦落修为了得,却其实没有人想要娶了她,这看上去的确是非常可惜。
可谁又知道,秦弦落的胖,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呢?
只因为五青门需要一个修为强悍且拥有自由的长老守护者,这位体质天生就是冰灵属性的少女,自愿服下秘药,当了个没人青睐的守护工具。
楚秋篱依旧记得,前世有五青门与无涯岛的一场恶战,那时自己与师尊还未叛逃,在闲风阁闭关。秦弦落似乎是知道自己此战必定不会活着回去,提前服用了解药,恢复自己本来体貌,那绝色的容颜惊到了在场众人,引得好多人唏嘘不已,她拼尽全身解数重创敌方首领,却也是命悬一线。
据说她的心上人来救她时,那位少女早就没有了能被救回来的可能,于临终时在心上人怀中恢复体貌,白皙瘦削的脸,轮廓柔和动人,凤眼中满含泪水,纤细的骨架微微颤抖,仿佛一朵被风雨摧折的花,在陨落之前开了一瞬。
世人都说昙花一现,可是昙花也终有属于自己的夜晚,而秦弦落,死生都似乎不由得自己。
无涯岛的首领说自己杀过很多人,唯有秦弦落,他是后悔了的。
大约每个有点良心的人,都是不愿看着美丽消亡的。
秦关放下茶盏,微微点头,便走下来叫上还在兀自发呆的楚秋篱,领着宗衍出去了。
那天做鱼的时候,宗衍的衣角沾了污渍,隐隐带有些许鱼腥味。秦关让宗衍换下衣服,可是宗衍怕给秦关添麻烦拒绝了。可是此刻,秦关觉得今夜是留不住宗衍了,但也不能让他这么脏兮兮地回家,便吩咐人准备了热水与一套衣物,让宗衍洗个澡再告别。
楚秋篱和宗衍坐在卧房外面等人出来,他看见秦关很明显处于一种思绪纷乱的状态,自己也不知这次宗衍一去,会不会遇到前世一样的危险......秦关终于忍不住道:“楚师弟,我之前看见过宗衍在白远峰不受重视的情形,如果危险来了,是不是会没有人去救他?这么老实的一个人,修为又低,在那魔物面前,跟羊羔又有什么区别......?”
楚秋篱皱眉,秦关和宗衍并没有告诉他离月镜的事,许是觉得这事非同小可不能轻易说出去。但楚秋篱自己心里是很清楚的,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纯良的师兄,怎么给他最正确的答案,正想着如何应对,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宗衍洗了个澡,换上了新衣。
这衣服本是给秦关做的,从上到下都是符合秦观气质的淡青色,带着绝尘的仙气,秦关没来得及穿,直接送给了宗衍,这一回头,一个单薄飘渺的身影就映在了秦关的瞳孔之中。楚秋篱也觉得有一种惊艳之感,宗衍穿着灰布衣服的时候,虽也是清冷俊俏,但属于那种凡人的清冷俊俏。如今在朦胧的月色下,本就长得好看的少年长身玉立在夜风中,衣袂轻轻摆动,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归去。
秦关没来由想伸出手做出莫名的挽留,这一瞬间,楚秋篱仿佛看到了自己秦师兄眼中那呼之欲出的情愫,宗衍却开口了。
他问道:“这身衣服......很贵吧?”
楚秋篱:“......”
方才感受到的所有美感,在这一句富有烟火气息的问话中,破灭了......
楚秋篱内心:“这人再好看,配上这举世无双的憨傻,也掉价了。”
宗衍不想欠秦关人情,毕竟这身衣服,的确是肉眼可见的贵重。他看秦关转头不语,心知自己可能说错了话,便开口转移话题,继续用那种已经装得炉火纯青的憨傻语气问道:“秦兄想要将我留在五青门,我知道是秦兄的好意。”秦关转过头来,看了眼宗衍,担心道:“我是真的担心你。毕竟你在家中的处境......”
宗衍笑了笑,“其实不是的,”他摸了摸鼻子,“秦兄你可知,其实这世上没有绝对坏的人,也没有绝对好的人?有时候,一些你觉得很坏的人,会在某些瞬间做出让你做梦都梦不到的举动。反之,一些很好的人,却会在一念之间改变平时的作风,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秦关表示并不能明白。
可楚秋篱明白得不能更明白这其间的意思,他看着有些疑惑的秦关,心想自己和宗衍在这个少年面前,其实都是多活了一辈子的老滑头,说这么多,也是对牛弹琴,他脸上满是诚恳表情,丝毫没有破绽,道:“或许我和秦师兄,总归会有理解的一天的。”
当夜宗衍就随着宗苋回了白远峰,秦关都不知自己是怎么送走宗衍的,却总是觉得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楚秋篱安慰他,让他放宽心,可是在自己的心里,真的是一团乱麻。
回到闲风阁,就在山脚下,楚秋篱看到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段沉璧。
段沉璧依旧是一身白衣,宽肩窄腰被一身道袍衬得好不洒脱,长袖在风的吹动下翻飞,整个人就像是个刚从天上下来的神仙挡在路人的面前,要随意来掬起一把红尘,欲到人间烟火中走一段劫数似的。
他问楚秋篱:“鸭梨,活脉都没把你累趴下,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呀?”
楚秋篱沉默片刻,反问:“我记得刚来五青门的时候,师父曾经问过我修行是什么?”段沉璧看着自己的徒弟没有说话,等着他自己继续说。
楚秋篱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道:“我其实也就是个凡夫俗子,家中祖先没有一人修行过,从无人对我抱有修行的希望。长生不老对我来说太过于遥远,其实我觉得,如果能简简单单平静地度过一生,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心中重要的人活着,就很知足了。“
”但是,看到宗衍的前世经历后,我发现,想要平平淡淡,就无法得到力量,就无法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中重要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
他这般说着,眼前浮现的却是楚家满院子的尸骨,是前世把轮回镜交给自己笑着的师尊,最后,他鼓起勇气,道:“宗衍让我知道了修行的意义在于何处,所以他就是我生命中重要的朋友。我现在的确还没有任何力量,但是我有了提前知道的事情,凭着这些,我想要用我现有的能力与头脑来帮助他,成与不成另当别论,但事情能不能改变,都在此一搏。”
段沉璧开口,嗓音淡漠,“鸭梨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世上很多人都有坚定的信念,可是真正成功的人,却屈指可数吗?”
楚秋篱抬眼,看了半晌自己师尊的表情,道:“弟子愚钝。”
段沉璧道:“因为这世上最最锋利的武器,就是现实。现实是一种无论对手多么坚定,却还要比对手更坚定的存在。很多人以为拼一把就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是现实总会告诉这些人,并非付出,就一定有收获。“
”最简单的道理,严冬过去,农人将田地耕好,种上新苗,他们付出了汗水,付出了体力,付出了心思,可是一场四月的雪忽然降临,摧折田地里的所有生命,农人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如此这般,你还愿意轻易听信那些别人告诉你的经验之谈吗?”
楚秋篱愣在了原地,段沉璧转身向山上走去,示意楚秋篱跟上。
走过半山腰密密麻麻的槐树林,听着山风窃窃私语,楚秋篱看到那片满月形的荷塘,其中去年的枯荷还能留在其中,愣是显得荒芜,他忽然站住了。
段沉璧也停下脚步,回头问:“怎么了?”
楚秋篱问了句跟任何事都不沾边的问题,他说:“师尊在我刚入门的时候说过,您很喜欢吃冰糖莲子?”段沉璧点点头,嗯了一声。楚秋篱忽然笑了,段沉璧来了兴致,问:“你可是有话要说?”楚秋篱道:“其实说到底,师尊跟我还是一样的人。”
他跳上荷塘的边缘,然后蹲下来折下半片枯萎的荷叶,笑着看向段沉璧,十三岁的满是稚嫩的面庞洋溢着得意的表情,段沉璧被这笑容晃了一下眼,听自己的徒弟道:“白长老喜欢赏荷,用了五青门几块暖玉,将它们放在每个荷花池的底部,保证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出水芙蓉的清丽之色,师尊您修行已经过了百年,自然知道暖玉的功效,您喜欢吃新鲜的冰糖莲子,而五青门饭堂从来不做这道菜,所以要想吃这道小吃只有自己动手种植荷花,等莲子生出来后亲手下厨。现在是春天,止水轩已经满是荷香,您这里却是一片枯荷。这说明,您其实也是个不喜欢强求的人,如果您畏惧现实,很有可能夏天的荷塘也结不出莲子,那冰糖莲子就更是一场空梦......”
“所以,”楚秋篱道,“您原来并非是来阻挡我谋划此事的,而是......来测试我的心有多坚定的。”
段沉璧忽然笑了,桃花眼里满是温和,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道:“早点去休息吧,明早还要去五青飞湍下扑腾。”
楚秋篱满心是被师尊默许的欢喜,想要扑过去抱一下师尊,感谢一番师尊,可是本性就内敛,便默默忍住了。最后只说了一句,“好。”
从来都没有什么前车之鉴,从来都没有什么后顾之忧。现实的确是这世间最最厉害的武器,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人的初心,改变人的命运,改变人的记忆,处处是伏笔,处处是铺垫。可那又如何,自己的前世,宗衍的前世,若要说都是败给了现实,那现在他们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相信真理,甘愿活在现实,本就是个明显的悖论。
当夜楚秋篱读了半本《修真魇术实录》后,疲惫地睡去了。
夜色如同泼墨,段沉璧独自站在落索居的院中,封炎已经睡去,他只是一念一动,自眉间便窜出一抹剑影,弹到封炎的窝上方处化作七尺长剑,以之为中心映射出千千万万把相同的剑,显现出一道极其复杂的阵图。他神色严肃,长袖一挥,将这阵法继续隐藏到封炎的窝下,作为对封炎难以察觉的防护。
与此同时,陈天璞手中握着一片微微枯干的竹叶,嘴角微微勾起。他虽然在那夜什么记忆都没留下,可是在醒来后,手中攥着这片枯叶。
他看着夜幕,眼中神色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