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白远峰成为俎上鱼肉的时候,宗衍借口如厕,跑到禁地去偷偷看过自己的父亲一眼。那本来像山一样壮实的父亲不到三天,就被折磨地不成人样,铁锁穿透了他的琵琶骨,那张俊逸的脸仿佛脱了一层皮,头发乱糟糟的,这一幕就像是刀插在了宗衍的心口上。
宗衍觉得呼吸不上来,第一次因为自己的无能感到铺天盖地的绝望,他甚至没有足够的聪明才智去思考如何救下父亲,所有的情绪如同密不透风的网缠绕在他的灵魂深处。
就在他万分痛苦地不知所措时,宗廉鬼使神差地抬起了头,与躲在暗处的宗衍四目相对。或许是因为血浓于水,本来走火入魔的人,目光却突然澄澈了一瞬。宗廉对着宗衍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歉意地弯了弯嘴角。
就好像是说,对不起啊,让你看到为父这么不堪的模样。
楚秋篱蓦地想起自己的师尊,前世也是笑着面对死亡的。
宗衍一瞬间就很想哭,可下一刻,宗廉的所作所为让他忘记了流泪。
因为不堪屈辱与构陷,白远峰峰主,那个一向以行事光明磊落为原则的侠士,咬舌自尽了。
宗衍不顾一切地要冲出去抱住父亲时,一个人用蛮力捂住了他的嘴,死命地拖着他,让他别出声。都这个时候了,谁会来顾及他?宗衍含着眼泪回头,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宗苋。
任何人都有可能,唯独这个骄傲蛮横的堂弟,是不可能的。他不是向来以欺负自己为乐趣吗?他不是向来以资质过人羞辱自己吗?可是为什么......
宗苋把宗衍救回安全地带,踹了他一脚,骂道:“宗叔叔死一个还不够,你上赶着凑热闹吗?你这一扑出去,会有多少人给你陪葬?”宗衍低头无话,未等宗苋再开口,门外就传来人们奔走的声音,说着宗廉自杀的消息。
宗廉一死,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势必不会放过剩下的宗家人。
宗衍看着一脸焦急的宗苋,道:“你们把我供出去吧,我是个没用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宗苋呸一声打断,“你以为你谁啊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一看就是短命的,顶多把你送出去拖一个时辰而已......”宗衍却也无法反驳。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两个少年听到西院那头打起来了。这下换宗苋坐不住了,因为那是关押他爹宗安的地方。宗衍知道他心急,但宗家所有武器皆被缴获,他只好拿了角落两根木棍,递给宗苋一根。
二人十分和谐地偷偷穿过回廊来到西院,看到宗安带领着宗家人,和其他修真界的修士正打得你死我活不可开交。
“娘的,老子跟你们拼了。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逼死我兄长,还要逼迫我们说出魔尊那个鸟玩意的去处,你们他娘的难道看不出我们也是受害者吗?与其被你们这般来来回回地侮辱,还不如干他娘的!宗苋给我滚出来,老子看见你了,要死也堂堂正正地死,别窝囊!”
宗苋闻声而出,不带犹豫,宗衍也是一样果断地站了出来,他虽然在修为上等同于一个废物,可他有权力选择像一个英雄一样死去。他爹咬舌自尽的样子在眼前挥之不去,十几年的压抑,不甘和如今被不明不白不相干的人围攻几乎让他窒息,看着曾经总瞧不起自己嫌弃自己的宗安父子却在为了宗家的尊严抵抗外人到底,宗衍一时觉得气血上涌,丹府中隐隐有种力量开始叫嚣。
就在他分神的片刻,宗安一个闪身拦住暗地里刺向宗衍的一把刀,骂道:“奶奶的,你这个废物!”
这一战耗到了第二日正午,整个白远峰几乎被染成了血色,宗苋已经死去,昏迷的宗衍被断了一条胳膊的宗安扛着躲到了一个角落。
他这小叔叔依旧是臭脾气,一巴掌扇醒了宗衍,道:“没想到你这废物这么命大,我儿已经死了,我也命不久矣,看在你是大哥儿子的份上,你就活下去吧。至少,宗家也不算绝后。”宗衍却其实也是命悬一线,他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宗安不再说话,扛着刀就转身走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周围一片死寂,宗衍看着烈日蒸干了地上的血迹,一时间脑袋里空空如也。
全都死了......
就剩下他一个,这样的所谓“不算绝后”,其实也就是一句空话了吧?为什么自己要甘于平庸,为什么自己要不争不抢,倘若当初性格偏激一点,因为别人的嘲笑努力一点,不至于如今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他愿意战死在宗家人反抗的队伍中,愿意战死在为了宗族尊严拼命的刀光剑影下,而不是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救到这个角落等死。
为什么这么窝囊呢?他也是个人啊,被压迫了就想要反抗就想要还手,可是如今他连这点力量都没有。多么可悲,可悲而无助。
或许是因为心中太愤懑,宗衍最后终于站了起来,他的左膝盖中了符咒,似乎是冰属性,僵硬地厉害,右小腿被生生打断,在地上拖着。他的影子像极了人们说的丧家之犬,狼狈而难看。
他的身体并没有产生什么神奇的力量,也没有在绝境下被逼出绝世神功,他只是看到了,围杀过来的修士,大概有......二十多人?
楚秋篱突然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段沉璧一直站在楚秋篱身后,没有发现楚秋篱的不对,连忙扶起楚秋篱,用力摇了摇,却不见有反应。他摸了摸楚秋篱的脉象,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昏迷不醒的人,从空间中拿出一枚药喂给自己的徒弟,片刻后,楚秋篱睁开了眼。
段沉璧算算在梦中时间已经够久,段沉璧想带楚秋篱离开梦境,但是被楚秋篱拒绝了。楚秋篱硬是要将这来龙去脉弄清楚,不看完不罢休。
当宗衍作为最后一个宗姓弟子被生擒时,几乎是所有人一口咬定他身上定然藏着离月镜和魔尊的秘密。身为宗廉的儿子,还在大厮杀中得以存活,真的很不简单。
宗衍被七手八脚绑在白远峰的后山,正道修士们举着火把,打算用“焚浴”法阵除掉宗衍。
段沉璧解释道:“所谓焚浴,就是催动灵气,将地下最纯的火逼出来,将受束缚者活活烧死。这地下的火非同小可,如果遇到邪物,会烧得愈加旺盛,是以修士们都同意对宗衍动用此刑。”
当第一缕火光碰到宗衍的皮肤时,宗衍发出了不像人声的嚎叫,总之,很难听。
楚秋篱似乎在哪里听过这种声音,哦,对了,是他在森林里看到豺狼咬死鹿的时候听到的,那时候他却觉得,鹿垂死挣扎的哀鸣,像人在哭。
真奇怪,人痛哭难受到极致,声音会像畜生;而畜生痛苦到极致,发出的哀鸣却像是人。
台下的正道大多是平日里连杀生都不愿看的,可此时都目光锋利地盯着受刑的宗衍,生怕他逃脱。
为什么这么不同呢?或许是因为正义吧。
在宗衍疼得昏过去醒过来不知多少次后,一个声音募的萦绕在他周围,那个声音很陌生,带了十足的幸灾乐祸,问他道:“疼吗?”
宗衍以为是自己要死,临终前出现了幻觉。因为其他台下的人似乎都听不到这边的问话。
那声音却依旧道:“你们宗家人的祖师,封印魔头时曾经说过什么话,你长辈有告知过你吗?还记得吗?”宗衍下意识地去回想,他记起来了,那是父亲给他讲祖先的故事时说过的话,那位祖先说:“此‘离月镜'锁住邪物,除非天崩地裂道法回流,则封印不破。”
脑海中的声音似能与他共情,笑声更加猖狂,继续道:“记起来就好。你知道为什么你十七岁生辰凝物的那个晚上,为什么凝出来那么多东西后,只变成了一个灵弦吗?”
宗衍浑身一僵,那声音道:“没错,那就是所谓的‘道法回流’啊,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反过来便是万物归一。任你再怎么努力,天时地利人和都占据的时候,你无论凝出什么,都只会是一根灵弦啊。”
”你的祖先封印我是因,而你在凝物那天的下场就是果。知道为什么就在那段时间离月镜会破吗?离月镜中困住我的是十万大山与无边汪洋,你凝物那天,灵气异常充沛,没想到,宗扬困我于阵中,他的孙辈却又救我出困,也多亏了你,我用了一些小手段,就掀翻了那山,搅乱了那海,重得自由。“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呢。你与我这般有缘,你的生辰便是老夫东山再起之日,如今你受难,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魔物休养生息,精血最能奏效。宗衍知道那魔物是在诱导他说出那句话,可是身为白远峰正道侠士的儿子,能做出那样的事吗?
事实说明,是能的。
楚秋篱想,如果是自己,应当也是能的。
宗衍几乎不带犹豫地说道:“帮我杀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那声音似有些为难,“可是老夫没有实体,灵力会不够。”宗衍低低笑了一声,“这句身体如果不嫌焦味重,随便拿去用。”
话音刚落,宗衍身上的火瞬间因为那魔物加入变得更加旺盛,只因所有变故在眨眼间发生,正道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宗衍挣脱了束缚,从火光中走了出来。
他本来基本算是废了的腿变得能够正常行走,被烧焦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那烧得旺盛的火却逐渐熄灭,所有人都听见他森冷的声音:“你们都给我去死。”
也就是那一晚,宗衍和魔物达成了共生关系,杀了半个修真界,成为了全界公敌。
回忆终是难以忘记,画面变为宗衍又翻了个身,直接不想睡了。
楚秋篱面如白纸,跌坐下来。
真他妈的糟心。
段沉璧开口,“你为什么会因为看的事情这样愤怒?”楚秋篱心虚,反问:“难道师尊不愤怒?”段沉璧低笑一声,“但我不会愤怒到晕厥。你这般情绪猛烈,只有一个原因。”楚秋篱猛地回头看向段沉璧,然后听到自己的师尊很肯定地说:“那就是你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但是鸭梨,你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又才踏入修真路,怎么会有这样的经历呢?你又为什么会选择修行呢?”
楚秋篱只好装做头很痛,无法答话。
段沉璧不再说话,眼神中有什么情绪闪烁不定。
这一世的宗衍是有备而来,上辈子他和离月镜里面的老东西共生那么多年,对那魔物的性格、能力、实力简直是了如指掌。在死了一次后,他了解到天命不可违,也就是说,他和离月镜命中注定会有一劫。既然这一劫躲不过,他就直接面对。
第二日起床后,他就去了离月镜边,反正自己做什么事,宗家人都不会怀疑到自己头上,况且按照别人对自己的废物定义,那些人也不会觉得他能做出个什么事。
离月镜在他出生的那一年就有了裂纹,是以一切因素都适合宗衍执行他的阴谋。那老东西不是想合体共生吗?行,让他共个够。
那日宗衍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滴了自己的血到离月镜中。看着鲜红的血沿着裂缝渗入镜内,然后消失了踪影。离月镜似乎是沉默了片刻,突然猛烈地晃动起来。里面传来气急败坏的一声:“小子敢尔?!”
敢,有什么不敢的。
宗衍翘起嘴角,从伤口处再挤出些血,对着离月镜又是一道繁杂冗长的符咒。
那声音主人似乎是痛极,骂道:“你个挨千刀的畜生,我才不要对你认主!!!”“由不得你,乖一点,兴许能让你活得久一点。”宗衍如是说道。
“认主就是将灵物与自己定下契约,一般都用人的血作为媒介。认了主的灵物没法反抗主人,不然会不得好死,宗衍的行为,属于强制认主,为师不是很提倡你这么做。”段沉璧沉默了好久后,终于开口。
楚秋篱连忙点了点头,他昏迷的事,应该就这么揭过去了。
不消片刻,镜子平静下来了。里面的声音不再像刚开始那般愤怒,就像是失去理想的咸鱼一样,蔫了吧唧的,苍老异常,他说:“想不到你这个正派的娃娃,竟然会邪术,还是邪术中的禁术,强行让我对你认主,你到底是什么来头?”宗衍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您老人家想不通的还多着呢。”
“......”
认了主,这魔物就是宗衍的仆从,一切行动由宗衍指挥,不得反抗,不得违背。
宗衍气定神闲地坐下来,对离月镜中说道:“我知道你已经可以从镜中出来,也知道你此刻不出来纯粹是不想给我面子。这些都没关系,但是既然对我认了主,那就要听我的命令。镜中沉默片刻,问道:“你跟人有仇?”宗衍垂下眼睛,哼了一声,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