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亿万轮回长河里余下的天目族人最后被带去了哪里,路堪言他们也不怎么关心。
沈卿鱼准备离开此间的时候,他在众人面前表现得莫名有些雀跃。
谢序觉得奇怪,但想着他们有这等神通应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可这个时候,顾谅却毫无预兆地活着出现在众人眼前。
段离看见他之后与其他人不同,心里没有半点他回来后的庆幸喜悦,只是浑身发冷地盯着被众人围着的他,心脏一直砰砰直跳。
除了他,还有旁侧的路堪言也没移步。
他像个局外人那般看着他们,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平平淡淡的一片绿水。
这人好生眼熟。
路堪言心想。
段离往路堪言那边瞥了一眼,闭上眼又忍不住嗤笑,他深知顾谅此番回归所谓何意。
早在千年前的昆仑山段离就应该知道。
他还嫌路堪言忘得不够快。
段离怎么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昆仑墟之力本就是顾谅自己的力量,他想要在路堪言面前再消失一次,只是为了确保他的阿崽能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真是煞费苦心。
段离不由得在心里拍手叫好,这个回马枪让他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你其实什么都记得吧,这个世界从头到尾都是你跟那个人设好的死局,早在一开始就注定了你的生死有命。”
顾谅的肉体是假的,相思意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用处。
沈卿鱼万年前送到此间的那颗黑色珠子除了助攻谢序他们弑杀上一代神官,还藏有他自己的一点私心。
除了段离猜到的那些,顾谅选择在此刻挣扎现身就是为了告诉沈卿鱼关于那个人的事。
顾谅垂眸偏头,对着段离浅浅一笑,“你小子太聪明了,岐不要不会喜欢的。”
“胡说,我最喜欢阿离了!”岐不要清澈的声音震得段离浑身都疼,但是这种关键时候段离也分得清什么是轻重缓急。
段离目不转睛,道,“相识数年,我还真看不出来你是这种人,顾谅,当年你在昆仑山跟我说的那些,拿到现在来看,我反而觉得你这种人才是最自私的,但我也知道,我没资格反驳你,为忠义为苍生而死,躺在路堪言怀里闭上眼睛的时候都还在笑,你怎么笑得出来……?”
顾谅不作声,落在段离身上的目光不敢有一分一毫的偏斜。
因为阿崽就在段离旁边。
段离见此偏过头去不再多说,如今的情况多说也无益。
君要为天下赴死,要数最痛的人往往是时常站在其身侧的爱人。
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你要为了所谓的天下苍生而放弃自己的性命……
但顾谅的手段何其高明,想了个好办法提前将爱人的记忆抹去。
少了泪水,生离死别之际就不必再那般的撕心裂肺。
甚至人明明在场,可连句质问顾谅的话都没有,对方只当是陌路相逢,独守着人世几春秋。
他们说话,路堪言一脸漠然地观望着,听到自己的名字刚想深思,思绪猛的一顿,又忘了须臾。
提得越多,忘得越快。
沈卿鱼和宋悠也意识到不对,俩人对视一眼,沈卿鱼首先上前,“你是何意?”
顾谅听见声音,转头看着沈卿鱼唤出了一个让众人都意想不到的名字,“顾清衍,沈御然已经死了,别再找他了。”
时空之神沈卿鱼在未得神位之前本名就叫顾清衍。
但这人还是除了他的小郎君之外在他成神后的千万年里头一个就这样突如其来唤出他本名的人。
沈卿鱼笑了,眼里的笑意也依稀暗淡,话中带刺,“怪不得这么能装,一帮子装货,原来早就跟他认识。”
宋悠见他情绪不对,下意识靠得离他近了些。
顾谅耸了耸肩,微眯起眼,“主神那小家伙跟你说什么了?”
“你什么意思?”
“顾清衍,你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久都查不到他吗?”
“……”
“神殿都误以为他是上一代轮回神,但实则并非如此,他是第一代轮回神,到你宋悠这里已经换过了好几代,每一代的轮回神都如你们这般站到过你们如今所站的位置。”
“这是轮回了?但是不应该啊……?”谢序不经意出声。
顾谅满是欣赏地看了眼谢序,“是的,小狸花,你的那十二次轮回早已被沈御然算在其中,论算计人心,他才是王道翘楚,我这点小把戏都算不得什么。”
其中一直处于震惊状态下的简兮终于缓过神来,她精神有些崩溃地问道,“这是第几次了?”
顾谅摆了摆手,“这个问题你已经问了我一万两千三百七十一次,刚刚是第一万两千三百七十二次,也是最后一次。”
众人沉默。
顾谅说的不是一万两千三百七十二年,而是一万两千三百七十二个轮回。
并且如他所言还不是普通的轮回重生,简兮知道这是她从未见过的道级轮回。
这个词就算是博学多识的主神见了都得去翻一翻世外神史。
轮回分很多种,重生是最普通也是最简单的一种。
而道级轮回简而言之就是,过去即是未来,未来即是过去,而当下的每个时间点既是过去也是未来。
神明无法干涉其中任意的一个选择,如果干涉了那只能说明上一道级轮回中他也是这般行事的。
道级轮回相当于一个大轮回。
据神殿记载道级轮回的天地间共有十八层枷锁,玄之又玄,每一层枷锁所爆发出来的能量足以杀死世外所有神明好几百回。
生而不有,有无相生。
而顾谅借助轮回之力的重生就相当于一个小轮回。
大轮回里盘旋着小轮回,人世不毁,因果循环便永不停歇。
所谓事实也并非如主神单一的猜想那般。
沈御然并不是要建造故土,他的最终目的其实是想要打破这道桎梏在人世间浩瀚的轮回枷锁。
顾谅察觉到阿崽对生人探究的眼神,颤了颤眼,通身都在忍着心痛,面上却没有什么异样,转头朝着路堪言勾勾唇,就像世人初识那样腼腆地对他笑了笑。
路堪言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在这个人的身上过久的停留,皱了皱眉,冷漠地移开视线。
旁人见此光景怕是都要窒息了,顾谅倒还能这般笑着。
心中原本雾蒙蒙的角落,突然像被山雨洗过,顿时清晰不少。
但太清晰了也不好,看得见痛苦,却找不到人。
顾谅目光悲悯,“花满楼的预言从未出错,你们得知世外神悉数在此间陨落,因此这里就是无尽神域的起源,种豆得豆这个道理你们不会不懂,这是最后一次的道级轮回,前十七层枷锁已经被沈御然一人独揽,最后一层沾满了我的玄苍之力,只能拿我去抵消。”
“……”
“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能像沈御然那样以一己之力连破道级十七玄,等不来的……”
沈卿鱼刚要开口,就被顾谅毫不留情地开口截断,“顾清衍,你以为这一代的轮回之神,为什么是宋悠?为什么是你的小郎君?”
“……”
“不可能!你说你认识沈御然,我们跟他从小一起长大,为什么从未见过你!”简兮溃不成军。
“都说了是个轮回啦。”顾谅挑了挑头发丝,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语气轻松道,“在你看来,你不认识我,但在我看来,我已经认识你们许久了,诸位,苍生无辜,光阴难逆,再回首时记得与我说说,故人何方……”
周麟不忍心以后看到路堪言独自守着这世间,虽有至亲好友常伴左右,但少了心中之人,他难免恐慌路堪言一日复一日地活成一具行尸走肉,忍不住质问,“那倘若结果依旧是一场空怎么办,顾谅,忘川几许,你让他怎么活……”
顾谅摆了摆手,“最后是一场空很正常啊,无论是谁最后都只会剩下烧完的骨灰,周叔,世上没有人可以满足所有人的要求,我能在孤冷赴死前遇到你们是一件很幸福的事,爱很难得,他的爱更是难得,我实实在在等了万把个轮回,也明白真情难求,世间缘深缘浅,哪能事事圆满,天地本不全,我俯仰经年,到如今也才二十春,生死不强求,往事不强咎。”
岐不要虽然听不太懂,但眼泪就是不听话地往外流。
方肆意看了岐不要一眼,放在身旁两侧的手攥了攥,又彻底卸下力气,俯身一礼,“受教了。”
“方肆意,萧决的事,是他自找的,怪不了任何人。”
方肆意一愣,听出他话里的警告,“你当我是非不分?”
顾谅朝他走了几步,“各花入各眼,是非在不在人心我不在乎,但你要是记恨,现在给你这个机会,杀了我给你徒儿报仇。”
“顾谅,你就故意气我。”方肆意语气中透着隐隐的悲伤,不知怎的,他的眸中也蓄起了泪。
顾谅瞧见了这泪花便退回了原位,转头对着一旁拉着谢序的手始终不开腔的浮玉挑了挑眉,“浮玉,我算是有愧于你们。”
“……”
很明显,浮玉和谢序都默契地选择了一言不发,他们的苦难若真要找人算账,那也是找三十三重天的上一代神官首领,关他顾谅什么事。
辛逐也想说些什么,她总觉得离别的时候就该留些话。
顾谅斜睨了她一眼,微微侧过身体,四眼相对,顾谅温声道,“刀剑无眼,我很期待天道化刀的那天,带着你师尊给你的意志向前走吧,让他看看你有多出色。”
辛逐不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只是后来听大师兄说她回来之后哭了好久,师尊怎么哄都哄不好。
这是自娘亲走后,她哭得最凶的一次。
沈卿鱼不信顾谅的鬼话,他身上还有主神早前从沈御然这里拿的一罐子茶叶。
主神还说沈御然想见自己,所以他才来这里的。
顾谅瞥了他一眼,沈卿鱼真的很好懂,顾谅看得见他浮在表面的摇摆不定,看他这般纠结,索性直接给他一记重锤,好叫这人不再那般执着。
“顾清衍,茶叶是他走后留在不惑地狱里的,是我为了引你前来才幻化出他的模样在小主神面前做戏,他如今早已魂归故里,知道你喜欢喝这种茶,所以以前他不管走到哪身上一直都有备着……”
“那他人呢?!”沈卿鱼终是压抑不住自己翻涌的情绪,无法再维持沉默的做派,“他既这般惦记着,就早该来寻我!”
“卿卿。”宋悠握着沈卿鱼的手,揽住他,抬头问顾谅,“他可曾与你交代过什么?”
“未曾。”
“……”
沈卿鱼难得一见的固执,“我不信。”
顾谅怔然,脚下忽然有些虚浮之感,敛去神色中的痛楚,此刻的心脏像被人拽住,一颦一动便能拉扯到发疼。
沈卿鱼和宋悠急匆匆地走了。
路堪言能在顾谅死后束手无策之时来到不惑地狱,就早已说明一切。
前世宋悠和沈卿鱼救了路堪言并告诉他不惑地狱是救顾谅的关键。
所以顾谅死后,柏舟他们才会来到不惑地狱叫唤,其实也就是想跟沈御然见上一面。
可是有一点不对,相思意有一半是沈卿鱼给的。
那颗掉在地上没用的黑色珠子,还有一个很私心的作用,就是为了能第一时间将出现在不惑地狱里的沈御然传送到他们的世外神殿。
沈卿鱼回到神殿的最后一刻还在期待能见到沈御然。
但他和他的小郎君一同踏入大殿之后,只看到有几罐破损的茶叶零零散散地倒在地上。
主神之前拿给他的那一罐是这些当中品相最好的一罐。
人间的话本里说嫦娥奔月之后,每到十五月圆,尽是凡间团圆美满之时。
寒风吹着顾谅的发梢和衣袂。
他目光柔和,笑意绵长,坦然望向他一个人的世间,就像飞蛾扑火前留给黑夜最后一个温柔又克制的笑。
已行之事必将再行,顾谅没有第二条路。
渡苍生却不见春。
晚间的风拂过路堪言的清润面颊,周围看不到其他人。
顾谅单独将他留下来,烧了一堆火。
二人坐得有些远,顾谅手里拿着枯枝一边漫不经心地在火堆里翻来覆去地戳弄,一边目光时不时地瞥一眼正闭目养神的路堪言。
似乎感受到了那视线里的情绪,路堪言缓缓睁开双眼,眸光在火光下直射过去,“你想说什么?”
路堪言疑惑地盯着顾谅,他似乎在一瞬间缺失了很多记忆,并不识得眼前的人,可是眼前人却莫名有股熟悉的气息,让他安心得过了头。
顾谅的眼神依稀无措,支支吾吾的,半天才憋出一声磕磕巴巴的“尊主”。
路堪言沉着眼,似乎不太喜欢这个陌生男子对自己的称呼,一脸冷漠,没有任何要回应他的意思。
顾谅被他看得一怔,定了定神,再度抬头看向阿崽,不知道说什么竟然跟他眼对眼地发起呆来。
顾谅只是那么一问,没想过他会留下来的。
久久之后,顾谅摇了摇头,率先开口,“我没什么想说的,倒是尊主,可有什么疑惑?”
“有。”路堪言别开脸,“他们说你是我的爱人,可我从未见过你。”
顾谅微不可察地僵了僵,深深吸了口气,蓦地笑出了声,“他们逗你玩的。”
“……”
“尊主,人世短短,我也曾遇见一个人,别人对他坏他不哭,别人对他好他才哭,他的真心,重逾千金,我本不该贪恋,却还是控制不住强留了他整整一世,前生十三年,我从不曾开口。”
“你怕他?”
顾谅笑得极为哀怯,“是,我怕他,我深陷宿命的泥潭只能孤身挣扎,无论怎样最后伸手抓到的也只会是一把泥泞,他一句此生不换,我就要贪生怕死好几回,后来我发现,生死于天地,于世人,从不相干,老去逢春如病酒,唯有,无思百忧,无思百忧……”
阿崽,以后你的春梦里没有姑娘了……
也没有我。
此后日复山门,土木形骸。
枯木难煎,春雪捱熬。
路堪言站起来,顾谅下意识想跟在他身后。
可身躯早已经穷途末路,借着最后清明的视线再不舍地看了阿崽一眼。
他倒下去的时候,路堪言没有像上次那样接住他,甚至连肢体记忆都被抹除了。
阿崽……
此后的惊蛰,你会偶尔想起自己曾经路过几回的人间桃花吗?
没关系,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不记得也没关系。
顾谅没有狼狈地摔倒在地,而是在那之前整个人像雾气一般消散在路堪言的瞳孔里。
路堪言的思绪猛的断了一下。
不知怎的,他突然就觉得这尘世间的任何事情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无处可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