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堪言在渺渺尘世中朦胧了视线,苦涩的味道一点点涌上来。
很苦很苦,无声的苦。
桃花无尽于风中摇曳,春如晓梦,枯枝惊痛。
路堪言的眼神落到那人身上一如既往地下不来,喉头被强烈的情绪撕扯出一丝血腥,犹如积年隐衷,无声泣血。
何其不甘,何其恨己。
他知世间污秽,也晓万物冷暖,顾谅身不由己,他也明白,可还是控制不住恨他,顾谅明明已经知晓自己疯魔了多久又等了他多久,却还是能一声不吭地甘愿为这天下赴死。
路堪言要恨死他了。
苍生无情,往昔灰飞烟灭,风里雨里,这人世于路堪言而言终是一场没有归途的戏言罢了。
望着高处逆着光的身影与初见时的纱帘模糊重合,路堪咬紧牙关,心中的怯水堪堪长流。
他立于疯魔与清醒的交错点,任其覆血难煎,世事捱熬。
“师尊……”
他这一声喃喃轻唤,使得那具没有灵魂的顾谅躯体骤然下坠。
路堪言眼神震颤,身体跃起,在桃花摧残春风时,于半空中接住了他。
一如往昔地于夜月高楼,于学堂梨树,于千年前每一次相视时掩藏的悸动,如今身前身后具是亲友,他仍红着眼。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那如酸雨般的泪水却是顾谅一个人的。
他不去狰狞,只是对自己起了一次又一次的杀心,眼泪肄得无声无息,落在顾谅身上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身体更痛还是心里更痛。
他抱着顾谅,眼里满是失措迷茫,片刻后又如同大火过后焦石上的黑灰,黯然跌落于春光。
顾谅已去,留给他的只是一场厌生的梦。
路堪言跪坐在犹如泥潭般的地狱人间,不知道多少次抱着这样一具空壳的窒息之苦,再也捂不热的身体,永远都结束不了的拯救苍生。
路堪言微微侧首,闭上了眼。
众人虽不作声,却能听见他心里的雪崩,他们纷纷别过脸去,不忍惊扰了他。
“阿言。”
不知良久,从身后搭来一只手捏了捏路堪言的肩,随即传来段离的声音,路堪言被这一声“阿言”唤回了神志,身子一颤,思绪顿了顿才将顾谅抱起来缓缓转身。
他的脸上很干净,也很漂亮,没有一点被泪水沾湿弄脏的痕迹。
段离是站着的,他看了路堪言怀里的顾谅一眼,皱了皱眉,“你早知道他没可能复生?”
“嗯,我只想把师尊的尸骨带回去,交给他的父母。”
“师尊?”听见他这称呼段离眼神很奇怪地瞧了他一眼,突然问了句,“你跟顾谅是什么关系?”
“师徒。”
“……”
众人语塞。
路堪言被昆仑墟之力篡改记忆的情节到底还是逃不过。
崔来英上前,眼神沉重地问他,“你们只是师徒吗?”
“还有什么吗?”路堪言反问。
“……”崔来英跟段离对视一眼,这变故太快,快得来不及让他们反应。
崔巡凑上去都快要被急哭了,“言哥,他是你唔——?”
在崔巡要说破的时候,岐不要猛的捂住了他的嘴。
崔来英给崔巡使了个眼色,崔巡不知道不代表他们不知道,昆仑墟之力会听见这些声音,然后根据这些话将路堪言对顾谅的记忆桎梏得更深。
就是说他们在路堪言面前说他跟顾谅的关系说得越多,他就越想不起来,甚至会忘得越来越快,直到他的记忆里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路堪言主动唤顾谅师尊的时候,顾谅其实就知道了吧,所以他那时才会如此肯定地对孙韵楼说“他不会”。
路堪言不会疯。
一是因为顾谅会将死于这场恶战的所有人一一复生,二是因为昆仑墟之力的诅咒很快就会让路堪言忘记他自己疯魔的来源。
路堪言神色自若,眼神里有些麻木的灰白之色,他冷声问道,“他是我什么?”
岐不要拉开崔巡,摆了摆手,“没什么。”
段离的目光落在岐不要身上一时又瞬间移开眼,“阿言,我们一同回去吧。”
“不。”
“?”
路堪言突然把顾谅扔给崔来英抱着,“我要你们帮我把师尊送回去。”
崔来英还没反应过来,他愣愣看着怀里的顾师,沉默了几秒道,“那你呢?”
路堪言偏了偏脑袋,极冷的目光突然向左侧一瞥,道,“有人来了。”
谢序他们在这话之前就意识到了什么,精神紧绷地看着周围。
弄十九也是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从地上站起来,手抖了抖,掌心开始冒汗。
众人闻言抬头看向他的身后,什么都没有,正疑惑着,半空中却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划破了此间通道,一条发着无比刺眼的白光犹如眉眼般弯折的弧线骤然映入众人眼帘。
路堪言背着光线,目光怔怔地黏着崔来英怀里的顾谅,他皱了皱眉,总感觉自己忘了些什么很重要的事。
微微摇头,又在脑海里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准备转身时,手腕被人一把攥住,冰冷的触感让路堪言身体一僵。
一回头发现崔来英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腕。
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是顾谅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手腕,尸体主动接触着他的皮肤,而且用了非死即伤的力道。
路堪言心口发着颤。
“……”
他没死。
他本该在千年前就这样安息的。
自己为了吓唬崔棉昌利用他,强娶了他,甚至弄得他连尸首都不安生。
路堪言叹了口气,想掰开他的手发现怎么也掰不开。
他抬头,“崔——”
思绪一顿。
不对。
不对。
不对。
顾谅不是应该在墓里吗?千年过去,他的尸身至今都还没腐烂?
不对。
不对不对。
太乱了……
师尊……
师尊是谁……
这个人分明没有一点活人气息,却能如此用力攥住我的手腕。
“崔来英,他是谁?”
崔来英本就被当下诡异的情况吓得脸色发白,可又不敢因此把顾师摔在地上,要不是他们如今的危险处境比青天白日见鬼还要糟糕,他早发出一阵爆鸣般的尖叫了。
可路堪言此话一出,不仅是崔来英的脸色发白,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段离微微蹙眉,像是想到什么,说出来的时候岐不要想要阻止他已经晚了,“路堪言,他是你媳妇儿。”
“阿离你……”
段离没搭理岐不要,只是目色深重地盯着路堪言。
他在赌,赌路堪言虽然会忘得越来越快忘得彻彻底底,但是也能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
顾谅是天道,无处不在,再不提他能不提到哪里去,段离只要路堪言能意识到一点点的不对劲就够了。
路堪言听到他这话,先是一愣,视线不由自主就落到了顾谅紧攥着自己的手上,默了默,心里没有任何抵触的情绪,就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
心中莫名一痛。
路堪言低头看着那张像似姑娘的脸,他轻声问道,“他叫什么?”
闻言,段离笑了,“顾谅,跟个狐狸似的整天就知道勾引你,他平常叫你阿崽,千年前你们就已经成亲了,你是上面的,他是下面的,他被你唔唔——?”
岐不要生怕他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连忙将人锁在怀里,不顾怀中人的挣扎,对着路堪言不好意思地笑笑,但更多的是感受到同为神官的那伙人都笑盈盈得盯着他时的窘迫。
岐不要察觉到这些如同虎狼般的视线简直是头皮发麻,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打算放开段离。
路堪言神情冷淡,但看着顾谅的眼神是软的,掰手掰不开就掰手指,一根一根的掰。
这人怎么攥得这么紧……
他又问,“他怎么了?”
众人一时无言,崔来英抱着顾谅也不觉得累,他也觉得顾师好轻,他回答路堪言说,“他不活不死。”
“……”
此时此刻,弄十九突然喷出一口血,气氛逐渐紧张起来,崔巡在弄十九要倒地的时候及时伸手揽住了他,一脸着急,“你怎么了?!”
“你用精神体跟他们交战了?”没等弄十九说什么,谢序直接一句话道破了他们现在的处境。
弄十九站稳后瞥了眼崔巡,内心有点窃喜,“嗯,差不多吧。”
岐不要问他,“这弧线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眼睛。”
“眼睛?”
“天目族的眼睛。”
“天目族?”谢序好像在哪里听过。
弄十九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投向路堪言,路堪言回望过来,二人目光交流一瞬,路堪言愣了愣,“好。”
路堪言刚说完就感觉到顾谅手上使的劲越来越大,要想掰开是不可能的了。
手腕被攥得有点疼……
想法一出,路堪言感觉顾谅手上的力道好像松了一点。
难不成……
“顾谅,你攥得我好疼。”
就很奇怪,那怎么也掰不开的手闻此一言一下子就松了手。
“带他回去。”
“那你呢?”
“我?”路堪言转身时激起几瓣桃花,“跟他们打打。”
神官本该留下来,但是路堪言来时就给他们贴了往返符。
崔来英他们都习惯了,路堪言从来都是准备以寡敌众。
“你们要敌对世外之物,那我也可以留下。”谢序突然说道。
浮玉下意识拉住了他的手。
谢序一怔,回身张开双臂朝浮玉拥了上去,“师尊,虽千万年,为你,我仍不撤退。”
“……”
众人视线汇聚一处时,下一瞬间,几十道传送符的光柱在路堪言身后亮起直冲云霄。
“团子——!”
崔巡话音未落就被传送离开了此地。
留下来的也就九个人。
路堪言在。
弄十九在。
方肆意在。
段离在。
谢序在。
浮玉在。
辛逐在。
简兮在。
周麟在。
等等,周麟?
“周叔?你怎么……”段离惊疑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张定该不会也来了吧?
周麟笑了笑,一眼看懂他的心思,“他没来。”
“你来这干嘛?不是你到底怎么来的这里啊??”
周麟撇了撇嘴,不经意看了眼路堪言,“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事。”
“什么事?”
“过往。”
周麟原是不周山的神兽九天麒麟,四十几年前受天道之令于袭州投入凡胎历劫。
现在想想,狗屁的历劫,天道就是为了让周麟有个名正言顺地理由去照顾路堪言。
俗称带娃。
几人都使着精神体在那眼睛半睁的无尽领域里混战。
天目族的人天生在额间多了一只眼,而且修炼天赋极强。
众人激烈交战间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收回。
再一睁眼,众人依旧站在风口原地,步子都没有踏出去一步。
但众人除了弄十九和简兮都是头一次使用精神体,身体多少会有些虚浮之感。
“挺行啊你们……”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火冒三丈,这阴阳怪气的语气一听就是沈卿鱼。
“总算是来了……”谢序骤然失了力。
浮玉连忙将人搂进怀里紧着,“阿狸,你怎么了?!伤着哪儿了??”
沈卿鱼听着都嘴角抽搐,“他能伤着哪?他这辈子除了被你小子睡死之外不可能再有第二种死法,放心吧你就。”
“……”
这人是谁?
好骚气的一身红色……
“沈卿鱼,沈御——”
简兮紧巴巴的话被一股逼人的寒气打断,沈卿鱼对她有杀意,但是忍住了,“本座让你说话了吗?”
“……”简兮喉头一哽。
如今她只是个神使,没有神位,自然没有资格跟他叫板。
紧接着他又转头笑盈盈地对着众人做起了自我介绍,“诸位这热身做得还不错嘛,介绍一下,我乃世外时空之神沈卿鱼是也。”
“……”
这两极分化的态度,让没见过沈卿鱼的其他几人忍不住汗流浃背。
“废话真多……”浮玉嘟囔一句。
“你好话多得说不完啊?”沈卿鱼白了他一眼,目光转瞬又落到了路堪言身上,他眼神流转,口吻戏谑。
“这不是有新朋友嘛~”
“前辈。”路堪言微微蹙眉,俯首唤了他一声。
“哟,还记得我啊,那这昆仑墟之力也无需我来助你,自己看着办吧。”
“……”
沈卿鱼和他的道侣轮回之神宋悠就是上一世把路堪言从土里掏出来的人。
宋悠也来了,只不过在远处收拾这些缠人的天目族人。
他们的神明气息不能在此间大幅度的释放,天目族人也挺聪明,拉了个天目空间在此世间的内部边缘作妖。
从这场打斗中他们得知,天目族是无尽神域里的最古老最神秘的族群之一。
天目族人天性凶残邪恶,所以也是最早被族灭的。
沈卿鱼告诉他们这个世界就是万万年后的无尽神域。
如今沧海桑田,九州被老天道挨个沐了个浴,连个天目族的鬼影子都没见过,哪还有什么其他古老家族。
但是老天道也没必要骗人。
天目族……
路堪言盯着段离不说话。
或许天目族原本就与世人无异,只是在特定的情况下天目会显现出来。
“……”察觉到某人的视线,段离挑了挑眉,浅浅一笑,“咋猜到的?”
“司马溪舞擅蛊,蛊毒也是一种在特定情况下需要特定的解蛊之法才能抑制毒性发作,她用蛊毒夔纹帮你掩盖了天目。”
段离,“……”
路堪言,“段离,这些人是你的族人。”
“阿言,我早就说过,我没法跟你同路。”
路堪言道,“我也说过,我这样的人未必不能与你同路。”
“……”
其他几人在一旁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谢序看向段离,眼色沉沉,“所以,这些天目族人是你唤来的?”
“这些人跟我可没有任何关系。”
听着他们的对话,简兮惊愕悔恨的同时又好似想起了一件特别遥远的事,那年她还在无尽神域无忧无虑的过活着,如今回首,活像一场庄生晓梦。
那时候简兮很小,她跟着父亲去拍卖行拍些助家族子弟破境的高级丹药,那场拍卖的最后一件拍品,简兮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炼药师将一个活生生的天目族人现场炼制而成的丹药。
丹药名为:段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