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韫踏入高台禁宫时,浓重的药味与熏香混杂,呛得人喉头发紧。殿内帷幔低垂,烛火幽暗,照得人影幢幢,恍若鬼域。
高帝李景渝斜倚在龙纹榻上,一身明黄道袍松松垮垮地挂在枯瘦的身躯上。他面色青白,眼窝深陷,唯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在见到沈清韫的刹那,陡然迸发出癫狂的光。
“珈蓝……”他嘶哑地唤道,干裂的嘴唇颤抖着,“你终于肯来见朕了?”
沈清韫脚步一顿,尚未开口,李景渝已猛地撑起身子,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住榻边金兽香炉。
老皇帝浑浊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颤动, “不……你是那个孽种!”香炉砸在沈清韫脚边,香炉旁的鎏金丹盒也被一并扫落,朱红色丹丸滚落一地。
她缓步向前,绣鞋碾碎一颗丹丸,“臣女沈清韫,来送您最后一程。”
“放肆!”李景渝突然暴起,脖颈青筋暴突,“朕是吃了仙丹的!朕会长生不老!”
他踉跄着扑向案几,打翻的铜镜里映出张枯槁如鬼的脸,“是李景承……都是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镜面,“说什么不愿继位,先帝却连镇国玉玺都提前赐给他!”
沈清韫看着铜镜碎片割破他手指,鲜血顺着龙纹蜿蜒而下。
多么可笑,这个弑父杀兄的凶手,此刻倒像个委屈的孩子。
“你一定是李景承派来的!那个伪君子!他抢了朕的皇位,抢了朕的珈蓝!如今还要派你来羞辱朕?!”他忽然暴怒,将香炉狠狠掷向沈清韫,“滚!滚出去!”
香炉擦着沈清韫的衣袖砸落在地,火星四溅。
她岿然不动,只平静地望着这个疯魔的帝王。
他踉跄着站起身,赤足踩在冰冷的地砖上,摇摇晃晃地逼近她,“沈,你姓沈,……是了,你是濮则的女人!那个乱臣贼子的妻子!”
他忽然仰天大笑,笑声嘶哑如夜枭:“濮家世代忠良,怎么就出了濮则这个逆贼!他毁朕江山,乱朕社稷——”
“陛下!”沈清韫骤然提高声音,清冷的嗓音在殿内回荡,“濮家军征战沙场,保的是边境百姓免遭铁蹄践踏,护的是千家万户不被战火焚毁!他们守的是这万里山河,而非陛下一人的龙椅!”
李景渝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死死盯着沈清韫,眼中血丝密布:“放肆!朕是天子!这天下就是朕的!”
“那陛下可曾低头看过这天下?”沈清韫毫不退让,字字如刀,\"您沉迷丹道,求仙问药,任由权宦当道、贪官横行!北境连年战乱,百姓易子而食,而您的丹房里却堆满了童男童女炼制的‘长生丸’!”
“你懂什么!”李景渝暴怒,一把掀翻案几,瓶瓶罐罐碎了一地,朱砂丹丸滚落,像一滩滩干涸的血,“朕若求得长生,自会福泽万民!是李景承……是濮则!是他们逼得朕只能躲在这高台上!”
他忽然扑到沈清韫面前,枯瘦如爪的手抓住她的衣袖,声音陡然变得凄厉:“珈蓝……你告诉朕,当年若不是李景承假仁假义,你是不是会选择朕?你是不是也会对朕笑?”
沈清韫看着他癫狂的模样,忽然觉得可悲。这个曾经睥睨天下的帝王,如今不过是个困在执念里的可怜人。
“陛下,”她轻声道,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我阿母早已故去,你执着了半生的人,如今早已是一抔黄土。”
李景渝如遭雷击,踉跄后退,撞翻了烛台。火苗蹿上帷幔,映得他苍老的面容忽明忽暗。
“滚……都给朕滚!”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声音却渐渐低下去,最终化作呜咽,“朕的江山……朕的珈蓝……”
沈清韫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向殿外。
身后传来李景渝梦呓般的低喃:“丹……给朕丹药……朕要长生……长生……”
火光明灭中,沈清韫的身影与记忆里那个执伞的蓝衣女子渐渐重合。
“珈蓝……”他愣怔地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混着丹砂的泪水在脸上冲出沟壑,“当年若朕不做皇帝……你会不会……”
“陛下,该进药了。”
殿角始终沉默的老太监突然上前,托盘里的金盏映着残阳,像团将熄的火。
殿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那个疯狂的帝王与他的执念一同封存在黑暗里。
天光刺目,沈清韫抬手遮了遮眼,忽然听见宫墙外传来孩童嬉笑的声音。
——那是他从未低头看过的,鲜活的人间。
“念念。”濮则的的声音从台阶下方传来。
沈清韫抬眼望去,看见她的将军正拾级而上,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身后,夕阳将整座皇城染成血色。
濮则停在她面前三步之遥,目光扫过她袖口被香炉擦出的焦痕,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受伤了?”
“不妨事。”沈清韫摇头,忽然觉得疲惫如山倾来。她向前一步,额头抵在濮则肩甲上,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铁锈与松木气息。
濮则僵了一瞬,随即抬手轻轻环住她。他们就这样站在摘星台最高处,脚下是万家灯火,身后是疯帝的囚笼。
“他认错人了。”沈清韫闷声道,“把我当成阿母。”
濮则的手掌抚过她后背:“丈母若在天有灵,定会欣慰。”
沈清韫抬头看他,忽然发现他眼角新添了一道细疤:“这是……?”
“昨夜清理余党时,有个死士的暗器。”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将她搂得更紧,“都解决了。”
宫墙下的欢笑声隐约传来。沈清韫望向远处炊烟袅袅的街巷,忽然道:“我想吃东市的桂花糕了,再给姷姷带包松子糖。”
濮则低笑,冷硬的轮廓在暮色中柔和下来:“买。”
沈清韫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她最后回望了一眼紧闭的宫门,那里已听不见任何声响。
“走吧。”濮则牵起她的手,“回家。”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渐渐融进皇城的阴影里。而在他们身后,高台之上,一缕青烟正袅袅升起,消散在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