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逢欢犯起倔来,与她那青梅竹马的叶大将军相比,也毫不逊色。
叶珩临行前嘱咐的话,她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又是只顾着处理公务,任由早膳放凉;又是不肯在衙门里备上几套厚衣,仅披着他留下的那件与冬季格格不入的、略显轻薄的玄色披风。
她并非意识不到冷,只是想依托这刺骨搠筋的冬寒,蔽去内心日益增长的麻木。
接到叶珩的死讯时,她没掉眼泪,只觉得似是灵魂离了躯壳,疼痛不缠体,冰凉亦近不得身,整个人整颗心唯余空然。
当悲伤掀天揭地扑来,她那引以为傲的理智便瞬间散失。
尽管她未能随他一同离去,却也萌生了寻觅一处合意的庵堂,常伴青灯古佛的念头。
不过这念头没能维持太久,纪逢欢一觉醒来,便改变了主意。
暂且不论定州匪乱疑云重重,就叶珩这个人而言,他对承诺看得尤其重要。
平日里虽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但只要他说出口的话,便是无论如何都会践行到底。
即算身死,那魂魄也会不惜一切代价,翻山越岭地回来。
终归她也等了他好几年,不介意将这份不知期限的等待延续下去。
她照常步行回府,尽可能地放慢步调,给他制造再次为她披上衣服,或是再次偷偷摸摸跟在后头送她回家的机会。
最后几片雪花飘然坠地,融进足够厚实,却并不温暖的雪被之中。
风停雪息。
纪逢欢仰头,不出意外地望见黑沉沉的一片,与那团瞅不清边际的浓云相顾片刻,方才落下视线。
又在不远处糖水铺子的烛火照映过来时,轻轻往上拽了下嘴角。
天气完全冷下来后,整个云都的百姓都早早入眠。除去那些个灯火辉煌、歌舞不止的风月之所,便只剩下这家铺子依旧门户洞开。
前段时间为了更多的隔风绝雨,还只是揭开两块门板。
这几日风雪雨霜轮换,却是一块门板都没留下,就大大方方地敞着怀。
纪逢欢起初解不明白掌柜老唐的心思,直到有一天,她放衙路过这家铺子,行到拐角,鬼使神差地回头一看,才知晓了个大概。
她一走远,那点亮光便被他收了回去。
这位未曾与她过话,顶多算是认个脸的糖水掌柜,竟是有意为她留的灯。
于是今日照例,她会在行过糖水铺子之时,跟老唐点头致谢。
沿着昏黄光线,纪逢欢在雪地上踏出形状分明的脚印。
雪团柔软,踩上去便会微微下陷,但这街道平坦,她不曾担心会有硌碰。
可越是放心,就越容易出错。感受到有硬物触上鞋底,她不禁蹙额,心道怪异。
这路中央怎么会有……
她来不及惊讶,便已经蹲下身子,将那块凭空出现的小石头握在手心。
说实话,她记不清那日送给叶珩的石子具体长什么模样,只是赶巧碰到,又恰好符合她当下的期求。
“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这块小石头能做到这一点,她也同样希望他能拥有这样的能力。
不过,今时掌中的它,与纪逢欢先前认识的它不太一样。
似乎,是被人刻了字。
她霎时酸涩的眸子被迟来的泪水捂上,眼前一片朦胧。而她全然不在意,攥紧手掌,便四下搜寻那人的下落。
可惜她将天上地下,墙里墙外都翻找了一遍,都没能瞧见一方衣角。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纪逢欢开口询问掌柜老唐,却也只收获了一个不明所以的摇头。
她只好放弃。
指腹底下的笔画驱散她的失落,虽寻不到人,但她还是朝老唐扬了个绚烂的笑。
“多谢!”
老唐挤出脸上褶皱,点了点头当作回应。
待到拐角,纪逢欢再度转头,看着那点光亮隐没于黑夜。
弯起的眉眼将鹅卵石上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一笔一划地精心勾勒出来。
她喃喃自语,“这天真冷,明儿可得加衣。”
……
潇然轩。
寇韫特意踩着亥时的更响,翻回了自己屋里。
素日的时间仅仅是时间,不论其流逝的速度快慢,对她而言,均没有太大的区别。
今日不同,这时间格外要紧。
将自己捯饬一番,洗去在外沾染的寒风浊气,换上一身干净衣裳。
她松开盘起的头发,以绢带卷着系在脑后,又抬起手臂嗅闻,确认没有其他异样的味道之后,方安下心来。
没一会儿,便发觉自己的行为颇为奇怪。
“我这怎么,整得像是出去干了什么坏事,回来还要掩过饰非?”
寇韫暗暗将自己从头到脚嘲笑了一遍。
屋里只有她与一堆精雕细镂的木头铜铁形影相附,等了好半晌,周围也没有别的动静。
别说人,连蚊虫都未曾看到一只。
她轻吁着撂下手中本子,起身转向书橱,将右上角一方格子里堆叠的书本拨开,对着略微粗糙的一处摁下。
书橱经机关推移,暗门随之浮现。
她闪身步入地下密室。
迈下十几二十来级台阶,就能看见一个比上头的卧房宽绰许多的堀室,仿佛内屋与外厅被打通相连一般。
桌椅板凳、床榻被褥,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夏侯朝不忍释手的书籍亦不缺,除此之外,也还留有一大片空余的地方,可以供人尽情舞枪弄剑。
上下两屋有个共同点,那便是它们的主人都不在。
“人哪去了?”寇韫拧眉不解。
眸光被桌面上翻开的书本吸引,她瞳仁微转,随后挑起嘴角。
真有那个闲心,还跟她玩起捉迷藏来了。
寇韫侧目瞥了一眼未到时辰的漏刻,扭身歪倒在一旁的轮椅上,目光不偏不斜,直直投向对面的墙壁。
行,藏着吧。
灯盏嵌入石壁,只吐出金黄的火舌。火光映于墙面,将那数不清的、交纵错杂的长条痕迹照得一清二楚。
以她多年习武的经验,那印迹一瞧,便知是长剑所留。
然而,这印迹看起来却又毫无章法,不顾力道,宛如是在任性发泄。
灯火微颤,将寇韫引入那深浅不一的沟壑中,心口忽地抽疼一下,仿若那数条痕迹,都刻在了她的心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