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周,琼都。
整个秋季的雨应该都集中在了这几日,泼雨用的面盆一个比一个大。那雨水玩心甚重,常常毫无预兆便将人兜头浇个遍。
以至于寇韫花了比正常情况下多出将近一倍的时间,才重新踏上这片生她养她,却又将她无情驱逐的故土。
墨色窄袖外套赤红罩甲的侍卫装扮,在偌大的皇宫之中并不显眼。她循着从未忘却的记忆,轻车熟路地绕过森严的守卫,在永信宫门前落定步子。
宫人早被屏退,四下空荡,八方寂静。
寇韫脚下沉重,手上却是无力。与周边的寂静并立,将心头的纷乱平定之后,方才抬手叩门。
然而,门板还未与指节相触,便自己敞开了。
明黄色的龙袍比今日赏光露出半边脸的太阳更加夺目,那俊朗优越的面容在明黄的映衬之下,多了几分令人望而生畏的庄重。
这庄重在见到寇韫的那一刻便裂了缝,丝丝缕缕沿着间隙溜走。
裂缝被一抹快速掠过的喜色填上,瞬息间便又完好如初。
“你回来了。”伍周如今的皇帝齐越泽神色有些憔悴,但望着她的眸光依旧明亮。
寇韫扯唇一笑,“别来无恙。”
齐越泽脸上即将漾出的笑意被里屋剧烈的咳嗽声半路截胡,悲愁倏然爬上他的眉梢。
他给她让过身,“进来说吧。”
寇韫点头,抬腿迈了进去。
铺盖、枕头,绣着花的帷帐同为至尊无上的明黄色,却因为床上瘫着的人而呈现出一种颓堕委靡之势。
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无法用鼻子辨别的味道。既不是药汤味,也不是安神香,而是死亡之息。
那种濒死之际,灵魂即将消散时沉重却又轻飘的感觉,她曾体会过多次。
这回轮到齐绍了,但她总觉得还是迟了些。
齐越泽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决定给他们二人腾出空间。
“久违了,圣上。”寇韫在床前站定,没有行礼,只偏了偏头。
御榻上的人形容枯槁,脸颊被病痛侵蚀得仅剩下一张薄薄的皮,双目深陷,可怖的青黑缠绕在眉眼间。
喉咙也似是卡着痰,不住地发出呜呜的鸣声。
她的身影一现,声音还未落,便又引来齐绍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寇韫十分耐心地抱着臂膀,等着他咳完。
本来以为自己赶不上这波热闹,但不知是他命硬,还是老天眷顾她,硬是将他的死期延迟,拖到她来的时候。
歇了咳嗽,喉间仍呼呼直响,声音不算大,但能听得人起上一身鸡皮疙瘩。
“这才多久没见,圣上便将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两人的位置互换,寇韫也享受到了居高临下的感觉。
但她忍住了笑,决定大度一些,给这位将死之人留下一丁点尊重。
齐绍终于缓过劲儿,将那只似乎被削去骨肉的手垂到床边,齿缝间挤出残缺不全的话音,“韫儿……”
如此亲昵的呼唤几乎要叫人落下泪来,可寇韫心间的潮水早已退得干净,此刻连一朵浪花都扬不起。
她身子不动,目光锁着他的眼睛,“圣上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会回来?”
咽喉呼噜作响,马上便要出声,她却捷足先登,从怀中掏出一方卷好的明黄绫锦,在空中掂了掂。
“我寻思着,无论是作为被抛弃的棋子,还是一直被算计的仇人之女,我都应该来,送圣上最后一程。”
以为这人又得用将五脏六腑咳出来的气势折腾一番,但她的话语坠地之后,周围便是静若死水。
唯一有变化的,是齐绍那极为复杂的眸光,大抵是将所有的情绪都糅杂进去,导致她完全分辨不出来是哪一样在主导。
值得一提的是,这其中独独没有惊讶。
也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迟早能知道。
俯下身将那方绫锦放在床边,解开绸带,一点点展开,那血腥残忍的命令,便毫无保留地深深刺入瞳仁。
总是垂着眼睛看人还是会累,寇韫索性转过身来,弯下膝盖坐在踏床上,背靠床沿,“圣上可觉着这东西眼熟?”
她将双腿曲起,两手搭在膝头,又径自道,“虽然问这些没什么意义,但我还是想知道,圣上为何非要将寇展置于死地?”
不知过去几息,嘶哑难听的嗓音才缓慢响起,“咳……韫儿,帝王之路坎坷,半颗沙砾都足以让朕摔得头破血流。倘若你是朕,咳……你也会这么做。”
寇韫认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这般好笑的话了。
尽管早已料见。
她自然也得笑出声来,才不会浪费他这份逗她开心的情意。
“那我倒是想问问圣上,往日稳固王座的奠基石,究竟是如何变成绊脚的沙砾?”
问题抛出不过一瞬,她又语带讥讽,“帝王之路坎坷,圣上步步艰难,又为何不自量力想要拿下云姜?莫不是觉得云姜这座山,比寇展这粒沙更好吞?”
“朕……”齐绍哑口无言。
寇韫从来体贴,不会让气氛僵持。
她扬着唇继续说道,“其实圣上说的也确实有理。寇展作为武将之首,却悄无声息地娶了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任谁见了都不免怀疑。”
“可圣上不只是怀疑吧?圣上已经直接拍板认定,寇家生了异心。”
“朕,没有……”这几个字,比他的脸色更加苍白。
“圣上谨慎些无可厚非,毕竟寇展手握伍周命脉,容不得半点闪失。”
“但寇展这些年来可有做过任何不利于伍周,不利于圣上的事?”
“为国征战数次,这忠心也尽了快三十年,竟连一次为自己辩驳的机会都换不来?”
回应她的只有平复不下的粗重呼吸。
寇韫将那方薄凉的绫锦捏在手中,眸底也染上凉意。
“圣上若是当时便惩戒了寇展,削去他的兵权,甚至哪怕是当场斩了他,以他那性子,只怕也不会抗拒半分。”
她又扯开嘴角轻笑,“所以说啊,还得是圣上仁德,竟是笑着允了寇展的婚事,又任由寇韫出生,还力排众议,特许寇韫一个女子入朝为将。”
窸窸窣窣的响声,从没有门板阻拦的隔断另一侧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