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征看似醉得七荤八素,可脑子分明清醒,还能认得出眼前人是谁。
半夏本就松散不下的眉心更紧了些,见生拉硬拽不行,便想柔声去劝。
毕竟是在军营,让兄弟们看到这番场景,那他岂不是会威严扫地,日后又该如何带兵?
半夏正要凑过去,却听闻一道清缓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有。”
夏侯朝用这极为简洁的一个字,回答了戴征的问题。
半夏直起刚弯下的腰,望向自家王爷的眸中挟着些许不可思议。
他还以为王爷不会答复,没成想竟如此干脆地就说出来了。
平日里那张嘴,就是砸到石头身上,石头都得疼上许久,甚至跪地求饶。
莫不是转性了?
半夏这会儿并不觉得着急,比起搬动这个醉鬼,他更想知道这个问题的下文。
地上的沙砾凉且硌人,戴征挤着眉挪了挪屁股,又扯过肩上的披风将自己缠紧,扬起脑袋问道,“哪家姑娘?末将可认识?”
“本王的王妃。”
夏侯朝的视线落在那婆娑起舞的篝火之间,神色也惹上烈焰的炽热滚烫,但因为距离颇远,眨眼之后,便只剩下柔和的暖意。
火苗闯进眼底,化作那个朝思暮念的明艳身影。
半夏将自家王爷嘴角悄悄勾起的弯,安在自己的浓眉上。只不过,他的弯是相反的。眼睛被眉毛拉扯,也撑圆了不少。
居然,承认了!
可惜王妃不在。
上次青州那事王爷就不让说,这回他索性不问,等王妃回来再偷偷告诉她。
半夏为自己即将圆满的月老功业感到十分愉悦。
戴征呆滞半晌,才道,“这……末将倒是忘了这茬。还未恭贺王爷新婚之喜,正好这有酒,末将敬王爷一杯。”
语罢,毫不费劲地提起搁在脚边的大酒坛,仰头便灌下一大口。
动作又急又快,酒水漏洒在衣襟上,他却无知无觉。
半夏想拦一下,手伸过去还悬在半空,人便放下了酒坛。
酒液在坛中东横西倒,与坛口那只手的主人此刻的模样无甚区别。
他侧目与自家王爷对上眼神,又撇着嘴摇了摇头。
“能与心爱之人结为连理,是这世上最大的福分。”
戴征抬起胳膊随意擦过脸,藏住眼中一缕漫出来的羡慕。辛辣的酒将原本浑厚的嗓音支解,出口的话带着点走了调的沙哑。
“末将就没有这个福分。”
那模样似是也没想过要听别人的回音,又一口辛辣过舌,他自顾自说道,“我先前也曾将一人放在心尖上。”
“可我给不了她好的生活,甚至连最简单的安稳都做不到,她又如何能放心将自己交给我呢?”
戴征的脸上蒙着一层灰色的雾,再耀眼的火光也穿不透,“如今倒是该有的都有,但也为时已晚。”
“可是……”
酒醉的人手上没有准头,打算放在嘴边的坛口歪了一下,便将剩下的酒全都喂给了衣服。
“诶……”
半夏想上手抢那坛子,却被夏侯朝制止,“正难受,别管了。”
戴征晃了晃空坛,没听见声响,便将其一把甩开,又抱上夏侯朝的腿,拧着眉将肚子里被酒液挤上喉间的苦水一一吐露。
“可是,她……当初我临行前,她还抱着我泪如泉涌,说一定会等我回来。”
夏侯朝察觉到膝盖附近的衣料被洇湿,但也不知究竟是酒,还是戴征的泪。
他嗟叹一声,将手搭上那因为激动而微微抽搐的肩。
然而,这人却腾地一下直起身子,举起手臂指向一侧,忿忿道,“结果,结果扭头就嫁给了别人。她,她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半夏杵在一旁,差点被突如其来的挥臂打到,得亏他反应快抢先跳开,才躲过一劫。
“戴将军,既是米已成炊,那伤心也无用,咱拿得起放得下。这天下女子千千万,就戴将军这条件,还愁找不着中意的?”半夏忍不住出言相劝。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戴征压根听不见别人说话。一阵愤慨之后,他又软了下来,再度趴到夏侯朝的膝头哼唧。
“也怪我,怪我愚笨,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打到这个位置。韶华易逝,何况是女子,我不该让她等这么久。”
半夏目瞪舌挢。合着根本不需要别人劝解,这人自己就能哄好自己。
“到底是我亏欠她,她会做这般选择,倒也无可……”
剩下的字卡在齿间,闭口又吞进胃里。
唐佐面颊被酒气熏得半红,将戴征敲晕之后,一手扶着他,单膝跪下,颇为急切地解释道,“将军酒醉口无遮拦,请王爷恕罪。”
夏侯朝抬头示意半夏帮手,淡声道,“无妨,边关清苦,发泄一下不是大事。送戴将军回营帐吧。”
“是,谢王爷体谅。”
半夏与唐佐一人一边搀着胳膊将人架起,结实的重量携着浓浓的酒气压下来,半夏只觉得太阳穴直突突。
“你们家将军一直这样?”
“倒也不是,就是喝醉之后,喜欢逮着人唠叨自己那些陈年旧事。不过他也确实是因此,一直没有婚配。”
“自家的将军自家心疼,要是平日,我们就任他说了。哪知一个不注意,他就跑到王爷跟前放肆去了。”
“半夏大人,王爷不能生气吧?”
“那不会,放心,我们家王爷能理解。”
两个人说着话走远。
夏侯朝独自望着人群中高耸的篝火出神,耳边的喧嚣将他带回到寇韫离开的那一天。
那日的朝阳同今日的火光一样灿烂无比。
火光跌进他眸底平静的湖,撞出一层又一层耀目的红浪。
红浪翻滚腾跃,复又塑成了人形。
夏侯朝垂首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缓了一阵,才伸出拇指抚上右手腕。
他有些后悔,为何当时不向她讨上一个信物,导致如今思念之火焚心,却没有什么东西能解这相思之苦。
她倒是留了些衣物,但他也不能时刻带在身上。
冲天的火苗胡乱摇动,他的思绪也跟着缠来绕去,很快便又落在那句未说完的话上。
“这下……”
后边藏着的是什么?
他可以肆意去猜测她回去的目的,却无法放手去揣摩这甚至都不能算是半句的话。
尽管他也曾在心里预想好了,倘若她真的想要离开,那他会选择答应。
他渴望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却也希望她永远都是她自己。
可方才戴征的一番话,让夏侯朝的心脏没来由地紧缩。
寇韫不是别人,她不会食言,说回来,便一定会回来。
可他也会害怕,怕凡事没有绝对,怕万一有什么东西让她改变了主意,怕她真的一去不返。
没有伍周的束缚,她有足够的本事,让他再也寻不见她。
思念达到一定程度,便转化成了恐惧。
夏侯朝抑制不住自己,直往最坏最深的胡同一头扎进去。
“王爷?”半夏也跟着他将眉心攒起,刻意放开声喊。他才走开多长时间,王爷这又是怎么了?
夏侯朝失落的魂魄被生生喊了回来,他卸下紧锁的眉头,平稳情绪道,“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