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无形无体,却又可以幻化成任意模样。它被窗棂俘获,将照葫芦画瓢仿造出来的三交六椀菱花纹样拓印在墙壁上。
寇韫耳听隔断外侧的响动,目视墙角的阳光,刻意收敛的声音似乎也有着灰暗的影子。
“这二十来年,圣上想必没有一刻放下过对寇家的猜忌吧?奈何寇展的确实力超群,一时半会儿寻不到更好的人选。”
她折过阳光暖不着的视线,落在齐绍那不受控制颤抖的手上,唇角随着挑高弧度。
“要不怎么天天嚷着圣上英明呢。圣上耐着性子隐忍数年,等到寇韫这个继承了寇展优势的绝佳替代品崭露头角,方才寻机除掉寇展,亲手将寇韫扶上他的位置。”
“圣上也着实擅长洞察人心,掐准了寇韫的脉,知道她定会心甘情愿地留下,接替父亲,继续为圣上效命。”
她可以平心静气说出这些话,却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反应,早已被汗水湿透的掌心在衣袍上擦过。
寇韫将始终明亮干净,却无比冰凉的眸子望向齐绍,“这个计划,从把寇韫提前支去蔓城开始,便已是天衣无缝。”
“这么说来,寇韫还得叩谢圣上不杀之恩呢。如此,寇家便欠了圣上两条命,寇展以死抵去一条,还剩下寇韫一命。”
“而寇韫的以身和亲,也该是偿还了。”
她眉眼微挑,带动脸颊,又牵起嘴角,将自己笑成最明媚的花。
“可若是仔细清算,寇家欠圣上的命,别说是一两条,就是千万条,也早在那战场上无数次的生死拼杀之间还完了。”
她又嗤笑道,“寇家向来谨记圣上的那一点恩德,无论是寇展,还是寇韫,都将忠君报国刻在骨血里。”
“如今看来,也算是物尽其用。只可惜啊,终归是驴下了磨、桥落了河,都是圣上这帝王之路上,碍眼的尘砾罢了。”
寇韫自嘲,袖中匕首逼人的寒气催促她尽快手起刀落。
但见到齐绍这副大半身子已沉入地狱的模样,她又觉得没什么必要。此刻动刀,反而是在帮他了却痛苦。
“韫儿,咳咳……”
咳嗽声埋下的究竟是他无用的道歉,还是荒唐的狡辩,寇韫没什么心情去猜。
“都说到这份上了,圣上便不必再装模作样。”
她站起身,双手在身上拍拍捋捋,甚至有一丝想把身上沾染的尘沙拍到他床榻上的邪恶念头。
片刻思虑之后,还是作罢。
他已经够脏了。
齐绍的咳嗽愈演愈烈,胸膛剧烈起伏,鲜血自嘴角疯狂涌出,像是真的想要把五脏六腑掏出来。
可她一点都不想看,那腌臜玩意儿,看了容易影响今日的食欲。
寇韫颦眉挪步,离得远了些,看着浓稠的红沿着下颌滚落,又缓缓将明黄浸透。
机关算尽又如何,九五之尊又如何,皆是逃不过一死。
她略微垂眸掩住眼底的讽刺,转身头也不回地将痛苦挣扎的人丢弃。
犹似他当初任由她在蔺阳被绝望围裹,自己却龟缩在京都逍遥快意一般。
寇韫前脚刚迈出隔断之中无形的门,一柄泛着寒光的剑便迎面刺了过来。
但压根也用不着防御,因为那剑,是反着的。锐利的剑尖早在她出来之前,便与剑柄调了个儿。
“怎么?”
齐越泽与她政见相合,原来也算是能说得上话的朋友,而今,却变成了杀父仇人之子。
先前他未曾知晓,她还能装上一装,这会儿人已经听过墙角,便不好再做什么反应。
可他忽然来了这么一下,反倒帮她解开了这一结。
伍周的新皇梗着脖子,眼眶微红,捏着剑镗的手前伸,“我不会还手。”
寇韫话到嘴边,又被人抢了先。
“这是伍周欠你的,欠寇家的……”齐越泽的眸光被愧疚填满,双手微微发颤。
他父皇从小便教导他要做一个正直仁德的人,教导他事事以百姓安康、天下太平为先,可父皇自己却背道而驰。
从他在殿前跪了两日,加上多位朝臣劝谏,也没能拦下攻打云姜的命令开始,齐越泽便对他这位父亲寒了心。
他本来还能安慰自己,父亲是被奸臣所蛊惑,才会做出这般不顾百姓安危的决定。
可如今却发现,他记忆中的父亲,好像也只是记忆。心中巍峨的山轰然倒塌,猝不及防地化成粉末。
既然往日发生的事他无法阻拦,那便以命相偿。
寇韫接过那把剑,如齐越泽所愿,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挑眉道,“你比齐绍坦荡。”
寒锋沁过衣领,引出一阵下意识的战栗。
齐越泽紧着眉闭上双眼,一副任她宰割且毫无怨言的模样。
寇韫的眸波微起又落,终是扯唇笑了出来。
齐越泽不明所以,刚睁眼,又被胳膊上的轻微疼意吸引去目光。
龙袍完好无损,她只用剑拍了他一下。
“你……为什么?”
“我不是齐绍。”
寇韫神情不变,眸中除去一眼能望尽的平静,全无恨意,“杀了你,伍周这皇帝谁来当?”
她松了手,长剑当啷掉在地上。待声音消逝,她又道,“我可不接这个烂摊子。”
寇韫有时也怒己不争,可人总有自己的追求和原则,齐绍那般的翻脸无情她这辈子都学不会,也不会去学。
做错事的人不是齐越泽,该死的人也不是他,所以这剑,不可能会落在他身上。
她望向床榻上抽搐渐歇的齐绍,口中说着给齐越泽听的话,“这命欠来欠去的,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但你若真想还,便还给伍周的百姓吧。”
脚下不再沉重,与殿外清风仅有一步之遥时,寇韫依稀听闻身后低叹。
“对不起……”
这声毫无用处的话本不应该由他来说,但也无所谓了。
反正,她寇家,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寇韫没有回头,只勾了勾唇,将这三个字轻轻踩在脚下,两步之后便腾身跃向无边天际。
起落几番,衣袂纷飞,她肆意地在红墙黄瓦上留下自己的脚印。折腾够了,才踏至实地。
她的目标是往来人较少的宣乐门,但却在距离宣乐门还很远的永安殿外的甬道上缓下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