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过了平常晚膳的时辰,品香楼的客人仍然络绎不绝。
一楼大堂不分贵贱,面对的是五湖四海来的人,无论是路过歇脚,还是慕名而来。
店小二忙得脚不沾地,头上戴的小帽尺寸不大合适,总会在奔走的时候歪到一边。他只能趁着上完菜的片刻,飞速调整好帽子,然后以最好的面貌继续接待下一位来客。
二层设有雅间,专门提供给有头有脸或有钱有身家,不喜嘈杂纷扰的人。
配备的店小二也有差别,相貌与穿着都比一楼更规整一些,且为了保证第一时间了解顾客的需求,每个小二都只专注于一个雅间。
单独隔间数量有限,再加上品香楼又是云都最大的酒楼,一年四季宾客不断,所以即使达官显贵上门,也不一定能占到一席之地。
若想要安静的隔间,还得提前派人来订,稍慢一步,便会被人抢先。
不过老板是个伶俐人,人多的情况下,会特别留出两间,以备不时之需。
今日倒是派上了用场。
名为清晖的雅间内。
杨正道整衣危坐,桌上放着一瓶温过的酒,以及一壶刚刚泡好的茶。他正潜心贯注地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随时准备起身相迎。
等到外头的天都暗了下来,来人才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靠近。
听闻声响,杨正道赶忙起身整理衣冠,立在门口恭候。
店小二敲了敲门,获得许可之后,开门引人进来,便关上门,在门外等候吩咐。
门完全合上,杨正道才朝着来人躬身作揖,“恩师。”
“这儿没外人,礼数免了。”徐嬴轻轻一挥袖,径直坐在了主位上。
杨正道跟过去,却不坐下,弯着腰等候。
“坐吧,愣着干嘛。”
直到他开口,杨正道才敢落座。
徐嬴暗自摇头,他这学生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拘泥于规矩,就如同他的本名,有时候会正过头。
“恩师今日是饮酒,还是茶?”
酒是品香楼的招牌浮玉春,茶是杨正道自己带来的君山银针,他的恩师嘴刁,不是惯常喝的一概不碰。
“看你今日说的什么。”目光扫过那瓶浮玉春,不用猜都知道,他肯定又自作主张让人温过了。
徐嬴爱酒,但不喜饮温酒,就好一口凉的。可凉酒伤胃,所以杨正道每回见他,备的酒都是温的。尽管他不会喝,但这人还是一次不落。
杨正道心中忐忑,也不知道他昨日的莽撞行为有没有传到恩师耳朵里,不过十有八九是已经知道了。
他在家里闷头想了一天,才敢将恩师约出来。
反正刀终归是要落在脖子上,他眼一闭心一横,便道,“学生行事鲁莽,还请恩师责罚。”
说完就要跪下,徐嬴目光陡然凌厉,又给他吓到僵在半空中,下去也不是,起来也不是。
“说完再跪。”
“是……”
借着徐嬴转移目光的片时,他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疼得一个激灵,脑子也清晰了不少。
压住内心的不安,坦白道,“国喜宴上,学生收到一名内侍的信,信上说看见皇上同聿王妃在朝露殿私会。”
“那内侍送了信就跑了,学生起初也不信,便让女儿去朝露殿确认,没承想真的碰上二人在亭中交谈,还屏退了宫人。”
“学生……”他此时像是走在冰面上,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个喘息便沉了底,可还是要咬着牙走下去。
“学生约莫是当晚酒喝多了,第二日还未完全醒酒,便去长明殿参了聿王妃一本,当时聿王殿下也在。”
“学生头脑一热,便当这二人面将王妃私会皇上的事说了出来……”
“所以,被聿王给驳回来了?”徐嬴点了点面前的茶壶。
杨正道瞠目结舌,倒也还不忘给他倒茶,“恩师如何知道?”
说完这话,他也觉得自己傻,恩师手眼通天,知道当然是寻常事。
“夫妻本是一体,你当着面说人家王妃行为不检,不是在下聿王的面子?他如何能不驳斥你?”
“而且事关皇上,就算这事是真的,聿王也只会关起门来查。”
热茶滑入口中,茶香在喉间徘徊不散,虽不如酒香醉人,却也格外迷人。
“是学生草率了……”
“继续。”徐嬴也不管杨正道表情如何,反正他知道这事不会在这结束。
“不只是聿王,皇上也出言为她辩解,说当时二人是在探讨如何给聿王庆生。”
“学生认为不可信,但苦于手上没有实证,便只能顺坡下驴了。”
他懊悔不已,这般行为显然是打草惊蛇,日后若再想抓到寇韫的把柄,恐怕不会容易。
“先前聿王提出要娶一个伍周女将为王妃,便已是不妥,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将一个随时会爆发的祸患放在身边,小则让自己伤筋动骨,大则危害江山。恩师,如今寇韫的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我们该如何整治才好?”
“倘若她真的心怀不轨,那离最后一步可谓是近在咫尺。”
“你觉得可不可信不重要,”徐嬴扬眉,将手上的茶杯放下,转而拿起一旁的酒壶,开了盖子轻轻嗅闻,“重要的是聿王信不信。”
“聿王……”
伍周国败,寇韫作为主帅,说她没有怀恨在心,他怎么都不信。他也想聿王殿下别信,可看他们的相处,又觉得多少有些悬。
“恩师,聿王若真对她动了心思,加上皇上对她的态度也是暧昧不明,那岂不是后患无穷?”
越想越觉得心中不快,云姜岌岌可危的模样仿佛就浮现在眼前。
杨正道急得如火烧蚂蚁,徐嬴却笑了,“聿王殿下自己都不乱,你着什么急。”
“事关云姜社稷,此等大事学生如何不急?”他也上了岁数,可总是学不来恩师处事的从容。
徐嬴想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却被他一把夺下,“都凉了,换一壶。”
杨正道立马叫了小二重新去热酒。
徐嬴捋捋袖子,随他安排,又接着方才的话,“王妃有异心,王爷日夜伴其左右,定是比你看得清楚,不必太过忧心。”
夏侯朝并非轻易为儿女私情所困的人。这两人的关系有待考究,但经过他这学生的一番描述,他倒是真产生了想要会会这位王妃的念头。
“事情说完了,其中的问题你可找出来了?”徐嬴问道。
突然这么一问,让杨正道怔愣了一会儿,思虑过后,又打起精神来。
“倒的确是有几点不对劲的地方。先是那个给学生递信的内侍,确实古怪,想来是有人刻意安排好的。
“再就是,皇上为何也会维护寇韫?”
“还有,聿王又为何会在休沐的日子,还早早去了长明殿?”
杨正道又想了想,“对了,半夏在开宴前出去过,想来就是聿王派去寻人的,寇韫与他是前后脚回来的。”
半晌,他的声音往上扬了一点,“难不成,聿王知道?可他又为何装作不知道?”
杨正道的眼睛不算大,但瞪圆起来眼白露得多,这时要是有个小娃娃在旁边,指定就得吓着。
“所以聿王是察觉有人故意设计,才顺水推舟在那儿等着?”
皇上的配合打得也天衣无缝,合着一张网那么大,就捞了他这一条鱼?
徐嬴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还行,能自己想明白,也算是个进步。
“那,聿王会不会认为是学生刻意谋划……”
“这些聿王殿下自己会合计,你就做好分内事,少去瞎掺和。”
这局设计的倒像是那么回事,只不过,他们显然低估了夏侯朝。说到提点,他也是分毫不需要的,看看小皇帝被他带出来的模样就知道。
大几十岁头发都白了大半的人垂头丧气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徐嬴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要是能将看事情太浅薄的毛病改掉,这人也就通透了。
“两位爷,酒来了。”店小二示意后推门进来。
“点菜吧,”徐嬴对低眉丧眼的杨正道说着。
“……恩师要在这用膳?”
“来时没吃。”
花白的眉又挂上了肉眼可见的欣喜。今日恩师不仅听他的话,要喝温酒,还要同他一起吃饭,这可是难得的好事。
欣喜之余,他又有些担忧,总觉得恩师变了,却不知如何去形容,但总归是往好的方向发展。
……
墨染轩。
将纸条按照原来的折痕叠好,收进妆奁。
寇韫望向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的糕点盒子,无声地咧了下嘴角。
五月一如既往的实诚,这苍泫也不遑多让。
上回受了伤后,这姑娘偷偷跑来找她道歉。起先她还以为是夏侯朝的意思,不过她想该罚的都罚了,长记性就行,没必要可着小姑娘的自尊嚯嚯,再记恨上她就不好了。
听到最后,才知道又是她自己的主意。依然是重复着那句话:“殿下是个很好的人,请王妃不要辜负他。”只不过这次,她将称谓换成了“王妃”。
话说完,又非得叫寇韫罚她,说是生死不计。这家伙好好说话呢,突然整什么死不死的,差点没给她吓坏。
五月的心意她自然知晓,从头到尾都是为了自己主子,她也不忍心真的罚她,便只说了想吃品香楼的点心,让她去买。
谁知这姑娘这么耿直,连着买了半个多月,每样都来,不知道是怕她吃不完浪费,还是怕她吃多了会腻,每样还都只捎了一点。
后边连又蓝都快吃腻了,寇韫便赶忙跟五月叫停。她怕再不开口,这人能给她和又蓝一整年的点心都包圆了。
那晚,她摸黑翻进夏侯朝院子的时候,被五月抓了个现行。这姑娘反应快,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交上了手。
她也不敢使全力,便只能边防守边解释,哪知这边是解释通了,身后又有了动静。
当时她便已经警惕,但苍泫的身手比五月好上太多,她前头正应付着一个,有些躲闪不及,后肩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好在苍泫发现后撤了些力道,不然她这把骨头都得折那儿。
估计是五月教的道歉方法,这回是两个人一起给她捎带点心。苍泫倒还算是贴心些,见五月带了品香楼的,自己就换了别家。
寇韫用胃换来的经验,让她从这场买糕点游戏刚开始便喊了暂停。
她又看了看盒子旁边两只相差无几的药膏瓶子。别的不说,这两人的默契倒是值得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