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沧洲已经回到京城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里,他照常吃饭、照常睡觉、照常上朝,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可只有他身边最亲近的人知道,他前胸的那处刀伤一直未曾愈合。
每隔五天,大夫会来给他刮一次腐肉,换一次药,可新肉增长的速度永远没有刮下去的快,因此那里总是盖着厚厚的纱布,但只要稍微受点外力、或者动作大了些,就会自伤口流出很多血水。
他出行都不再骑马,而改乘轿子,走路也较以前慢了许多,更不再出去交际应酬,而是没事时就窝在书房里,写字、看书、发呆,并且一发呆就好久,从黄昏到日落、从日落再到午夜。
虽然侯爷表面看着与常人无异,但石磊他们就是能感觉得到,侯爷变了!他变得沉默、寡言、不会笑、也不会发怒,就算不能骑马了也无所谓,就算不能打仗了也无所谓,每天就像一杯无滋无味的白开水一样活着。
唯一能让他情绪有一丝波动的,就是关在书房里反反复复看那本《东游列国记》,或者去庄子的时候,每次沐休,大人就在伤口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坐马车晃到庄子,到地方先把被血迹浸透的纱布换掉,然后就去到处走走,马厩、菜圃、果园、夫人的房间、小姐的房间,每次都像不知疲惫一样,来来回回的走着。
他会把夫人放在床下的马雕拿出来挨个擦一遍,然后就坐在桌边发呆几个时辰,让石磊几人看的心酸,但谁也不敢贸然去打扰,谁也不知道侯爷发呆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一次,他在小姐屋里的玩具箱下面发现一块玉牌,许是玩耍时不小心自身上勾掉的,侯爷视若珍宝,并露出了两个月以来唯一的一个笑容,还让张椿给串上穗子,看书的时候放在手里把玩,睡觉的时候放在枕头旁边,恨不得时时刻刻戴在身上。
可即便如此想念,他也从未提及过夫人和小姐,只是不断把自己尘封在死气沉沉的生活里,似是在拿自己做着某种献祭。
因为缺乏锻炼,他身形迅速从高大威猛变成白面书生,而那股惨白又透着虚弱和病态,让他和一年前的陆沧洲简直判若两人。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看儿子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老侯爷和老夫人坐不住了,几次提及要给他说门新亲事,陆沧洲也不正面抵抗,只是不再找大夫来刮腐肉、也不给患处换药,然后就导致高烧不退,差点没了半条命。
老夫人气的哭倒在床边,指着儿子叫骂,“你这样,不如带着我和你爹一起去了吧,本以为这次能把我孙女带回来,可人没带回来,还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我和你爹是做了什么孽啊,难道还要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成?逆子啊、逆子!”
可经过这么一闹,两老也不再提填房的事了。
这日,又到了给陆沧洲刮腐肉的日子,石磊石川站在一旁伺候着,给老大夫一块一块投控带血的巾布,不多时就换了三盆水,每一盆都是又暗又浓的红色,看得人心惊肉跳。
暗说从自己身上硬生生刮掉一层肉,应该疼得死去活来才是,但陆沧洲就好像没有知觉一样,一动不动靠坐在那,任凭老大夫一刀又一刀下去,脸上甚至半点疼痛的表情都没有。
等伤口包扎好,老大夫又格外嘱咐几句,“侯爷需得忌口,不能吃辛辣或者鱼腥,以免刺激伤口便更不易恢复了,药要按时喝,先把气血巩固住。”
“好,石川,送客”陆沧洲起身把衣服穿好,就又坐到桌案前拿起那本《东游列国记》看起来。
石川和石磊无奈摇摇头,把老大夫送了出去,直到离开书房很远,石磊才压低声音忧虑的问,“贺大夫,我家侯爷这伤也快三个月了,怎么还不见起色啊,总这么一次一次刮肉也不是办法?”
贺大夫屡屡胡子,样子比石磊还苦恼,“不瞒二位,老夫行医二十载,还真没遇到过侯爷这种情况,如今只能用刮肉的办法暂时维持着,还能保他性命无忧,可老夫瞧着……侯爷总郁郁寡欢的样子,想是这心情低落,也不利于伤口恢复,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不如几位多往这方面想想办法。”
石磊石川互看一眼……心病?也对!自侯爷从夫人那回来后就是这副样子了,但几人也无计可施啊,总不能把夫人掳回来吧?他们只能眼睁睁看侯爷拖着不断衰败的身体,日日消沉。
哎!此事真是棘手的很!
夜里掌灯时分,陆沧洲只吃了几口饭就撂下碗筷,石昊端着药进来,看侯爷又只吃了这么一点,不禁劝慰几句,“今日都是您爱吃的菜,侯爷再多吃的吧。”
陆沧洲跟没听见一样,端过那碗又稠又黑、散发着阵阵苦味的药便一饮而尽,看得石昊眉毛都打了死结。
“咳咳……宰相那边可有什么动静?”他拿帕子掩住嘴咳嗽几声、等咳声停止,才问出这个问题。可往日锐利精亮的眼睛现在已黯淡无光,还有一股看什么都提不起劲儿的厌世感。
“探子说,宰相手下的廖杰已经将弹劾褶子拟好,就等着颁布新马政的前三天呈给皇上,好打牧大人一个措手不及,咱们要不要先把事情压下?一旦做实罪名,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近几日陆沧洲一直在为这事操劳,每每和手下心腹在书房商议到午夜也不休息,旧伤未好,又添了咳喘的毛病,真是屋漏偏逢连夜。
新马政在沼泽县试点反响不错,这次朝廷扩充军备,需要五百匹战马,皆是从沼泽县马贩子手里购买,也等于直接越过了宰相一派掌管的马厮,触动了他们最切身的利益。宰相等人何其狡诈,立刻明白皇上使了声东击西的招数,并且不顾他们阻挠,直接推开新马政,而他们不好直接朝皇上开火,就只有拿制定了新马政的牧兴邦开刀。
“先不用管,咳咳咳……放长线才能钓大鱼。”陆沧洲咳嗽了几声,又拿出那块玉牌在手里反复搓弄,“牧大人归府了吗?”如今他已不再称呼牧兴邦为岳父大人,算是计间接承认了与牧舒远和离的事,她想要自由,他便给她自由。
“回来了,不过听说二夫人偶感风寒,已经接连几日缠绵病榻了。”
陆沧洲面容一凝,“你即刻去库房把那株最大的人参送去尚书府,再拿些别的珍贵药材,若那边再有事,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石昊恭敬的答。心想侯爷真是爱屋及乌啊,现在夫人母亲的一点事,都能惹得侯爷如此紧张。
“院子修缮的怎么样了?”一提起新建的园子,陆沧洲脸上总算有了点欢愉之色,这也是为数不多能让他开心的几件事之一。
“回侯爷,小的今日特意去看过,地砖和石砾已经铺好了,明日就能开始涂漆挪家具,师傅说,还有两月便能完工,看来匾额的事要提前准备了。”
“嗯,咳咳咳……匾额去宫里找太子的太傅,曾大人书法最是了得,就取……取‘舒园’二字吧。”
舒园?石昊琢磨一番……嗯!真是个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