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沉璧与楚秋篱感觉到了乌涂的躁动情绪,皱眉问他原因。
一番解释下来,乌涂嗤地笑了。
他看向段沉璧,“没想到七曜竟从未给你们提过这件事吗?我以为你这么聪明,早就猜到了什么呢,却原来,你才明白过来。”
缚影阵开始起作用,七曜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微微皱了眉,像是美梦被打扰一样,不消片刻就睡了过去。她的身体却开始变淡,一个黑色的影子自她眉心飘出,体态与七曜如出一辙,顾唤抓紧时机,手中掐了个诀,将那影子缓缓凝于掌中,仔细端详片刻,忽地往自己的天灵盖上拍去,直接把影子融入了自己的身体。
这一拍,顾唤所化的小孩体态不能够再维持,他似乎是痛极了,单膝跪在地上,眉头紧紧锁在一处,成了他本来的成人形态。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他才稍微有了点力气站起身来,深深看了七曜一眼,解开她身上的束缚,转身离开了忘川。
七曜静静地躺在三生石畔,身体化为了灵体状态,却浑然不知。
不知忘川的风吹过去多少阵,七曜才缓缓转醒。
三个人都觉得他们无法直视七曜得知自己被骗了后的表情。
那是一种走到末路,好不容易抓到一缕光并且依靠它活下来的人,在最想依赖光明的时候却发现手中的光只是一场梦的绝望表情。
当时的七曜仅仅是一个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的小姑娘,她因为得知自己的未婚夫流连花丛对自己不忠而主动提出退婚,却被夫家仇恨谋杀。来到地府后得知人的姻缘是生生世世绑在一起,便求月老断了她的姻缘,或者自己不再进入轮回,她从忘川的入口一步一跪拜,就为了不再受命运所累,最后纵身跃入死地,都只是为了心中的坚持。
本以为从死地出来,自己还可以信任一个小孩一起逃出轮回去找自己想要的一切,却在睡梦中被信任的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变成了只能在幽冥里生存的灵体。
她突然觉得自己从生到死都是一个愚蠢至极的存在,盲目而无知,蓦地,她发了疯似的往三生石上撞去,灵体被一次次撞成碎渣再一次次完好聚合,七曜颓败不堪,无力地蹲下身去,倒在了火一般的曼珠沙华花丛里。
乌涂想去安慰她,告诉她顾唤并没有想要愚弄她,虽然她已经是灵体,可是因为影子覆在了顾唤的身体中,只要顾唤一献祭,她就可以三界之中来去自由,不受任何束缚。
可至于顾唤为何离开,他也不知道。
不过乌涂已经是相对这段记忆多活了几千年的人,他自然清楚顾唤不仅献祭了,还做出了更大的牺牲,让七曜愧疚了几千年,也没能将代价还清。
就这样,七曜再一次出现在了月老面前,请求他让地府的鬼兵们将她关押,月老唏嘘不已,却发觉她已经没有了影子,失去了进入轮回的资格。
七曜心里难受了很久,这期间也再没有找到过顾唤的身影。她坐在幽谷旁,旁边是拿着拐杖休息的月老。老人看着这个命途多舛的姑娘,语重心长道:“其实你也不必如此难受,毕竟,你永远留在了地府,摆脱了你不满的姻缘不是吗?”
七曜点点头,一个地灵从深谷爬出来,艳羡地看着忘川的曼珠沙华,月老慢悠悠给了它一拐杖,继续道:“留在幽冥,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这可能是你的命吧?”七曜却轻轻抚摸着鬓发边的曼珠沙华问:“月老爷爷,忘川的曼珠沙华,摘下来会枯萎吗?”
月老一愣,却也答道:“忘川的曼珠沙华不是凡俗之花,是永远不会凋谢的,所以它们才越生越多,长满了忘川。摘下来的也会永远保持最初的样子。”
七曜肩膀微微抖动了下,又问:“是因为这个,地灵们才想要摘下它吗?”
月老哈哈一笑,回答道:“这些地灵之于曼珠沙华,就像你们人间的飞蛾之于火,它们不能触碰曼珠沙华,否则会被灼烫而死。但它们又喜欢曼珠沙华的美丽,因此只敢远远望着,却不能将其摘下。”
七曜哑然。
那么,顾唤是怎么带着她,从地灵们的死死看守下出来的呢?
如果顾唤的能力本就可以轻松碾压地灵们,他若是想要自己的影子,为什么不在谷底就动手,非要大费周章撒谎把自己带出来再这样呢?
七曜想要弄清楚一切,她想了想,折下一朵曼珠沙华,递到谷边。地灵们立刻往旁边躲开,看着她手中的花,眼中满是惊恐。
月老不知道这个姑娘又想做什么,静静地望向这边,下一刻却被惊得站了起来,因为七曜纵身一跃,再一次跳进了死地。
不过这次,七曜跳下去没多久,就再次上来了。月老震惊地看向她,不知从哪里问起。
旁观的三人都猜到这应该与顾唤做的事有关,现在的七曜,早已经不是从前那样弱小了。七曜的神色不好看,因为这趟下去,她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下面的死地在她眼中不再黑暗,目光所到之处都亮如白昼,石壁上到处都刻着诅咒与不甘的话语,怨恨之深,显而易见。
七曜拘来一个怨灵,问了顾唤的相关。
怨灵在她手中瑟瑟发抖,交待了顾唤欺负它们摧残它们的过往,又指了指旁边一块溅了血的石头,道:“上次他演苦肉计,在你面前挨打,被点了名的怨灵兄弟们真的是怕得要死,结果您上前护住了顾唤,那些兄弟们不知道怎么办,就把拳头招呼在了您身上,等您睡过去后,顾唤就杀了它们......”
七曜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怨灵快哭了,“他怕您是别有用心,跳下来是早有预谋,所以想试试您。”
七曜点点头,松开了手,怨灵立刻隐没在石缝里,没再出来。
三生石静静立在忘川,七曜问月老道:“如果三生石上两个人的名字刻在一起,是不是总会再见?”月老道:“自然,名字一落下来,便是缘分已定,但是这只针对轮回中的万物,你现在早已超脱轮回,应该是无用的。”
七曜想了想,道:“试试也未尝不可。”
说罢,她拿起一块尖尖的石头,朝着三生石走去。
月老要拦,却被七曜随手一个结界挡在了后面,她眼中跳动着疯狂的情绪,拿着石头,竟真的在三生石上刻下了她与顾唤的名字。
这动静引来了地府很多人,他们没想到竟然会有人敢在地府这般造次,纷纷将仇视对准七曜,要将她就地捉拿。
楚秋篱对这位师祖佩服极了,她就像是什么都无所谓一样,想到什么便做,无论自己是凡人还是轮回之外的人,这天地间仿佛都没有能阻拦她的任何东西。
这架打了很久很久,七曜受了重伤,地府的人也没有讨到多少好,两方正僵持之时,有人将一个残败的躯壳押了上来,七曜冷冷盯着那人,笑道:“你终于出现了。”
顾唤本就因为画阵受到反噬,现在被地府的人押着,没有多少反抗的能力。他看向七曜,道:“我真是小看了你。”
残破的局面被慢慢修整,七曜和顾唤被绑在三生石下,月老听从上级安排,将阴阳线绑在了二人手中。
“阴阳线一旦绑定,你们的所有情绪都被极端化为爱与恨,在白昼与黑夜间相反。任何时间相悖,任何时间不合,只有到了这一切该解的时候,神兵斩相思才会出现,那时,才是你们罪过全清的日子。”
月老慢慢说着,“你们犯下大错,顾唤还动用禁术偷了你的影子,他犯下的错误更大,所以要历经轮回变为凡人受苦,这番回到人间,一切都会是考验。”
所有画面到此灰飞烟灭,楚秋篱睁开眼,发现自己的神识已经回到了幻思町。
段沉璧看见七曜和顾唤都昏睡了过去,道:“斩相思断了。”
乌涂悠悠转醒,看看周围一切,没有说话。
一时间,整个幻思町陷入一片死寂。
七曜与顾唤静静睡着,顾唤趴在七曜身边,像极了二人在地府死地相依为命的样子。可惜时过境迁,岁月的磨砺将这两个人改变得面目全非,仿佛曾经的一切都是烟云一般的东西,风一吹,就散了。
段沉璧盯着乌涂,眼神中虽然还带着戒备,但是二人之间的气氛,却也没有之前那般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僵持了。
乌涂坐在茶桌旁,眼神沉沉,他不疯的时候,也能算一个安静的美男子,楚秋篱忽然道:“你不想从我们这里夺古镜了吗?”乌涂瞧他一眼,神情恹恹,“我忽然觉得,一切都好没意思。”楚秋篱点点头,“对呀,一点也不好玩。”乌涂趴在桌上,“把这一切都毁灭之后,然后呢?”
一时间没人回答。
顾唤先七曜一步醒过来,阴阳线一斩断,他和七曜的人格不再如同以前一样极端,一时间,忧伤、担心、无奈、悔恨的情绪都填满了他的神色,他终于像一个完整的人般,鲜活起来。
楚秋篱忽然想,这世间的人,虽然都很苦,却总也没有丢掉那几分鲜明。
假如长存不灭,却没有了那点活着的色彩,也会是没有意义的吧。
顾唤望着沉睡的七曜,轻轻道:“这些年,总归是她受的苦更多些,我还有什么脸面见她?......”段沉璧道:“曾经我们在师父眼皮子底下学魇术时,你曾来过一回,但不是你现在的样子。那时,你是一个乞丐,一路乞讨来到幻思町,师父给了你一碗粥,当时你说,你就叫顾唤。”
顾唤轻轻一笑,“那是我的前前身,我被诅咒要受尽轮回之苦,可是不知为何,我总会在每一世接近七曜,她认得我,却要装作认不得,如此一世接着一世,我一入轮回便忘却前尘,只有她一直在看着不同的我出现,然后又扮演一个普通的路人,送我离开。”
段沉璧道:“可是现在你想起了一切。”顾唤点头,“你们在拿着斩相思斩断阴阳线的时候,应该看到了些什么吧。”
乌涂道:“看到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会是那样的前尘。”顾唤帮七曜掖掖被子,“我也没有想到,宿命难违,我恨自己的命会是如此,所以才做出那样的选择。”
乌涂道:“可是你一点也没有征求七曜的意见,擅自就这样做了主张,害她为了偿还,生生世世不得安心,到现在,还在极力补着那个所谓的影子。”
“我也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倔强。”顾唤看着七曜,“她与我之间没什么欠不欠的,一切都是我的错。”
楚秋篱听不懂这两个人打哑谜一样的对话,心里好奇,脸上依旧不动声色,段沉璧也听得云里雾里,道:“二位能不能说点人能听懂的?”顾唤苦瓜似的脸露出笑容,“也是,你们都不知情,刚刚这么说也不是故意要避着你们,只是感慨颇多。况且”,他看了一眼楚秋篱,似笑非笑,“这里已经有一个可以推演道法的大能,我就算是瞒,终究也瞒不住。”
楚秋篱心里一跳,没想到顾唤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修为,他装作无辜地看回去,段沉璧假装不懂,道:“还请说清前因后果,我们可没有前辈说得那么厉害。”
顾唤没有注意这师徒两个的别扭,道:“此事关乎着整个人间,二位都是聪明人,自然已经猜出我与七曜不是这红尘中人,所以这事说起来很玄,但的确是真正发生过的。”
乌涂冷哼一声,转身走到幻思町的角落,表示并不想搀和在顾唤的回忆中。
段沉璧与楚秋篱也不管他,坐下来认真听顾唤将前因后果。
七曜已经醒了过来,听到屋子里几个人的对话,知道顾唤这是要将所有东西说出来,便静静听着,没有开口,毕竟对于顾唤,她还有很多疑惑,但是叫她亲口去问,也是不可能的。
顾唤道:“你们将咱们所处的这个地方想成一个整体,而在这整体之外,还有很多个像我们所在的位面一样的存在,而这每一个位面的诞生,都始于‘不平衡’。”
段沉璧点头,“可以想象。”
顾唤欣赏地点点头,继续道:“咱们所处的这个位面诞生时,也是因为阴阳的不平,有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