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曜踏入结界的时候,宋平乐正在焦急得不知所措。她看着那个小女孩焦急的小脸,轻轻走上前去。
宋平乐看到七曜,如同看见救星。她已经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声音已经变得不像平时柔和,对七曜道:“难道,真的就这样,无论我回不回得到过去,都会有这样的遗憾吗?我答应过她的,答应的,她那个傻子,会一直等我一天的啊。我还没有告诉她,耗子药不能吃,不认识的东西不能胡乱吃,她会死的啊!她真的会死的啊!”
七曜上前蹲下来拥住宋平乐,抚摸着她的头发道:“不要急,姐姐帮你。你告诉姐姐,她和你有什么共同的记忆吗?或许我可以利用那个作为媒介,帮你找到她。”
宋平乐平静了下心情,开始追溯自己的回忆,忽地,她到道:“风!她告诉我,风会告诉她一切!风可以吗?姐姐!风!”
七曜微微一笑,道:“那你闭上眼睛,我牵着你走。试试看,风会不会告诉你答案?”
就这样,七曜牵着宋平乐,感知着愿主的意念,呼呼风声立刻变得尖利起来,七曜被这逆天的施术震得头上生疼,带着闭眼的宋平乐,一步又一步,一直走到太阳慢慢回落,才走到了一个破败的旅店前。
苍耳看到宋平乐一个人来找自己,激动地又蹦又跳,宋平乐也是激动地又笑又哭,拥住苍耳,一连声地说“你不会失去了,你不会失去了!你以后千万不能乱吃东西,知道吗?什么都不要乱吃,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你没骗我,是风,它知道一切……
七曜看着太阳慢慢在消失,一挥手,所有一切都静止了下来,仿佛时间停止,唯有宋平乐猛地昏睡过去,七曜上前接住了宋平乐,自己咬破手指,将一滴血滴在了女孩的眉间,然后半跪在地上,开始吟诵:
“团栾不散,因果摧残。溯洄光阴,只消执念。破!!!”
忽然,七曜身上蓝光大盛,她的眉毛倏地拧得很紧,似乎在忍耐着千刀万剐之痛,却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如果此刻有人在场,就会发现在这个结界中,出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真实存在着,一个像其虚幻的影子悬在真实世界的空中,正待与实体结合。
这样的一幕可谓是天方夜谭,可是事实就是那样,两个一模一样的世界就这样慢慢叠加,唯一不同的,是那个悬在空中的世界中只有苍耳一个人,有着鲜活的生命。除此之外,两个世界的一草一木,全都如同倒映了现实世界一般,静静地存在着。
随着蓝光亮到发白,整个悬在真实世界的那个“虚影世界”已经完完全全对准了真实世界的边缘,七曜睁开双眼,眼中满是血丝,大喊一声“归位!”,刹那间两个世界,边对着边,缝隙对着缝隙,猛然重合在了一起,然后风开始流动,草木开始摇摆,夕阳慢慢下沉。
宋平乐手腕上的红线,也缓缓消失。
少女是在一身黑衣的七曜怀中醒过来的,她已经恢复了来结界前的年纪与样貌,在她的记忆中,她小时候去找到了苍耳,没有惭愧,苍耳也还活着,一切都是那么平常。
“这位姐姐,我认识你吗?”宋平乐小声问。七曜目光冷冷,唇角却好像微微上扬了一下,没有回答。
月上柳梢头,七曜回到了幻思町。
乌涂已经候在店内多时,他看着满是疲惫的七曜,问道“你收集到了?”
七曜嘴唇干裂,坐下来连喝了好几杯茶后,才道:“还差一块……”说罢朝着地上一挥手,便凭空出现了一个影子。
那影子很奇怪,像件破衣服,有着一块一块被缝补起来的痕迹,每一块大小不一,若有这样的衣服,放到现在繁华的长歌城,乞丐也是不肯穿的。乌涂却深知其中的不容易,他看着影子的“头部”,那里已经有了个“头”的形状,但还有一块的地方空空的,心里明白便是七曜所说的缺的“一块”。
每每七曜帮人挽回一次遗憾,她就会得到世界重合的一块“阴影”。这一块一块的阴影拼凑到如今的人形,花了七曜几千年的心血。每一次得到“阴影”,七曜便要脱力整整一个月,比普通人还要柔弱许多倍。倘若遇到小事还可以应付,但一遇到大事……乌涂想起上次在怨魂口中救下的鲜血淋漓的七曜,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半死不活地叹了口气。
七曜看向他,“我都还没趴下,你这要断气的样子给谁看?”
这个人绝了,永远都不会好好说话。
和乌涂、七曜一样,只有活在轮回之外的人,才会知道这个世界不单单是一个孤立的所在。其实世界的时间与空间,就像是“光”一般的存在。
想象一个人是一个发光的源头,那么,他周身发出光的话,光束就有若干条。这每一条所谓的“光束”,就是一个选择,这些选择并存着,或许每个选择之中的人所经历之事有前后差异,却在本质上一样,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宿命”。随着人的选择不同,人们经历的事情会不同,可是结局,往往是相似的。
从一点出发,结束于一点,是为“归零”。
乌涂道:“其实苍耳还是会死,因为她并不是因为误食耗子药而死的,而是她的父亲家中贫寒,负债累累,最后自身难保,不愿留女儿一人在世上受欺负,给她在吃食里下了毒。对吗?”
七曜闭上眼,“那就不是我的事了,我才不在乎这些人的生死。”
可乌涂却看见,在昏暗的光线下,七曜的眼角微微泛红。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看向那个“缝缝补补”的影子,抿了抿嘴唇,乌涂道:“你还是把你这影子收起来吧,我看见它脑壳疼......”
七曜没有言语,只是打了个响指,那道影子便倏地缩为一缕细烟,没入她的眉心。
“我总是一个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人,每次看到你,就觉得特别特别辛苦。一件事情,能坚持几千年。你看你,明明可以超脱轮回,做个啥事都不管的旁观者,腾云驾雾,无拘无束。说到底那也是你应得的,却因为一个什么‘问心无愧’的劳什子由头,东奔西走,不死不活?”
乌涂越说越无奈,站起身来不小心打翻了茶杯,却发现七曜已经趴在桌上睡过去了。
“唉......”,乌涂自顾自叹息一声,却又仿佛在心里说服了自己一般,笑了笑道“可这也是我最钦佩你的一点。”
清晨,七曜被胳膊上的酸麻感折磨得睁开眼,她竟然因为重合世界太过于疲乏在桌子上趴了一整夜。脖子一时间掰不正,动作间身上却有件衣服掉了下去。她诧异地转头,捡起地上的黑衣,拍了拍尘土。
那是一件黑色的袍子,不新不旧,其上是华美的暗纹,布料于现下不算贵重,可在三千年前,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她想起三千年前的乌涂,本是一个多么意气风发的少年,第一次看见他时,自己还是个连几只怨魂都对付不过来的小角色。
那日自己杀得满身污血,正打算与最后一只怨魂同归于尽之际,十七岁的乌涂在百步之外射出救命的一箭,自己回头时,看到的就是穿着这件黑袍的乌涂,那少年眼眸亮如星辰,将手中的弓背到身后,笑着问道:“这位姐姐,你没事吧?”
可是那件事后,那位一身少年气的年轻人,便也永远地消失了。
七曜收好衣服,推开幻思町的门,踏上了去坟场的马车。
顾唤,好久不见。
密林之中,那座荒坟前有个男子已经到了。男子站在墓碑前,低头沉默着,刚刚从牢里被放出来,他有些适应不了漫天撒下的日光。
七曜走到他身边时,他也还是没有抬头。
可是七曜打破了这沉默。她声音不高,气场却不像平时白日里那般让人觉得可亲,整个人要形容起来的话,就像是三月开早了的春花,被一场不懂怜香惜玉的大雪冰冻,只留下了死气沉沉的美丽,没有了吸引人的芬芳。
“过了这一遭,你便投胎去吧,喝下孟婆汤,了结这孽缘。我也尽快还你自由身,从此碧落黄泉,你我再没有半点关系。”
男人没有反驳也没有答应,只是头低得快要贴住胸膛。
七曜继续道:“这一世你因为暴怒犯错,本该在意外中死掉,却因为你母亲为你挡了一命得以活下来。如今劫难已经过去,余下的,我自己尽力就好。还剩一片碎片,我只要......”
话还没说完,男子便打断了她,“滚!”
七曜目光冰冷,死死与抬起头的男人四目相对。
如果顾唤此刻并不是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瞪着七曜的话,他真的算是一个英俊的公子,走在街上惹姑娘们频频回头那种的公子。
可惜他眼睛里的阴沉完全掩盖了一张脸的优势。
这一世他的命中劫难是牢狱之灾,被关在牢里太久,整个人都没了几分人气,情绪也更加极端。看得出来,七曜的话已经让他无法自控,如果再多说一句的话,他很可能和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同归于尽。
可惜七曜天性刚强,也不是被人吼一声就不敢开口的人。
她继续道:“跟我回幻思町,‘斩相思’已经被我寻到,割了你我手中的阴阳线,你就不用再受这苦了。”
一听到“斩相思”,顾唤就再也无法压制自己的暴怒了,他像个疯子一样,蓦地上前一步,双眼赤红,“七曜,你就这么想要躲开我吗?!”
“不是躲开你”,七曜转开视线,望着墓碑旁,眼神却是放空的。她看上去无比疲乏,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般,“顾唤,只是我真的太累了......”
半晌无言。
然后,顾唤转身就走。
“你要逼我跟你动手吗?”七曜开口,声音不再疲惫,已经溢满了要动手的意思。“要么乖乖跟我回幻思町,要么,你今天就死在这里,我不介意追着你的魂魄,在三生石边斩断你的手,毁了阴阳线!”
她就这么边说着,边亮出锃亮的刀匕,直刺向顾唤的后心。
可惜未及顾唤周身一尺,那人便后背长了眼睛一般往侧面一闪,去夺七曜的刀。七曜稳住身形,抬腿去踢顾唤手腕。顾唤缩回手掌,另一只手却握拳挥向七曜纤细的脖颈,眼看就要挥到,却感觉一阵凌厉的刀风朝下腹部袭来,只得后退。两人自密林掠出,快得不相上下,直到郊外一处空地,来来回回间皆是狠招,却都无法伤到对方,如果有人旁观这一切,定会觉得二人的身法过于迅速,以至于,不像正常人。
这一架打到了正午也没有胜负,顾唤心中思绪万千,不想继续缠斗,心中正在飞快想办法如何逃离,心不在焉打出一掌,也没想会打中。
可下一刻,顾唤手中却突然挨到了什么,他惊讶地抬眼,七曜肩膀被他一击,连连后退了三步,身体摇摇欲坠,眼中却还是仿佛无人能撼动的决绝。
顾唤刹那间明白过来,他一个闪身到了七曜身边,接住意识开始模糊的七曜,咬牙切齿地问:“你昨日,是不是又......?!”
话还没说完,七曜已经晕了过去,顾唤恶狠狠的表情一瞬间变成无尽的担忧与彷徨,他咬咬牙,还是抱起昏睡的七曜,朝幻思町走去。
幻思町依旧如同曾经一般,里面养着各种形状的绿萝,窗边、桌旁甚至屋顶,到处是绿色,小铃铛在植物间幽幽作响,顾唤望着沉睡的七曜,想就这么走了,却又不敢轻易离开。
如果那几个人打起来,有怨灵在七曜昏睡时乘虚而入,付出的代价他永远都偿还不了......
是了,屋里屏风那头还有另外几个人,段沉璧和乌涂面对面坐着,两人的眼神已经无声地互相杀了无数个来回。
楚秋篱靠在门边,望着一屋子的摆设。
他们知道七曜出现后,便安排好了五青门的事情,低调地坐着马车来了这里。在段沉璧的回忆下,二人很快便找到了石桥与胭脂铺之间的幻思町,却没想到上去敲门,从里面走出来的竟然是乌涂。
本来把不伤及无辜的结界都设好了,乌涂正要出招,却听段沉璧一声“慢着!”,他们齐齐望向来人,看到了顾唤怀中昏迷的七曜。
......于是就有了现在这样僵持的局面。
西边染上一层落霞的艳色,昏睡的七曜展现出了另一种形态。一身黑衣,腰侧是两把外形古朴的匕首,明明昏睡中眉头紧锁,周身却多了几分冷意。
与此同时,顾唤的眼眸开始涣散,他身上的衣服没有任何变化,可再睁眼,眼中已然失去了白日里那种逼人的强势,换之以迷茫的温柔。
这就是阴阳线的束缚,被系上阴阳线的人,女为阴,男为阳。阴阳线的两头系在两人手腕。不过阴阳线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会被系上,只有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的人,才会受到它的约束。阴阳线一旦绑定,两人的所有情绪都被极端化为爱与恨,且在白昼与黑夜间相反。
如何能结束这种痛苦的诅咒?唯有神兵斩相思。
显然,七曜和顾唤,就是于要求符合得不能再符合的了。
白日的七曜心中有爱,温柔可亲,而顾唤则冰冷无情;夜晚的七曜心如寒潭,而顾唤却是平和无害。他们两个人永远无法平静相处,只是在那条线的两端生生世世挣扎。
因为顾唤所犯所谓不可饶恕之错更多,天道还使得他受罚期间,有几世受尽苦难不得好死,受尽才罢休。
因为放心不下七曜,段沉璧和乌涂只能暂时言和,他们轻轻走到屏风后,掀开重重叠叠的翠萝,就看到满眼温柔的顾唤正用手轻轻抚着昏迷不醒的七曜的脸,为她擦汗。
“咳咳!不要这样虐待一个六亲缘薄的永世孤鸾好吗?我最看不了别人这样了......!”乌涂别过脸去,顾唤笑了下,道:“如今已经如此豁达了吗?六亲缘薄,永世孤鸾的太子殿下?”
乌涂:“......”
这俩人在嘴欠程度上,的确很般配。
段沉璧对此喜闻乐见,心情立刻好了很多。
乌涂上前一步,看了眼七曜,问道:“你打的?”嘴角满是幸灾乐祸的笑,见顾唤不说话,又道:“哦,那你完了。等她醒来,受死吧。”
这仇真是当时就给报了。
顾唤叹息一声,站起身来,眼中忧色未减,道:“既然你来了,还请你照顾她。我......我还是暂时离开一段时间比较好。”乌涂呵呵一笑,语气却突然严肃:“她要斩断阴阳线?”
“......对。”
楚秋篱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看了眼顾唤又看了眼乌涂,静静听他们对话。
“为什么还要留着它?斩断不好吗?几千年来,你们不累吗?为什么不为她想想?你知道重合世界的痛苦吗?”乌涂冷笑道:“你可知,她为了找那斩相思,花了多少心血吗?”顾唤默然。
半晌,他还是朝门外走去。
“留住他,留不住我先折磨你!”七曜躺在床上,不知她是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眼中满是怒色,盯着快要离开的顾唤,对着乌涂没有半分求人帮忙的态度道。
顾唤心道不好,连连往前冲,段沉璧却是半分不犹豫,右手向前一伸,一个禁决就封在了顾唤的前面。“对不起了这位,我不拦住你,受苦的可是我师父。”他说着,又掐出一个诀来,捆住了还在挣扎的顾唤,将其送到了七曜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