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游历四方,再次来到了江南。
路过一处,看到有个书生模样的人曝尸街头,被众人围观。
他本着慈悲心肠,走过去主动替死者超度,却发现了这个人与一般的死人不同。苏景皱眉,这人,竟然被做了两次超度仪式,魂灵才得以安息。
他将这件怪事写在了寄往五青门的书信中,表示完对楚秋篱归来的祝贺之后,提到了这次奇遇。
“师尊,你看,苏景大哥游历江南,竟然发现了这样的怪事。”楚秋篱将信递给段沉璧,“这会不会与乌涂有关?”
段沉璧却在看了这事之后神情严肃,他皱着眉看向楚秋篱,心情复杂--
“她出现了。”
七曜站在长歌城街道上,淡紫色的裙摆在风中微微晃动。
她双手负在身后,指尖夹着一封信,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满是生涩的认真,很明显,是个年纪很小的孩子写的。
信上写着,“漂亮姐姐,你真的可以实现我的愿望吗?今天我跟爹爹娘亲在你的店里喝茶歇息时,看到桌子花束旁有小纸条,你说你可以挽回每个人的遗憾。我不懂‘遗憾’是什么,问了娘亲,娘亲说就是一个人做过了却又觉得不应该做的事,仔细想想,我也有遗憾呢,娘亲说你的话是骗人的,可是我觉得姐姐这么漂亮,肯定不会骗我。那么,请姐姐帮我挽回我的遗憾吧!”
然而,这个孩子并没有说出遗憾是什么。
七曜在阳光里眯了眯眼,把这封不完整的信轻轻抖了一下,那些字便如同有了生命,水流一般缓缓流向了空中,它们似乎被某种力量凝聚到一处,继而散成了点点金色的星光。
经过的路人并未察觉异样,各行各路。
就是那么正常,正常而平淡。
马车停在了宋府门口的东边,七曜静静等着写信的小姑娘从里面出来。她已经算出写信的乃是宋家的独女宋平乐,年方九岁,被父母当掌上明珠一样宠爱,每日这个时候,她都会被照顾她的老妈妈送去城中最有名的舞坊学习舞蹈,直到晚饭才被接回去。
不一会,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女孩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接着一个老妈妈跟了上去。七曜示意车夫跟上那马车,一路尾随来到了舞坊。
宋平乐笑着对老妈妈挥了挥手,独自往坊中走去。
等到马车走远,七曜站在了宋平乐面前,将手中的信抖了抖,问道:“这是不是你写给我的信?”宋平乐抬头对上七曜的脸,“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茶馆的姐姐!”七曜温柔笑道:“你,想不想挽回你的‘遗憾'?”
宋平乐下巴尖尖,两只眼睛水灵灵的,她看着七曜,“姐姐知道我的遗憾是什么吗?”七曜点点头,用指尖触碰了宋平乐的眉心,道:“就是这段记忆吧?”
小女孩出生富贵,从小生活地无忧无虑,她的爹娘希望女儿一生安好,为之起名宋平乐。
宋平乐乖巧懂事,聪明可爱,有很多年龄相近的朋友,这些男孩女孩都家教甚严,与宋平乐一起玩时,也是规规矩矩,不敢轻易放肆。
直到有一天大雨,宋平乐在房中练字,有人敲开了宋府的门。
透过雨帘,宋平乐看到跟在管家身后的是一个穿着朴素的男人,神情紧张拘束,手里还牵着一个呲牙笑得很开心的女孩走向待客厅。
她对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产生了好奇,悄悄也跟着跑进了大厅。
听到管家报明身份,宋平乐的父母都迎了出来。大人们感慨时光易逝物是人非,宋平乐却盯着那个比自己瘦小的女孩子,生出了一丝诡异的惧怕。
因为她一直在笑。
来的男人是宋平乐父亲小时候的朋友,那个总是笑着的女孩自然就是男人的女儿。等客人走后,宋平乐才听自己的母亲说,那位大叔家道中落,女儿也先天神智有损,年纪虽比宋平乐大,却只有三岁的灵智,因为心智有损,女孩个子也长得不高。这次是被她父亲带来看病,据说这里出了位神医,专门看智力残缺的可怜人,能治好此病的可能性很高。
第二日,那个男人带着女儿借住在了宋府,两个小孩渐渐熟悉后,宋平乐知道了这个傻姐姐叫苍耳。
苍耳很活泼,见到人就笑,也爱说话,经常拉着宋平乐乱跑。宋平乐从来没有过这么好动的朋友,短短几天,她就跟着苍耳学会了如何爬上自家庭院的假山,如何能爬上最光滑挺直的树木,如何用石头搭小房子,如何能在捉迷藏时藏到别人无法轻易找到的地方。
有天晚上,两个人穿着同样的寝衣,趴在窗户上。宋平乐望着天空中的星子,苍耳忽然笑了,对着宋平乐道:“你很高兴!”
宋平乐转过头,近距离看着苍耳,虽然身体瘦小,苍耳却其实很清秀,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如果她的头脑正常,凭着这好看的容貌,肯定也会是个朋友很多的人。就这么想着,宋平乐问:“你怎么知道?”苍耳眨眨眼,“你闭上眼睛,我就告诉你。”
宋平乐听话地闭了眼,便听到耳边苍耳说:“你听,是风告诉我的……”
宋平乐皱皱眉,睁开眼哼了一声,“你耍我!”便气呼呼地走了,却没看见苍耳委屈地撇撇嘴,无声地说了句“真的……”
第二日,宋平乐和苍耳坐在一起吃饭,苍耳盯着自己碗里的红枣,神情很是不悦,转头问宋平乐:“你觉得红枣怎么样?”宋平乐点点头,“还可以呀。”苍耳转头看到宋平乐已经吃掉了自己的红枣,便拿起筷子,把自己的也夹给宋平乐,道“我不喜欢,给你了嘿嘿!”
这种小伙伴把碗里的吃食夹给自己的情况,宋平乐从没遇到过。她觉得直接吃了不妥,就把碗端到母亲面前,道:“苍耳说她不喜欢吃这个,就给了我,我可以吃吗……?”
听到自己女儿的话,宋平乐的母亲微微有些惊讶,她是各种规矩教养出来的小姐,对苍耳这样的行为理解不了,认为是没有礼节的作为,但是她又清楚苍耳是智力有损,便转过身来,没有说什么,接过宋平乐手中的碗,直接叫丫鬟把饭倒进了旁边的泔水桶。
宋平乐觉得母亲好像有点不高兴。
看病前三天,苍耳被自己的父亲带走去神医住处休养了。临别前苍耳对宋平乐道:“记得明天下午来神医家找我呀,我等你!”不想让苍耳失望,宋平乐点点头,道:“好!”
可等苍耳走后,宋平乐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苍耳要去的神医家在哪。
十多天后,苍耳头上拆布了,但是她的病治得并没有很成功,她的神智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离开长歌城前,苍耳哭着喊着要去再见宋平乐一面,他父亲拗不过她,答应了。
宋平乐总是记得苍耳临走前问她的话“我等了你一天,你怎么没来?”
普通小孩会因为别人失约而生气,错过了约定的时间,他们顶多等一盏茶的功夫就放弃了,非常执拗的的或许多等一个时辰,也不会再等了。
可苍耳等了她一整天。
那是宋平乐第一次明白羞愧的感觉。
但当时只是单纯的羞愧,如果只是羞愧,那也不会成为遗憾。
可过了两年,宋平乐听说苍耳死了。
死于误食耗子药。
她听到消息后,不知为何,脑子首先就浮现了一个不曾见过的场景。
那是一个简陋的小屋前,苍耳望着小路的尽头,一边笑,一边等着她……
她哭得不能自已,可惜苍耳听不到那声对不起了。
宋平乐自回忆中清醒,发现七曜和她依旧站在原地,一切过往消散,宋平乐眼中满是泪水,“姐姐,我后悔,我对不起苍耳,我不该失约的,我不应该的......”
七曜将宋平乐轻轻抱了下,拍着她的肩膀,道:“我知道,我会帮你的。”
周围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能看见七曜和宋平乐,甚至也没有人想得起来,这舞坊还有宋平乐这样一个小姐。
临近黄昏,宋平乐跟着七曜来到舞坊的西侧,那里是片荒地,平时无人踏足,有一条河在其间穿过,凭添几分萧瑟。
“不用想太多,你既然下定决心回去,就全力去改变你想改变的东西,其他事情交给我就可以。”七曜说罢,指尖凝聚灵力,在宋平乐手腕画了一条红线,便后退了几步。
天光渐渐昏暗,宋平乐朝着七曜指的方向前进了两步,迈出第三步时,似乎是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对着七曜道:“谢谢姐姐!”
七曜点头笑了下,对着结界又打出一道灵力,把本来低矮恰能容宋平乐进入的结界屏障入口又开宽敞了些。
女孩踏入结界后,凭空消失在了河边。
正巧太阳落山,七曜稍稍晕了下,再睁眼已经变成了一身黑衣的模样。她正待转身,却听得身后有动静,回头看了看,灵敏的五感立刻锁定了声音的来源。
七曜眯起眼睛,冷笑了一声,讽刺地开口道:“你怎么来了?每次都跟猴似的。”柳树茂密的枝叶动了动,传来一阵爽朗愉快的笑声,那人戏谑道:“晚上的七姑娘每次看起来都冷冰冰的,顾唤可喜欢吗?”七曜挑眉看了看那人说话的方向,冷哼一声不再理他,径直就要离开。
“别走嘛,好久不见,叙个旧。”那人从树上跳下来,身法端的是飘逸绝尘,他身着一身黑袍,脸上肌肤略显苍白,嘴角上扬,又道:“请我喝杯茶?”
幻思町。
七曜抱着双臂坐在男子对面,丝毫没有给这位客人倒茶的意思。
男子与她面对面盯了半晌,也不尴尬,嘿嘿笑了笑,自行拿起茶具,随便倒了一杯。
淡淡的茶香飘在空气中,外面已经下起了蒙蒙细雨,对岸的人家灯火显得朦胧而绰约。
所有相关的人都忘记了宋平乐的存在,而真的宋平乐,早已跨越时间,去了她该去的那段回忆。
男子看着七曜望着窗外幽深的眼睛,道:“最近没有什么大收获吗?那个薄情寡义的书生,看来没帮你起点作用啊。”七曜伸出手,也给自己倒了杯茶。那人继续道:“我那日路过,在现场察觉到了你的‘逆流术’。不过这次,小姑娘应该会帮到你。”
七曜抬眼,“哦?为什么?”
男人:“因为人越单纯,越容易正视自己的遗憾。倘若她再过个十七八年,就不会执着这点了。”
七曜终于认真地抬起头,对着那张总是含笑的脸,问道:“这就是你不后悔的理由吗,乌涂?”
“唉!打住!”乌涂伸手做了个停止的动作,他笑道:“你怎么老是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当初既然我做出了选择,那后悔便是没有用的。其实说到底,你与我也是差不多的命运,如何衡量,想来你应该会很懂我才是,总这么问我,我也很伤心啊……”
七曜冷冷道:“那是你活该。”
乌涂:“……”
这个女人完全不能交谈下去,果然段沉璧在自己面前那么嘴贱,是有原因的。
有其师必有其徒。
半晌,乌涂靠在桌旁的花木架上,对着窗外风雨,吟道:“细雨一朝,谁怕?偷来浮生半刻闲。”
乌涂与七曜在幻思町聊了一整夜。
在窗外第一缕晨光透进来时,七曜的眼睛猛地闭上,乌涂支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脸,道:“每次看着你这样变来变去,有一种特别好笑的感觉。”
对面的七曜揉揉眼,一身黑衣慢慢变为淡紫色的衣裙,她睁开眼笑了笑,没好气道:“你就会欺负我。”
眼前的少女已经褪去了冷漠,脸上是温柔的笑意。乌涂看着这同一张脸,表现得如此天差地别,再一想那个人,也是如此,白日冷酷森然,夜晚却如和煦春风。这两个人啊,生生世世在黑白中交错,没完没了。
宿命,真的没有尽头吗?
乌涂看着起身准备茶馆开张的七曜,忽地就想到三千年前,那个少女身穿绣裙,手中打着一把纸伞站在太阳下,对着衣衫褴褛的他笑问道:“这位公子,你想挽回你的遗憾吗?”
“吱呀--”一声,七曜打开了幻思町的门,她深深吸了一口雨后初晴的空气,伸了个懒腰,再回头看乌涂,那人已经不见了身影。
宋平乐进去幻境,发现自己正坐在自己的卧房。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她抬眼看到那个早已被自己不慎打碎的花瓶,正完好无缺地放在柜子上,心中一阵说不出的欢喜。
宋平乐低头看了看手腕,那条七曜亲自画上去的线还在,证明如今经历的这些,全都不是梦。
然后她就听到了敲门声。
她满是喜悦地奔过去,去见阔别多年的朋友。
苍耳依旧如同当年笑着,宋平乐一时间被那笑容晃了晃神,多年的遗憾与歉意如同初春的东风在她的灵魂旁呼啸而过,最终却成了满满的慌乱无措。
她们当晚就成了很好的朋友,一起爬上屋顶,一起攀上大树,苍耳坐在树上,看着天上稀稀落落的几颗星星,对着宋平乐道:“平乐,我告诉你个秘密。”宋平乐转过头来,拨开横在两人中间的树枝,问道:“嗯?”
苍耳眼中有亮光微微闪着,她笑着说:“你听,风在跟我说话。”这次,宋平乐并没有反驳她,而是认真地问道:“它告诉你什么?”
“它呀,特别聪明,什么都知道。它告诉我,你和我,一定很早很早就认识了……”
宋平乐心里一跳,一个没坐稳,笔直从树上掉下去了。
心爱的女儿才跟苍耳玩了没一天,就摔断了胳膊。对此,宋平乐的父母不是不迁怒的。
苍耳的父亲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表明歉意就要领了苍耳离开,宋平乐想要阻拦,却看见父母生气的样子,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让苍耳草草给她画了张去苍耳落脚的客栈的路线图,答应苍耳自己会去找她,两人就挥手告别了。
第二日,宋平乐父母不在,她就不再管自己胳膊的伤势,穿着丫鬟衣裳便溜了出来。
按照苍耳给的路线,宋平乐穿过两条街,看着图纸上画着的的大树,她傻了眼……
根本就没有一棵树,这条街背面,连一棵草都没有。
宋平乐忘了,苍耳是个傻子……
一个小傻子,能画出什么靠谱的地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