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小满坐在马车前赶车,车里坐着五六个人。
楚秋篱坐在段沉璧身边,掀起帘子往车外看了一眼,道:“天色不早了,得找一家客栈了。”段沉璧嗯了一声,秦关坐在段沉璧对面,看见自家掌门脸色柔和,又看着楚秋篱从段沉璧手中接过半个剥好的橙子,自然地放进嘴里,微微笑了。
宗衍摆弄着手里的东西,不住地啧啧称奇,“段掌门手好巧,做出来的这个小盆景,竟然还有云雾笼在上头。”
楚秋篱看着宗衍睁大的眼睛,心想你这是没见过他做的方寸。
他们本来都是修真界之人,往日里处理要紧事都是御剑或者乘坐灵宠,现在慢悠悠驾着马车,确是有原因。
因为段沉璧发话了,“皇城又怎么?它压得住百姓苍生,可它管不到修真界来,五青门才不给它脸,随叫随到更是不可能。”
反正那胖王爷死得对,皇城要说法也是他们不对在先,就叫他们干巴巴等着。
段沉璧看向楚秋篱,又碍于其他人在场,欲言又止。
楚秋篱察觉到段沉璧的视线,点头道:“没关系的。”
段沉璧一愣,没想到楚秋篱竟然一眼看出了自己想要说什么。他笑了笑,然后闭着眼睛打坐起来。
宗衍观察了一番,低声道,“秦关,他们在说什么黑话?”
秦关笑而不语。
南北交界处,街道上的货物可杂了,秦关和宗衍去找客栈,小满坐在马车前面休息,楚秋篱探出头来,“小满,待会我来赶车,你在里面歇歇吧。”
小满看着街上的行人,道:“不用的,我很想念这些地方,一路赶车过来,倒是觉得心里熟悉又舒服。”
楚秋篱坐在车帘旁,“你也是江南人吗?”小满点头,“我自小生在江南,不过后来就跟着谢青山谢大哥走南闯北了,再后来到了五青门当弟子,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楚秋篱眨了眨眼,看向远处。“乌云还很厚,估计过两天还有更大的风雨呢。”小满看了楚秋篱一眼,也看向远处,笑着开口:“是啊,应该是场很大的风雨......”
晚上,一行人在芙蓉客栈落了脚。
宗衍很大方地要了五间上房,可惜除了小满,似乎没有人对他的大方表示开心。
这里距离皇城还远,几个人坐在一起商议了一下行程,正要各回各自的屋,却听一声埋怨的清脆女声响起,“主人----!你竟然支开我们到这里来玩了!”
楚秋篱停下脚步望向门外,只见碎雪载着封炎风风火火朝着这里冲来,落地的瞬间,碎雪摇身一变成了黑衣少年的模样,脚下落了几片轻盈的羽毛。
段沉璧笑道:“鸭梨,我把我那屋子让给封炎,来你屋里挤着睡。”封炎立刻道:“主人你最好了!”段沉璧笑着敲了下封炎的脑袋,然后带着楚秋篱上了楼。
秦关忽然道:“碎雪,你一路飞过来也累了,来来来,我把我的屋子让给你,我去宗衍那里挤!”
宗衍:“......”
小满:“???”
屋子里燃着柏树叶做的安神香,段沉璧坐在桌旁,楚秋篱打开窗子,也坐了下来。“这次去皇城,你......”
楚秋篱给段沉璧倒了一杯茶,“我说过的,没关系,你不用为我担心。”
段沉璧看了眼楚秋篱,“毕竟这是你记了两辈子的事情,如果见了那个皇帝,你打算怎么办?”
楚秋篱眨眨眼,他没有告诉段沉璧自己在轮回镜中的细节,也刻意将自己的修为压制在上清三阶,这背后的东西太复杂,眼下最重要的是帮助段沉璧压制心魔。
“不会怎么样,这么久了,我已经不那么恨了。”楚秋篱说得十分违心。要不是早已通过轮回镜知晓一切真相,要不是在轮回镜中达到了修心五阶,他定然无法保持现下的淡然,段沉璧完全不相信,“鸭梨,其实你就算要报仇,为师也不会阻拦的。”
楚秋篱心中有些惊讶,“师尊不是教过我,苍生自有苍生的活法,我们既然已经踏上修行的道路,就不该对生民的生活加以太大的干扰。如果我杀了那皇帝,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段沉璧摇摇头,活了两世,他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替楚秋篱委屈,便苦笑一声,“你我虽是修真界的人,但也是苍生的一份子。”
楚秋篱沉默片刻,“为何这么说?”
段沉璧看着手里的茶杯,“其实天下万物,最后都是一样的。”
这话正好符合楚秋篱在轮回镜中悟出的大道。
的确,大道无情,殊途同归。
楚秋篱忽然问道:“师尊可有修心突破?”
段沉璧顿了顿,道:“这么多年,没事的时候,都用来想你了,还修什么心?”这一句十分直白的话教楚秋篱脸上热了热,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便主动放下榻上的帐子,手放在腰带上,道:“要不睡吧?”
段沉璧:“......”
第二日清晨,封炎出门去买早点,楚秋篱躺在床上,翻看着空间里的一本古书。自从轮回镜中回来,他便对之前看过的古籍有了更深层次的领悟,比如现在手里捧的这本,表面看起来只是修真界的事件记录,实则其间有着微弱的联系,仔细想想,会发现很多偶然的东西其实是后来的必然走向。
段沉璧在他身边半醒半寐,有时候手里轻轻缠绕着楚秋篱的头发,有时候又静静地,发出清浅的呼吸声。
外面的雨还是下个不停,屋里倒是暖和,光线也不算暗,正是能让人感到舒适的氛围。
“鸭梨”,段沉璧忽然道,“等这次从皇城回来,你有什么打算?”楚秋篱放下书,想了想,“我在九炼神祠历练的时候,曾经有个想法。”段沉璧坐起来,“什么想法?”
楚秋篱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当时我觉得在那样一个冷酷无情的地方费尽心思地活着真的太难了,只好在心里一直想以后的美好。我当时特别想要强大,然后走出九炼神祠,回到五青门。”
他继续道:“我就想,回了五青门,就跟你坐在一起吃饭喝茶。可是没想到,就连这样一个看上去很容易实现的场景,最后都差点成了一场空洞的梦。”
“那日我坐着马车去九炼神祠,始终没有回头看你一眼,后来却后悔极了,你说万一没有后来的变数,会不会,真的就没有再回头的机会了呢?”
段沉璧道:“幸好,现在你回来了。”
楚秋篱道:“是啊,我现在觉得,活着真好。”
段沉璧问道:“难道你以前觉得活着不好吗?”
楚秋篱将书收入空间指环中,“以前在觉得自己对很多事情无能为力的时候,的确觉得活着很艰难。”他笑了笑,“但是现在不这么想了,经历了很多事后,我发现‘活着’并不永恒,真正‘永恒’的,是人的心。”
段沉璧道:“心?”
楚秋篱用灵力画出一个圆,指着它道:“假如每个人都有七次投胎转世的机会,有这样一个人,他本性不坏,但是性格懦弱,还喜欢追求完美,那么第一世,他顺利活到十七岁,遇上了人生的难题,家中突逢变故,这人也遭到了亲朋的背叛,按照他的性格,师尊觉得,这个人会做出什么事?”
段沉璧沉吟片刻,“他性格懦弱,不会有多少觉悟去报复背叛他的人,还喜欢追求完美,很可能会觉得自己的一生已经足够破败,然后走极端,从此破罐子破摔。”
楚秋篱点头,“我们就将这个情况作为他第一世的猜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假若他的第一世潦草结束,那么第二世,这人顺利活到了三十岁,结果在做生意的时候痛失良机,欠下很多钱财,他又会如何呢?”
段沉璧道:“懦弱会让他畏惧选择,能还了钱还好,还不了,他很有可能自己走上绝路。”
楚秋篱对着圈又画了一转,“第三世,这人成了皇帝,活到五十岁的时候,自己的国家破灭,他又该如何?”
段沉璧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懦弱的性格和对完美的执着,很有可能让他自己再次主动走上绝路。”
楚秋篱没有马上说话,段沉璧道:“你的意思,是说不管轮回有多少次,假如一个人不从根本上改变,那么不管活了多少次,却其实还是走着同最初一样的路?”
段沉璧又躺了下来,“所以才说永恒的不是一成不变地活着,而是人的心。”
楚秋篱道:“如果一个人把这一世活不到不留遗憾的地步就想重新来过,那么无论来过多少次,都会是同样的遗憾结局。”
把不可能变为可能,这才是活着的意义。
段沉璧问楚秋篱,“你对我说这些,是想表达什么?”
楚秋篱道:“师尊,我想让你对你自己好一点,不要再拿过去不可追的悔恨折磨自己了。”段沉璧笑着拍了拍楚秋篱的肩膀,“不会了,你都回来了,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多没意思。”
可是只有段沉璧自己心里清楚,他的大限已经不远了。
三日后,马车到了皇城外。
段沉璧踏上皇城门前的青砖,看向来接应的宫人。小满跟楚秋篱并排站在后面,见来的宫人战战兢兢,没有多说什么。
秦关和宗衍当旁观者,不知道这皇帝最后会怎么结束这场矛盾。
几个人来到一间华丽的宫殿,宫人说这是皇帝的寝宫,楚秋篱打量一番周围,道:“这不是。”那宫人眼皮一跳,“小公子说笑呢?你都没来过这里,怎么知道就不是我们圣上的寝殿?”
楚秋篱道:“这个寝殿的卧榻太过于单薄,难道你们的圣上,有睡硬床板的癖好?”
宫人噎了噎。
楚秋篱的“硬床板”借口是临时想起的,为什么这般笃定,是因为他在轮回镜中见过那皇帝的寝宫。
段沉璧目光一凛,“这就是你们谈话的态度?”
宫人两股战战,几乎要被吓得晕厥过去。
面前这人就是杀了王爷的仙君,据说当时就是此人把他们的王爷一招毙命。这宫人真的怕极了,担心自己下一刻也死在段沉璧手里,差点要哭。
“师哥,何必咄咄逼人?”一个带着笑的声音自帐子后传来,众人往那边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紫袍的高大男人缓缓走出,对着段沉璧道:“别来无恙。”
楚秋篱忽然想起甘平曾对自己提过段沉璧的从前,当时他说起七曜的徒弟,原话好像是:“我是她的大徒弟,你师尊是她的二徒弟,后来,她又收了个三徒弟,不说他也罢。”
什么叫做不说他也罢?
楚秋篱忽然又想起了一个重要的讯息,那便是自己为何要拜段沉璧为师学习魇术的初衷!
因为当时他打听到的消息,便是皇上的贴身侍卫季卿,是一个魇术高超的人,很多高手都是死在那人的魇术梦境中。
魇术,师兄弟,季卿......
楚秋篱忽然道:“你是季卿?”
季卿似笑非笑地看向楚秋篱,段沉璧冷哼一声,“可不是吗,我的好师弟。”
秦关等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自家的掌门竟然还有个师弟。再看那个紫衣人,面庞瘦削,颧骨有些明显,整个人显得略微病态,但是他的眉眼深邃,也算英俊。
“一别多年,师兄这是当上掌门了?”
段沉璧道:“不比师弟,一朝入皇城,当了大官。”
宗衍小声道:“这师兄弟两个之间怎么这么别扭?”
是真的别扭,比从前的宗苋和自己还要别扭。最起码宗苋讨厌他全部表现在脸上,不像现在的这俩人,一个两个都笑着,却怎么看怎么阴阳怪气。
季卿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率先坐下来,“皇上要我接待你们,我也不好推辞。师兄你就算进了修真界,也不该任性到去杀一个王爷,这实在是你的不对。”
段沉璧道:“可是我觉得杀得很对,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季卿忽然笑了,“的确不能怎么样,师兄现在是什么人,我哪能对你造成什么影响,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察觉你现在的灵力,真的不比当年了呢。”
楚秋篱道:“这位官爷,我们都不是死的。”
季卿从头到脚看了楚秋篱一遍,道:“你又是谁?”
楚秋篱笑了笑,坐在段沉璧身边,“我是谁并不重要,但是如果不是当时情况特殊,估计杀了你家王爷的,就是我了。”
季卿眯着眼,“你就是那个我师兄看中的小倌?”
话音刚落,没等楚秋篱发怒,季卿脸上已经挨了段沉璧隔空的一耳光。
他的确是被打狠了,捂住脸,嘴角溢出血来。
“小倌?你最后说话过过脑子。”段沉璧眼中满是怒火,盯着季卿。
没想到季卿又笑了起来,“难道不是吗?师兄你大半夜待在秦楼楚馆,为了维护一个看中的小倌,不顾掌门的面子,亲手杀了王爷......”
“砰”地一声,段沉璧没有动,季卿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掀翻在了地上。
宗衍看热闹不嫌事大,“你说你,可真会说话,挨了一巴掌还不知道收敛,小倌长小倌短的,真没眼色。那是段掌门的徒弟,能随便诋毁吗?”
季卿疼地抽了一口气,看向段沉璧,“徒弟?”
小满没再看季卿的惨样,转身走了出去,抬头望了望天。
“你不是答应过师父,要收一个女徒弟吗?”季卿似乎跑偏了重点,却还是追问起来。
楚秋篱看了段沉璧一眼,带上些许思量,话却是对着季卿说的,“这都不重要,请官爷记得,你是来做什么的。”
季卿想了想,慢慢爬起身来,他将嘴角的血擦了擦,又恢复了人模狗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他坐了起来,淡淡开口,“诸位杀我家王爷一事,让我们的圣上十分为难,我代表整个皇城,来跟你们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