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秋篱睁开眼,床边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他睁开的眼睛立刻又闭上了,这下倒好,本来打算偷偷看一眼的人,昨晚直接掉人家怀里了。
他想了好久如何开口,发现自己的聪明才智都像冻结了一样,毫无对策。
段沉璧转过头来,用手背试了试楚秋篱额头的温度,焦急地等着人醒来。昨夜将金凤露的解药喂给楚秋篱后很快就降下了他身上的体温,过了几个时辰后,段沉璧又感觉到了楚秋篱体内开始源源不断散出一些不同寻常的灵力。
他不知道楚秋篱到底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楚秋篱是怎么在五面古镜之下逃出生天的,更不知道为什么楚秋篱明明活着,却这么多年没来见他。
一晚上满是担心,段沉璧的心魔都被吓得安分了些。现在的他只是希望这不是梦,希望这真的是自己的亲眼所见。
他想掐自己一下,却又不敢,怕这么来一下之后,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追恨山的山洞中;同时他又很想证实一下,这究竟是不是真的,他不愿意活在假象中,对着一个假的楚秋篱。
如果说前世的楚秋篱装睡完全逃不过精通魇术的段沉璧的眼睛,那么现在已经化神的楚秋篱,只要他想,段沉璧根本不会发现。
两个人,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床边,却是毫无联系的纠结。段沉璧觉得自己正处于一种要疯不疯的状态,他已经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右手伸到左手好多次,却迟迟没有动作。
终于,楚秋篱装不下去了。
他轻轻动了下,发出一声轻微的梦呓,段沉璧立刻看向楚秋篱的脸,整个人都绷紧了。
楚秋篱像是睡够了一般,缓缓睁开眼。
这下,他看清了段沉璧的正脸。
他忽然想,师尊一直穿白衣,今日穿了件深色的衣袍,竟然别有一番风采。
总之就是......很好看!
他缓缓开口,“师尊?”
段沉璧几乎被这一声叫出了眼泪。
他激动地握住楚秋篱的手,道:“我在!”
楚秋篱没想到段沉璧的反应这么大,他的心脏也跟着快速跳起来,不敢细看段沉璧太过复杂的眼神,他道:“师尊,这么久没有回来看你,对不起。”
段沉璧竟双眼通红,一时哽咽。
楚秋篱是真的惊了。
原来自己的死,给段沉璧留下了这么严重的创伤吗?
“师尊!”他立刻坐起身来,修为在昨夜早已恢复,他现在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倒是昨夜里救下他的段沉璧,似乎有灵力衰退的迹象。楚秋篱立刻扶住段沉璧的胳膊,“你怎么了,怎么这么没有精神?!”段沉璧从始至终都盯着楚秋篱,仿佛总也看不够他似的,听到他问话,嘴唇动了动,还没发出声音,便一头栽倒在了楚秋篱的怀中。
心魔作祟,加上大惊大喜,他终于体力不支。
楚秋篱抱着段沉璧,只觉得对方像是一个体内被塞满了稻草的人偶,轻极了。
段沉璧体内灵力在急速外泄,楚秋篱知道天香楼根本没有能稳定他的灵药,当下站起身,抱起段沉璧往五青门方向而去。
五青门守门的弟子来了十年多,从没见过楚秋篱。看着自己掌门虚弱的被一个神仙一样好看的白衣人打横抱了来,惊讶得目瞪口呆。
等他反应过来,楚秋篱和段沉璧早已没有了踪影。
秦弦落刚放下剑要回屋,就听一破空声传来,她的头还没完全转过来,就看到了抱着段沉璧的楚秋篱站在了自己面前。
“楚......楚......?!!”
“什么楚楚,秦师姐!快帮我找几株稳定灵力的药草!师尊晕过去了!”
秦弦落睁大眼睛,魂不守舍往左边跑了几步,才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立刻往右边屋子跑去。
楚秋篱很快抱着段沉璧往止水轩一处弟子居所走去,想要段沉璧先躺下来。
这一走有好几个止水轩的旧弟子看见了楚秋篱,他们也如同秦弦落一样,“楚......楚......”
楚秋篱:“......”
自己化了个神回来,人人怎的都叫他楚楚了?
还动人呢。
秦关闻讯赶来,看到楚秋篱将段沉璧安置在了自己的床上,惊讶道:“楚......楚......?!”
楚秋篱表示自己想要掀桌了。
一番解释加比划后,秦弦落和秦关似乎懂了点。
大概就是楚秋篱因祸得福,不仅没死逃过一劫活着回来了,修为还高了。
楚秋篱看着灵力波动稍稍稳定下来却还陷在沉睡中的段沉璧,没有对秦弦落秦关等人讲化神的事情。他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告诉旁人弊大于利,便将自己的灵力波动伪造成了上清三阶的水平,低调极了。
至于封炎和碎雪听到消息跑来见楚秋篱,几乎哭塌了秦关的卧房,那便是后话了。
当夜,楚秋篱抱着依旧沉睡的段沉璧回了闲风阁,秦关看着自己的墙壁被两只灵兽的哭声震出的三指宽的裂痕,又在墙上补了一掌,然后可怜巴巴抱着被褥来到了宗衍借住的卧房。
风吹过落索居,引得整个院子里的竹子哗啦啦响。
碎雪自从见了楚秋篱就一个劲粘着他,楚秋篱也没想到自己死回来后这只小妖兽都化成了人形,他坐在院子里,一边用灵力随时探查着段沉璧的脉搏,一边和碎雪道:“这些年,师尊怎么感觉变了好多?”
封炎在一旁喝着蜜糖水,与碎雪相互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楚秋篱向来擅长察言观色,他立刻放下手中那截清瘦的手腕,道:“师尊他怎么了?!”封炎皱了皱眉,觉得此事没有瞒着楚秋篱的必要,便试探着问道:“阿楚,你知道什么是心魔吗......?”
楚秋篱蹭地站了起来。
夜色已深,封炎和碎雪都被楚秋篱打发去睡了,只有落索居屋内,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楚秋篱坐在段沉璧身边,看着他从未改变的俊逸的容颜,眼中神色复杂。
他真的,这么在意自己吗?
楚秋篱没有自信段沉璧会真的将他心心念念到如此地步,他烦闷地握紧拳头,因为段沉璧入魔的事焦躁不已。
烛火跳动了一下,楚秋篱已经闪身不见。
他来到闲风阁的厨房,想为段沉璧做一碗粥。
段沉璧只觉得自己疲惫极了,他在梦里又一次看见了满身是伤回到五青门的楚秋篱,蓦然惊醒。
周围光线很暗,还是昏黄的灯光,周围没有一个人。
果然,果然又是假的!
段沉璧呼吸颤抖地坐起来,一掌打翻了桌上的灯,将自己困在了一片黑暗中。
这么多年了,自己不就是一直被梦骗着,一直都在期许早已成为定局的事情改变吗?他自嘲地笑了笑,猛地吐出一口血。
忽地,传来一声门响,无数蓝色的光点的霎那间散满了整间屋子,那个梦里魂牵梦绕的人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惊讶地问自己道:“师尊?”
段沉璧的情绪过于猛烈起伏,又呕出一口老血。
楚秋篱立刻将粥放在了桌上走过来,“师尊?你怎么了?!”
段沉璧几乎是在楚秋篱一靠近自己就将他抱紧,他近乎是乞求上苍一样的眼神,“不要再是梦了,不要再是假的了,我撑不住了,我真的撑不住了......”
楚秋篱的腰被紧紧箍着,他能感受到段沉璧的力道极其大,好像要把自己勒进他的骨肉一样。
而在这力道下,还隐隐藏着颤抖。
楚秋篱眼睛顿时就红了,“师尊”,他微微俯下身,也轻轻环住段沉璧的肩膀,“我是真的,一点都不假,这一切都不是梦。”
段沉璧声音哽咽,“你每次都这么说!”
楚秋篱嘴唇颤抖,段沉璧究竟梦到过多少次自己,又在梦中被骗了多少回?
在方寸中做凡人的时候,楚秋篱自己也总会在半夜做梦梦到那个白衣人又回来找他的场景,那时深陷梦中的他也会欢喜到极点,以为白衣人没有死,以为什么都可以重新来过。
可梦里有多高兴,醒来就有多绝望。
封炎说这一次自己有五十多年没有回来,那么在这数十个春夏秋冬中,段沉璧是如何在这样的悲伤中扛过来的呢?
楚秋篱深吸一口气,将粥拿了过来,用勺子搅了搅,道:“这回是真的,不信,师尊尝尝这碗粥?”
段沉璧缓缓松开手,将信将疑地去接楚秋篱手上的碗。
他将手慢慢伸到碗边,却猛地缩了回去,以手扶额。
他怕了,他怕自己伸过手去接了个空,然后发现这又是一场梦。
堂堂天下魇术第一人,竟开始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楚秋篱声音颤抖,将粥一勺子凑到段沉璧嘴边,道:“我来喂你。”
闻到真切的粥的味道,段沉璧终于张开口,咽了下去。
平平无奇的菜粥刚刚滑下喉咙,段沉璧的眼中便落下了泪。
是真的,真的是真的。
他接过楚秋篱递过来的粥,几乎是狼吞虎咽。
真好啊,他想,实实在在的一碗人间烟火。
自这次以后很多天,段沉璧都紧紧跟在楚秋篱身边,楚秋篱也知道原因,便不再往其他别处去。他每天变着花样给段沉璧做菜吃,其余时间就陪着段沉璧闲逛。
五青门上下都知道了楚秋篱活着回来的事情,但具体的细节不是很清楚,大多人都以为楚秋篱是死里逃生,没去往死而复生方面想。
到了第十日,天香楼一个叫做半夏的小姑娘亲自来到五青门,请求见段长老一面。
段沉璧坐在窗边,斑驳的树影投在他藏青色的衣袍上,楚秋篱正在他对面摆弄花草,看到半夏进来,笑着问道:“什么事?”
半夏神色忐忑,道:“段......段掌门,您还记得那天晚上被你打了的那个......胖子吗?”段沉璧眨眨眼,看向半夏,“你说那个欺负我徒弟的杂碎?”
半夏惊恐地点点头。“他死了,撞在栏杆上以后没有活下来。”
楚秋篱面上毫无波澜,段沉璧冷哼一声,师徒俩同时轻蔑地道:“他该死。”
半夏:“......”
楚秋篱眯着眼睛对段沉璧一笑,段沉璧只觉得似乎是一簇春花开在了眼前,心里美滋滋的。然后他转向半夏,“他是什么人?”
半夏道:“他是王爷!”
段沉璧哦了一声,眼睛盯着楚秋篱摆弄花草的手,“那又如何?”
楚秋篱停下手里的活,“姑娘的意思,是天香楼背不起这桩案子,想请我们代为解决,对吗?”
半夏感激地看向楚秋篱。
段沉璧道:“行,告诉来挑事的人,叫他们不要再为难天香楼任何人,人是我杀的,明日我就去皇城回话。”
半夏被封炎送走了,楚秋篱坐在段沉璧身边,道:“师尊打算去怎么回话?”段沉璧笑了笑,“我就说那杂碎竟然想欺负我徒弟,死有余辜。”楚秋篱笑道:“那别人问起来你徒弟又是谁,你怎么回答?”
段沉璧靠近楚秋篱,轻轻拉住楚秋篱月白色的袖子,桃花眼里满是戏谑,道:“我就说是我道侣。”
楚秋篱抽回袖子,笑道:“那要是被人骂了呢?比如上辈子沉星门追杀咱们的人,骂我们猥琐变态,可如何是好?”
段沉璧坐下来翘起二郎腿,“对我来说,有贼心没贼胆叫做猥琐,有贼心有贼胆叫做风流。”
楚秋篱俯下身来,看着段沉璧,段沉璧被他的眼神瞧得竟有些难为情,刚想开口说别闹了,却听自己的徒弟在耳边轻轻说道:“那么,师尊的贼胆在哪里,叫我瞧瞧?”
段沉璧的耳朵立刻红了,接着整个人的脸和脖子都红了起来,不知所措。
连着这么多天,段沉璧都没有对楚秋篱提起心魔的事,楚秋篱便也不问,背地里想着一切可能安抚段沉璧心魔的办法。
既然自己已经知道段沉璧对他的心意,那么他当然愿意在段沉璧身边做一个普通人,陪他一生一世。
心魔起源于失去,那么他现在已经回来了,成了段沉璧失而复得的人,是不是说明心魔还有救呢?
是夜,碎雪被楚秋篱派出去下山找灵药,封炎被段沉璧放假,可以玩三天再回来的那种,两小只开心地去山下放风,麻溜的离开了。
落索居清风阵阵,月光投在院中,连那小屋里的一点灯光也暧昧了起来。
楚秋篱睡到日晒三竿才起,看到身边的床已经空了。他缓缓起身,扶着腰坐在桌旁,看向窗外的云淡风轻。
段沉璧端了一个小瓷碗走进来,道:“尝尝,我做的冰糖莲子,一大早刚去池塘里摘的。”楚秋篱接过来,调整了下坐姿,拿起勺子。
段沉璧微微低头,轻咳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