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何放都会这样过来送吃的喝的,白日里会把楚秋篱放出来透透气,至于把这人留在身边干什么,他不知道。
说要带人来救自己的虎子再也没有露过面,楚秋篱也没有往心里去,就这样闲散地过了半个月,何放看他老实,不再锁着他了。
有一日,何放忽然来找楚秋篱,要他陪自己去外面打猎。楚秋篱是个文弱书生,没有什么本领能捕捉到猎物,便只是跟在何放身边,当个背景人物。
何家的车队很长,楚秋篱坐在何放的马车里,看着这个娇贵的少爷,不发一言。何放终于受不了他的眼神,道:“看什么看?你这人怎么这样?”楚秋篱眼神很无辜,“您忘了是您把小民抢回来的吗?”
何放:“......”
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失心疯了,抢来这个人是要做什么?
楚秋篱道:“你,喜欢吃橙子吗?”
何放皱眉:“不喜欢!”
楚秋篱:“你有没有听过五青门?”
何放:“那是什么地方?”
楚秋篱道:“一个修仙门派,很大。”
何放:“修仙又是什么?你怎么胡言乱语?”
楚秋篱:“......”
师尊啊师尊,你怎样才能醒过来?
楚秋篱不再说话,心情很复杂。要不是这人壳子里是段沉璧沉睡的魂魄,自己肯定早就没了耐心。
楚秋篱正心烦意乱地想着,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何放觉得不对,率先探出头去,道:“什么情况?”楚秋篱轻轻撩起帘子,只以为是小事,却不想遭了匪。
这些土匪个个人高马大,将马车外的仆从在片刻间抹杀地干干净净,连他们的血都没让溅在马车上。楚秋篱立刻从马车上跳下来,站在了前面。
“各位也是想要财”,楚秋篱指着何放道:“他这趟出来只是打猎,没带多少银子,各位行个方便,等我们回去后,必然将银两奉上。”领头的见是个气质温雅的书生说话,笑道:“我们为什么围住你们,你不问问他?”
楚秋篱微微皱眉,回头去看何放,道:“你认识这帮人?”何放嘴角抽搐,“都是群该死的刁民!”
那领头的嗤笑一声,“要不是当初何少爷家逼死我们的家人,我们也不会成为山上的土匪,更别说是什么刁民!”
楚秋篱心里咯噔一下,这下完了......
土匪窝里很脏很乱,所以土匪窝里的牢房,便更加不是人待的地方。
那些人见楚秋篱说话客气,以为是被何放威胁的普通人,本不想与他为难,却没想到这小子死活跟了上来,要跟何放在一起。
对于此等甘愿“犯贱”的人,土匪们也是懒得管。
当夜一封勒索信便送到了何家,等到何家的人带着银两来山上赎人的时候,一部分早就埋伏好的土匪打进了何家,杀光了何家留下来的家眷,抢光了剩下的金银。
这些被逼为匪的人恨毒了何家,留下何放的性命,当着他的面杀了来赎他的家人。楚秋篱也被按着跪在何放身边,目睹了这一场毫无悬念的单方面杀戮。
血溅在楚秋篱脸上的时候,那真实的温热才让楚秋篱明白自己真的是在经历着现实的人生,自己跪着的地是真的,自己面前被杀的人是真的,还有这个也叫做楚秋篱的自己,也是真的。
这并不只是一个段沉璧送他的玩意儿,这是个世界,这是个真正的人间。
他忽然颤抖起来,为自己的无能感到难受,为自己之前的想法感到抱歉。
他如果不抱着一个只是玩玩的态度,不是只有等着找到自己的师尊然后逃脱这里的心,一定会设身处地得想想自己与何放被关在土匪窝里,会发生什么,会有什么人因为这件事搭上性命。
他是唯一一个特殊的人,他忍受不了生生看着血肉之躯死在面前的画面,整个人的情绪很激动,却发现跪在自己身边的何放没有动静。
何放就看着自己的亲人死在了土匪的刀下,眼中满是震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悲哀。
楚秋篱忽然想起段沉璧说过的话,这里的人,没有悲哀。
他忍不住颤着声音问道:“何放,你......看着家人死掉,心里不难受吗?”何放似乎是第一次听到“难受”这个词,眼神懵懂地问:“什么是难受?我为什么要难受?”
这眼神刺痛了楚秋篱,他忽然觉得,没有悲哀,竟成了最大的悲哀。
直到死者的血流尽,土匪们才高兴地将何放和楚秋篱放了。楚秋篱知道回去会看到什么,痛恨地看了土匪们一眼,没有说话。
所谓复仇,真的就是把自己变成更加凶狠残暴的刽子手吗?
这些土匪曾经也有家人,他们过着平凡的日子,何家仗势欺人,害死了他们的至亲,然后他们接受不了现实,便成为了打家劫舍的土匪,让别人的不幸填充着自己无处安放的委屈,最后再将何家用更加残忍的方式灭门,美其名曰:“有仇必报”。
这仇恨报了之后,他们已经手上粘满了血,回头已经不可能,只好继续做杀人如麻的勾当,再造出一波又一波“有志气”的受害者,让这些受害者在后来的韬光养晦中变成新的一群更加可怕的复仇者,回头灭了他们。
人生代代,留下来的唯有越来越深的仇恨,将数不清鲜活的生命不停抹杀。
可是谁又能轻易放下仇恨呢?
楚秋篱走在何放后面,两人来到了何家。
推开门的时候,楚秋篱回想起了自己逃过一劫,后来回到江南楚家,推开门的那个瞬间。
人人口中的回家是指开门的笑脸,餐桌上的家乡菜,温暖的被窝。
可楚秋篱记忆中的回家,是半人高的草丛,四散的骸骨,无处申张的冤情。
何家没有了一丝活气,楚秋篱想,楚家人当时被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惨烈吧?刀挥向他们的时候,他们是不是也害怕极了?他们有没有怨恨过呢?有没有想着,那个叫做楚秋篱的孩子还活着,以后会给自己报仇?
何放脸上只是震惊,他的确很震惊,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楚秋篱却已经难受到无法呼吸,他逃命似的跑出满是尸体的院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几天后,一个小茅屋中,楚秋篱和何放坐在角落休息。
这是楚秋篱的家,虽然简陋,但好歹是个休息的地方,毕竟谁都不想继续待在那个都是死人的何家,楚秋篱看着何放瘦了一圈的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何放,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楚秋篱靠着柱子,眼神放空,没指望何放说出几句有用的话来。
相处几日下来,楚秋篱完完全全把对段沉璧的执念抛开了来看何放,发现对方一无是处,仅仅是个落魄的娇少爷。
果然何放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
楚秋篱唉了一声,站起来走出去,道:“你先待着,我去找些吃的来。”
他走在小路上,却也不知道哪里能找到吃的东西。自己身上没有钱,家里的存粮也都光了,沦落成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楚秋篱连野兔都没有力气打了。
想着想着,他记起了虎子。
虎子之前看到自己被何放关起来,扬言要救他,终是没有了音讯。楚秋篱心想正好可以以对方欠自己一个人情为借口,讨两碗粥来喝。
路上下起了小雨,楚秋篱用破旧的袖子遮住额头,朝着虎子家跑去。虎子正好做了满满一锅的菜,正往碗里盛。
“虎子,最近可好?能不能将多余的吃的分我一点?”楚秋篱开门见山,直接说明来意。虎子继续往碗里盛菜,没有抬头。
楚秋篱道:“我要的也不多,就一点点,等有精神了,明儿个就自己挖野菜做,不会长期打扰你们的。”
虎子站直了看向楚秋篱,问道:“你跟着何放混,怎么看得上我家这菜汤?”
楚秋篱闭了嘴。
他看到虎子满脸的鄙夷,知道再说下去也没有了意义,充其量是自取其辱。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楚秋篱的衣裳已经湿透,他转身就走,冷笑道:“是啊,毕竟说要救我的人他不来,只好跟着何放混了。”
“你!”虎子气得咬牙切齿,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楚秋篱其实跟凡人百姓没怎么打过交道,前世修行连闲风阁都很少下,今生出了五青门也就去了九炼神祠,到卉江也是经常跟着段沉璧走,从来没有为了一万羹汤低眉顺眼过。
九炼神祠标榜的弱肉强食在楚秋篱看来已经是修真界最凉薄的表现,当时自己也在不断修炼,因为辟谷不会饥渴,因为有了一定能力就可以满足衣食住行,因为头脑灵活就可以活下来,可是如今腹中空空,却完全没有了办法。
凡人都说修行难,却原来,这短暂的蜉蝣似的一生,更难。
他会饿,他会疼,他还比这里的生灵多了一丝伤心。
楚秋篱慢慢走在路上,希望大雨可以把自己浇得清醒一些,脚下一个不稳,摔进了泥里。他迅速爬起来,看到衣衫已经脏污不堪。
回到茅屋的时候,发现屋顶被大雨冲塌了。何放就蹲在房子旁边,淋得像一只落汤鸡,看到楚秋篱来,激动地奔向他,示意楚秋篱修理屋顶。
楚秋篱静静看着屋子,陷入了沉默。
他不知道屋顶怎么修......
快到晚上的时候,楚秋篱终于琢磨好了一切,他用最快的速度将冲下来的茅草放到屋顶,雨势渐渐微弱,看到还缺了一角,便撑了把伞出门去找多余的茅草。
何放跟在楚秋篱身边,道:“你打算去哪里找?”楚秋篱指着前面一个小院,“那里有被闲置的茅草,我看没人管,就拿它了。”两人踮着脚跑到院门前,楚秋篱将伞交给何放,蹲下来捡拾。
却听“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妇人站在门口打着伞,看到何放二人,立刻柳眉倒竖,骂道:“哪里来的蛆?!”
楚秋篱抬头,道:“这位大婶,我们住的茅屋被雨水冲掉了屋顶,缺一些茅草,看你门前的茅草荒置已久,就来捡拾一些。”妇人道:“谁说这是荒置的?我们有用。”楚秋篱道:“那大婶可否借我一些,来日挣了钱,就还给你。”
妇人懒得说话,转身接过木盆,对着楚秋篱就是一盆脏水。
“滚!”她骂道,何放看不下去,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妇人笑道:“你什么?我什么?你不就是那天杀的何家大少爷吗?何家都死光了你不知道吗?现在你可不是什么少爷了,你就是个泥里的爬虫,还有他”,妇人指着楚秋篱,“他就是个想吃软饭却没吃成的狗腿子,现在也跟着摔了跤,早就成了泥腿子......”
楚秋篱擦了擦眼睛上的脏水,甩甩头发,他捏紧了拳头,整个人都气得发抖,但是到底不能对着一个妇人发作,便拉住何放道:“走吧。”何放骂不过妇人,憋得脸色青白,却还是跟着楚秋篱走了。
这一晚,没有吃的,屋漏又逢连夜雨。
楚秋篱睡在浸了雨水的床上,看见何放在另一张床上睡得正香,思绪万千。
他意识到自己如果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凡人,根本不会生存。
第二日,楚秋篱找了个篮子,叫上何放去山里挖野菜。曾经和段沉璧在一起的时候,他教过楚秋篱什么野菜能吃什么不能吃,何放跟着楚秋篱说得做,不一会儿,两人便摘了慢慢一篮子菜。
这至少可以免过一天的挨饿,楚秋篱眼里渐渐有了光,开始对如何进行凡人的生活有了头绪。可是一切并没有那么顺利,两人回来的时候,齐齐傻了眼。
那件茅草小屋,被烧了。
放火的是一群小孩,他们不小心点燃了这破烂屋子旁废了的茅草,引起了大火。楚秋篱拉住其中一个孩子,寻到他们家去找说法。
那家人絮絮叨叨了好久,过来过去就是孩子不懂事的借口,摆明了不想赔偿。本来说话有点心虚,却在看到等在门外的何放后,对楚秋篱破口大骂。
“原来是何家一伙的狗,我就说,我家孩子真是烧得好!”
“活该!”
“畜生而已,住什么人住的茅草屋?!”
楚秋篱终于忍耐不住,挥拳打了上去。他虽然已经是修为全无,但武功起码还记着,要不是几天没吃饭气力不足,他定会将在场所有人打到满地找牙。
这些人没想到楚秋篱一个文弱书生还会拳脚功夫,心里暗觉不敌,竟放了狗出来,咬伤了何放。
楚秋篱的心“咯噔”一下,不知道这何放被咬了,段沉璧会不会受到影响。
就这么一分神,他的后脑挨了结结实实的一闷棍。
最后,两个人被打了出来。
这晚菜是有了,可是没有煮菜的锅了。何放蹲在被烧成灰烬的屋子外,他觉得饥饿,却没有办法。楚秋篱直接坐在地上,看着何放平淡的表情,心情低落。
半夜,两个人住在了村子的破庙里。
楚秋篱不知道该从哪里找到一个锅,又该如何从一无所有开始生活。何放已经睡着了,他心想:毕竟自己四肢健全年纪轻轻,只不过就是人缘差了些,逆境可以改变,当下却没有吃的。“算了”,他自言自语,“明天再厚着脸皮讨一点吃的,总会好起来的。”
第二日,楚秋篱起了个大早。
他看到山间有棵杏树,生在荒草间,像是没有人管的果树,便尝试着爬了上去,摘下两个半青的杏子。再怎么说,这也算是口吃的,能当晚饭用,楚秋篱将它揣进袖子,打算跳下来,手上却是一阵锐痛。
待他看清,心里就是一凉。
那是一条五彩斑斓的蛇。
也不知道这蛇是有毒还是无毒,楚秋篱瞧着手上的伤口,不知如何是好。
还没在树上站稳,他因蛇毒晕了过去......
直到黄昏,楚秋篱才幽幽醒转。火焰似的晚霞烧红了西边的天,树叶哗哗作响,他眨眨眼,长舒一口气,才后知后觉一天已经过去了。
估计蛇是有毒的,楚秋篱的整条胳膊已经麻木,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硬撑着站起来,想到何放的躯壳里还有沉睡的师尊,不由加快速度往回赶。
路上遇到一个小孩端着一碗长了毛的坏粥正要往河里倒,楚秋篱跑过去,希望小孩把粥给他。就在自己的手要触碰到碗的时候,一个妇人夺走了碗,将坏粥泼了满地。
“你真的是......”楚秋篱愤愤上前一步,神色可以说是愤怒到扭曲,惊得妇人尖叫起来,他却摇摇欲坠,像是脚踩在棉花里一般,眼前的景象开始颠倒,楚秋篱竟感到了死亡的逼近。
不,不能死在这里......
他们,真的个个都与何家有仇吗?
假如有仇,是那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仇吗?
楚秋篱真的陷入了绝望,他的胸口已经感到了麻木,便不再想着吃的,用尽全力往回走,可是力气不够,便只好往回爬。
何放虚弱无力,睡在干草中。楚秋篱用了最后的力气站着走进去,努力将面部表情表现得自然,道:“你睡啦?”
何放慢慢爬起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那些人,有的我都不认识......”
楚秋篱道:“没事啊,反正还会有办法。”说完,他觉得心口没有了知觉,道:“今天好累啊,你能给我讲个笑话吗?”
何放看到楚秋篱的确脸色苍白,便认真道:“村头的小王,骑着一头猪,把门牙摔断了......”
“哈哈哈哈哈”,楚秋篱捧场地笑出来,他笑着笑着,笑出了泪。
“这个游戏一点也不好玩,人生于世,只因为偏见,便要拿命来偿还吗?”楚秋篱脸上表情扭曲,“想来若是我自小在那场屠杀中没有被送走,人人得知楚家还有余孽,这方寸中的一切,便是我的结局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何放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绪,看到楚秋篱眼角的泪水,不知为何觉得他虽笑着,却是不好受的,便拍了拍楚秋篱的肩膀,问道:“你怎么了?”
楚秋篱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笑。何放好奇,伸出食指蘸了他脸侧一滴泪,置于眼前观察许久,放到嘴里尝了尝。
味道特别淡,是咸的。
片刻后,何放猛地僵住了。
唯一一滴方寸间的伤心泪,晕开了沉睡者周遭肆虐的红尘。
楚秋篱没有觉察到什么,他的心口麻木到了极点,哭着哭着,便慢慢睡了过去。身体没了支撑,便朝着一边倒去,快要撞上地面的时候,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了他。
何放的躯体已经如同飞沙湮灭,醒过来的段沉璧将楚秋篱拥在怀中,低声道:“鸭梨,不哭了,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