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霜城哪里也没有去,留在了景城。
她喜欢红色,所以穿着红色的衣裳,绑着红色的发带。景城偌大的一个地方,总会有人看见这个性格如火般热烈的姑娘街头卖艺的身影。
后来,沐霜城用积攒下来的钱经营起一个小小的茶摊,算是把生活安定了下来。
又是几个月后,白煜下山来到景城,给沐霜城的茶摊捧了个场。
“你为什么选择放过我,宁可说自己当时是误判,也非要说那害人的是邪物?”沐霜城用手支着下巴,盯着白煜的侧脸,眼中却没有多少好奇,仿佛只为一个求证。
白煜放下茶碗,没敢盯着沐霜城的眼睛,只是将视线游移在她的红发带上,道:“毕竟是他们杀人在先,连无辜妇人也不放过,你报仇是应该的。”
沐霜城笑道:“这种依据是你看的书上说的?”白煜摇头,“是我自己这么认为的。”
沐霜城起身回到屋子里,又拿出几个点心递给白煜,“你已经救了我两次,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你不是什么清虚观的掌门吗?要不你也收了我,让我做个弟子?”
白煜没想到沐霜城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咳了一声,“清虚观收的都是男子,你一个姑娘,人家肯定不会要的。”沐霜城皱眉,“你不是掌门吗?掌门答应了,弟子们谁敢不答应?”
白煜看沐霜城神情认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噎了良久,只说出了一句“不得胡闹!”
“哈哈哈哈哈”,沐霜城轻轻拍了拍桌面,“逗你的,你别当真。当道士有什么好的,我才不稀罕,在人间这么好,自由自在的,你别慌。”
白煜看着面前的少女笑得开怀,又拿起茶碗,和着这无忧无虑的笑声品了品碗中的茶汤,一股涩味席卷了喉头,道:“真苦。”
沐霜城见他微微皱眉,便问:“怎么了?你今日好像心情不太好?”白煜手指摩挲这茶碗边缘,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要说早该习惯,可是偏偏又难平心意。”
沐霜城道:“原来你们修行中人也会有烦恼吗?”白煜苦笑一声,“修行之人也是人,不过就是比平凡的百姓力量大一些而已,却也是跳不出这俗世红尘,怎么会没有烦恼?”
沐霜城给他添上茶,“那你是在烦恼什么呢?”白煜看了她一眼,“如果我说我其实也不想修行了,你会怎么想?”
沐霜城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很快笑道:“那就不修了呗。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不问世事,想什么时候去外面玩就什么时候出发,不去顾及手底下的弟子们,不去想什么长生不老,死了就葬在青山之间,当了鬼也是一个逍遥快活的鬼,多好。”
听着她的话,白煜眼中的光越来越亮,他没想到从自己懂事起一直到如今,最懂他的人竟然是一个小姑娘,这样的知己可遇不可求,他越来越觉得沐霜城真的很难得,激动道:“对,与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为伴,不管人世间诸多烦扰,无拘无束,真的可贵!”
沐霜城“唰”地站起来,“说得我也心动,哎,要不你真的撂挑子别干了,把你门派的弟子都给遣散了,咱们一起隐居去,纵情山水岂不快哉?”
白煜本来满眼的热烈,听到撂挑子,目光瞬间黯淡,他叹了口气,道:“没办法的,责任在身,而且他要我继续做下去,我没法拒绝。”
沐霜城奇道:“他?谁啊?”白煜捏了捏眉心,“我以前说的那个,额......哥哥。”
沐霜城道:“你哥想要你继续修行吗?”白煜点头,“嗯,他和我是一个修仙门派长老的孩子,当初生下来就是双生子,我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记得小时候门派大乱,我和兄长很早就成了孤儿,后来我运气不错,被一个仙门收去当弟子,我哥就要我努力修行,一定要给没落的自家长脸。”
沐霜城道:“后来你便真的修炼得很强大,然后当了掌门?”
白煜顿了下,“嗯,而我哥也通过我,嗯......进入了五青门,他时刻要求我不能忘本,一定要修成大能。”
沐霜城叹了口气,“唉,可是他的想法,为何要强加在你身上?”白煜道:“也是我没有良心,先人的事业对我没有吸引力,或许我生在普通人家,长大了也是个一无所长的懒人吧......”
这日白煜离去之后,沐霜城想了很多。
她自被白煜从追杀中救下之后,便开始好奇修行人的一切。起初只觉得是自己探求欲太重,后来才发现,她想探知的不过只是一个白煜罢了。
那人给自己伤药的神情,坐在山洞前一丝不苟看书的样子,听自己提到隐居时眼中的光亮,都能让沐霜城不自觉地勾起唇角。
可人家是个清心寡欲的修行人,自己只是一个平凡的老百姓。
三日后的早晨,沐霜城的茶铺没有开,她拿了两个面饼,打听好清虚观的方向,想去看看白煜生活的地方。
山路并不好走,一直到了正午,沐霜城才到了清虚观。
守门的弟子见走来了一个女子,上前询问,沐霜城看着他们灰色的道袍,又想起曾经跟着白煜下山查案的弟子衣着,奇怪道:“你们门派的衣服,还有好几套吗?”
那弟子一头雾水,“姑娘是来找人吗?”沐霜城擦了把汗,“嗯,我来找你们掌门。”弟子更加惊讶,“你找我们掌门?姑娘和我家掌门认识?”沐霜城笑道:“当然,他叫白煜,我们不仅认识,还是同一张桌子上喝茶的交情,这下信了吧?”
看门弟子挠挠头,“我家掌门是叫这个名不错,但是他怎么会和凡人......”沐霜城性子急,“哎呀你可别磨磨唧唧了,快帮我通报一声,就说好朋友来看他了。”
那弟子还待说什么,却听到一个声音传了过来,道:“休得无礼。”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一串脚步声,看到了白煜隐约的脸。沐霜城心中微微有些恼火,既然白煜是修行人,听到自己来应该会很快出来见她,而不是这样悠哉悠哉地慢慢走出来,如此态度,真的是充满了轻慢。
白煜身穿灰色的道袍,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与沐霜城四目相对。沐霜城不太习惯穿着道袍的白煜,但是见到了人还是很高兴,她笑着上前两步,道:“我来找你啦,你这清虚观不错嘛。”白煜露出一个奇怪的玩味笑容,道:“你来这里找我玩?”沐霜城道:“你早的时候对我说你是这里的掌门,我就一边找人打听一边走了过来,没想到,还不赖嘛。”
白煜下了几阶台阶,道:“我说的话都记得这么清楚,对我说说,我还说过什么话,让你记得这么清楚?”
沐霜城忽然觉得面前穿着灰袍的白煜有几分陌生,想了想,估计是在弟子面前需要端着掌门的架子,便也没有怀疑什么,道:“白掌门行走在人间也是温和良善,两次救下了我的命,我怎么能把你说过的话当成耳旁风忘了呢?”
白煜笑道:“我救了你两次?”沐霜城总觉得别捏,但还是道:“对呀。”白煜走到沐霜城身边,“你给看门弟子说话,都不报上姓名,我还以为是谁呢。”
沐霜城大咧咧一挥手,“我沐霜城的名字又不是什么大名号,再说,我以为你会猜到呢。”白煜上前一步,笑得灿烂,“霜城啊,这次来待几天?”
沐霜城被他一个“霜城”叫得起了层鸡皮疙瘩,微微有些不适应,勉强笑道:“啊...不是,我就是来看看你,下午就走。”白煜道:“路途遥远,进去喝杯茶吧。”沐霜城看了眼白煜的笑容,结巴道:“哦......好吧。”
同样是喝茶,坐在清虚观的桌旁与坐在大街上的茶摊上,真的很不同。
白煜的话尤其地多,沐霜城不自在地问道:“我觉得你在清虚观过得也挺不错,为什么会想到隐居呢?”白煜面色一僵,不知是不是沐霜城的错觉,他的眼中似乎带了几分怒意,但是白煜很快又笑了,“可能是我那天心情不好,说错了话,霜城你不要介意。”
沐霜城手指紧紧捏着衣角,满心诧异地点了点头。
这一次从清虚观回来,沐霜城总觉得哪里不对。她想到白煜穿着掌门道袍的样子,说不出的难受,人家毕竟还是修仙门派高高在上的掌门,寿元定会很长,自己一个凡人,百年后便是一抔黄土,怎么配得上人家呢?
平日里白煜下山与自己谈谈话也就罢了,为什么她还要奢望什么与人家隐居山水的美好,一到清虚观,被众多弟子围绕,白煜还是那个仙风道骨高高在上的白煜,关自己什么事?
听白煜的话,寄情山水也不过是他的一时兴起罢了。
其实自己,也就是他的一时兴起吧......
就这样过去了小半年,沐霜城自以为忘了白煜,却在某一个早晨,看到了站在她门外的他。
白煜穿着一身青衣,面上憔悴了很多,沐霜城迅速收拾好桌椅让他坐下,问白煜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白煜神色疲惫至极,深吸一口气,道:“我有个从小带到大的徒儿,她死了。”沐霜城睁大眼睛,“怎么回事?”白煜眼睛通红,“她是个很听话的小姑娘,自从拜我为师之后,练功修行勤勤恳恳,小小年纪便修为了得。我本以为她会纵横修真界活得恣意洒脱,却没想到,她竟选择了主动撞上敌人的攻击,以自我了断。”
“或许她认为,死在战场是她最好的结局。”
沐霜城问道:“原来是个姑娘吗?怎么你们清虚观有女弟子?”
白煜怔了一下,道:“她...她是从小被收养。”
沐霜城点点头,递给白煜一杯水,问道:“这位姑娘为什么要自我了断?”白煜垂下头,“说来话长,她的死,与我也脱不了干系。”
白煜眼神放空,陷入回忆,道:“她叫做秦弦落,从小被我收为徒弟,跟着我修行。她很爱美,性子豪爽,是个热心肠的孩子。后来有一次,我受到妖邪毒术,身中火蛊,拔除的时候没有将蛊清干净,不慎留下病根,每到月圆之夜就会痛遍五脏六腑,这也没什么关系,痛就痛些,挨过去便好。可是那孩子从我兄长处得知自己本就是冰属性体质,加以药物辅助就可以在我发作时传功给我替我平息体内余毒,便真的托我兄长炼制灵药,将那药喝了下去。”
沐霜城道:“后来呢?那药可是有什么副作用吗?”白煜声音颤抖,“那药喝了会致人肥胖臃肿,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叫她喝了解药,她不肯。有一次我强迫她吃解药,她竟将剑横在脖子上,以死相逼。好好一个孩子,如花似玉的年纪,变得......”
他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但还是继续道:“修真界人联姻大多为了结伴双修,而双修的前提就是对方要体态清瘦。肥胖之人灵气弱,绝对不是双修的好对象,因此就算是我徒儿修为了得,却其实没有人想要娶了她,她喝下药的时候,就已经自愿断送了她的一生。”
沐霜城好一阵唏嘘,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姑娘有了种肃然的敬意,她道:“那她自我了断,是因为这个吗?”白煜摇头,“不是的,多年来,她无人追求,早就清心寡欲,可是有一次,别派仙门来了个叫做王泽的弟子,见到我徒儿,说是很欣赏她的个性,此后便多次来找弦落,想要与她结为夫妻。我原想这是落儿求仁得仁,没想到在她死后,我发现了她留下的遗书。”
沐霜城问道:“上面怎么说?”白煜眼中充满愤恨,“原来那王泽是想要将弦落炼成药物提升修为,打算骗了弦落成亲之后动手,没想到在与旁人密谋此事的时候,被弦落听到了。”
沐霜城愤愤砸了桌子一拳,“真是个下三滥的狗东西!”白煜道:“弦落因此受了刺激,却也还是想要继续偿还师恩,痛苦非常,想到了死。正好遇上有人来攻打门派,她干脆服下解药,抱了赴死的心,去了结自己的一生。”
沐霜城深吸一口气,“真是个倔强的姑娘。”白煜捂住脸,“是我无能,弦落那么好的资质,本应该过上让人羡慕的生活的。”沐霜城道:“我也欣赏她,没想到如此气节的女子却遇上人渣。那个叫王泽的,最后怎么样了?”
白煜放下捂脸的手,沐霜城却看到他的一节小拇指被砍断了,心里一痛,抓过白煜的手问道:“你的手怎么了?”白煜慢慢抽回右手,道:“无妨,那个王泽,被我杀了。修真界藏污纳垢,杀人诛心,并不是我喜欢的地方。”
沐霜城瞳孔一缩,“你将他杀了?!”白煜点头,“我杀了他之后,就去找自己的兄长,说我不想再修行了,我连自己的徒弟都保不住。可是他将我大骂一通,并说我要是隐居,我就是狼心狗肺侮辱祖宗,他会与我断绝关系。”
沐霜城皱眉,“你的哥哥也太过分!”白煜苦笑一声,不再言语。
当日,白煜在沐霜城的茶摊上喝酒,喝了个烂醉如泥。
沐霜城看着这个痛苦的男子,又觉得他熟悉起来,那种与自己志同道合的感觉渐渐强烈,然后变成一把把火,烧尽了这么多时日来她强加给自己的隔阂。
这是唯一一次,白煜没有管什么宗门大事,随性地放纵了一天。
喝到最后,白煜哭了起来,沐霜城看得心痛,道:“我们走吧,离开这个地方,不去管什么门派什么传承,就只为了自己活一场,走到一个谁也不认识谁的地方,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好吗?”
白煜双眼赤红,听到这话,眼中渐渐又有了光,他一把握住沐霜城冰冷的手腕,哭着道:“好!”
两人计划好三日后出逃,白煜想要为死去的秦弦落尽最后一分力,准备用盛大的葬礼送徒弟最后一程,他们在落日的余晖下分别,欣喜地盼望着即将到来的自由的黎明。
可是第二日,沐霜城便遇到了白煜。
白煜穿着灰袍,笑着对沐霜城道:“霜城,我带你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