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镇位于卉江南边,冬日里也不算冷。段沉璧走在镇子里的小巷中,托着碎雪给它指东指西,做了个便宜向导。
为了不打草惊蛇,几个人选择步行或者坐马车的出行方式,低调极了。
封炎跟在楚秋篱身边,右手拎着各种糕点美食,左手握着六七串丸子,吃得很开心。
“阿楚,我第一次来江南,没想到这里跟北边完全不一样啊,你看那些姑娘,说话都轻声细语的,我去买丸子,她们还说我可爱,白给我送了三串呢!”
楚秋篱生于江南,看到周围的场景感到很亲切,笑着道:“你现在吃的这种丸子不算最好吃的,待会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的丸子才叫美味呢。”
封炎眼里放光,“有多好吃?”楚秋篱道:“我小时候上街让人帮我买了三串,结果吃了之后念念不忘,后来家中有了变故,没有来得及再去买几串尝尝,从五青门一直念到了现在,你说,该有多好吃?”
不一会儿,楚秋篱带着封炎来到一个老店铺旁边,买了一大把丸子串出来。段沉璧看到封炎的嘴角都要扬到眉毛了,道:“这东西我小时候也爱吃,来,给我一串。”
楚秋篱笑吟吟地递了过去,自己也拿了一串尝,却发现吃在嘴里,没有以前那种味道了。
封炎却吃得很开心,表示楚秋篱带自己来对了地方。
段沉璧笑道:“真是民风淳朴,这小本生意代代相传,味道不仅没变,价钱也没怎么涨。”
楚秋篱奇道:“味道没有变吗?师尊以前吃过这家?”段沉璧道:“为师小时候的师父就生活在江南,她不太会做饭,我们师兄弟几个也懒得天天围着灶台转,经常在外面买东西吃。当初这一家的丸子不错,所以我们常来这里,吃得太多,都腻味了。”
楚秋篱点点头,又尝了一口,可还是觉得和自己记忆里的味道不一样。
或许是时间不一样,自己也变得不一样了,那第一次感知到的美好后来再也无缘触碰,在自己的记忆里变得完美至极,被加上了自己完美的臆想,再次遇上时,却失望了。
见楚秋篱又陷入了沉思,段沉璧问道:“鸭梨在想什么?”楚秋篱跟上他的步伐,道:“徒儿方才觉得吃进嘴里的丸子与儿时心心念念的味道不同,认真想了想,认为是在经年的空白中,自己将心中的完美猜想倾注在了那无色无形的记忆里,导致对丸子的味道略有失望。所以说,执念这种东西其实算是人的一厢情愿,或许本来有缺陷的东西,可以丢弃的东西,在执着的人心中被不断地美化甚至神化,最后反倒成了那人心中的枷锁。可见不能对一件事太过于认真固执,容易生出心魔。”
段沉璧听到这番话,停下了脚步。
楚秋篱正低头说着,差点撞上了段沉璧的后背,他连忙刹住脚步,感觉到段沉璧的灵力波动有变,震惊道:“封炎,快去找个客栈要个房间,师尊入定了!”
段沉璧修心三阶的瓶颈忽然松动,楚秋篱这番“丸子理论”让他从来悬着的心有了着落。前世因为七大古镜,自己沦为修真界公认的罪人,乌涂当旁观者笑话他的固执,枯蓬带领修真界将自己四处追杀,还连累了楚秋篱跟着自己一起死掉。
这辈子醒来的时候,就在惶恐不安,如果不处理好七大古镜的事情,如果出了任何差错,如果不想面对的东西最终还是要面对,段沉璧都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没有甩开乌涂,该是怎样恐怖的场景?
然而在楚秋篱刚进入九炼神祠后,带有前世记忆的乌涂也出现了。
他不知道怎么战胜乌涂那个疯子,至少修为不上升的话,也不过是白来一场。
很多人以为重来一次就可以抓住命运改变遗憾,可是段沉璧却从再次见到乌涂之后,再也没有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去斗。
他总是想要靠近楚秋篱的症状也是从知道乌涂在这个时空之后出现的,楚秋篱没在自己身边还好,一见到人,他便开始隐隐的不安。
这便是心魔,伤人于无痕。
可是楚秋篱方才说的话,让段沉璧有了一丝突破口。
自己前一世最大的敌人便是乌涂,死了也是因为乌涂,楚秋篱的死间接来说还是因为乌涂,所以自己这辈子就会很恐惧乌涂的出现,恐惧没有护好楚秋篱亲眼看他死在面前。但如果说,乌涂的强大无敌只是自己的猜测呢?
只是因为太多的遗憾与无力,就让他有了种乌涂不会被杀死不会被战胜的想法,跳出来想,会不会有些可笑呢?
为什么当初就没有想通这一点?可见他并非是因为敌人强大而困扰,相反的,是自己心中划出了囹圄,惶惶却不得而出。
楚秋篱不好打扰入定的段沉璧,在他周围设了个传送阵,直接把人送到了封炎打点好的客房中。
暮色渐沉,家家户户点亮了灯。客房的窗外可以看见小桥流水,有一条街上到处是卖杂货玩意儿的,楚秋篱看着一串又一串的红灯笼,听着远处飘来的歌声,心情很放松。
“待会别惊动封炎和碎雪,咱们从这窗户出去,一起放河灯玩。”楚秋篱闻声回过头来,看到段沉璧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他笑道:“恭喜师尊修心有所突破!”
段沉璧也是浑身轻快,靠在窗边,嗅了嗅窗外的糕点味,“没想到啊没想到,我能达到修心四阶,竟然是因为徒弟的一番话。”楚秋篱想了想,“徒儿也没想到随口说的话,还能起到这样大的效果。”
段沉璧顺了顺楚秋篱背后的发带,道:“今天高兴,为师带你玩去。”说罢,轻轻跃上窗户,一条大长腿支在窗下的屋顶上,伸出手朝着楚秋篱,“跟我来!”
楚秋篱也跳上窗户,随着段沉璧的身影足下一点,两人便消失在了层层碧瓦飞甍中。
一处较为僻静的地方,腊梅开得正好,随着微冷的风拂过,梅香也多情地跟了上去,氤氲成一片柔情脉脉,连水上几只空船也微醺了似的,横七竖八躺了一水面。
楚秋篱手里捧着两盏河灯,等段沉璧点燃上面的小蜡烛。
“小心小心,别叫烧着了,拿平了,慢慢放。”楚秋篱也极其紧张,脚步僵硬地走到水边,慢慢蹲下来,将灯放在了水面上。
“好了!”楚秋篱见两盏河灯都慢慢飘出去,长舒一口气,笑着回头看向段沉璧。只见朦朦胧胧的灯光下,段沉璧好看极了的脸一大半遮在阴影中,显得更加令人赏心悦目,一身白色的道袍微微浮动,袖子被不断吹到旁边的梅花上,看着看着,楚秋篱便发起了呆。
“老是盯着为师看什么?”段沉璧奇道,楚秋篱啊了一声,立刻垂下头,抓耳挠腮起来,没什么,没什么,忽然瞥到桥那头有个老妪在卖橙子,道:“啊,我是馋的。”
段沉璧莫名其妙,“你馋什么?”
楚秋篱往那边一指,“橙子,我馋橙子。”
段沉璧随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哦了一声,“原来如此,为师也最爱吃橙子了,走,过去买几斤!”
一会儿后,楚秋篱和段沉璧拿着橙子从桥头拐了个弯走出来,巷子里到处都是人,楚秋篱道:“师尊,咱们一路循着白霄的踪迹追到这里,什么时候才能抓到他呀。”段沉璧道:“你不是在九炼神祠学了卜算之术吗?来算算。”楚秋篱笑了笑,“您还真信这些啊,我只觉得卜算这种东西,小事用不上,大事也变幻莫测,最后也赶不上变数。”不过嘴上这么说着,楚秋篱还是拿出三枚铜钱,随手一抛握在手里,然后展开手心。
段沉璧没回头,只问:“算出来怎么说?”楚秋篱哈哈一笑,“就说没用,卦象显示下一刻就能接触到有关此事的人,写书的都不敢......”
话还没说完,一个人被从药铺里踹了出来,落在了楚秋篱脚边。
段沉璧反应很快,一把将楚秋篱拉到一旁,师徒二人一抬头,就看到一个相貌英气的女子走了出来。
楚秋篱见那踹人的女子身形清瘦,脊背挺得很直,一张瓜子脸上满是怒容,对着倒地的人骂道:“什么江湖骗子,狗屁的妙手回春,活人死人都看不出来吗?!”倒地的是个中年男人,似乎是知道这女子不好惹,声音低低地道:“我怎么会看错?他的确是死了......”
女子又往前一步,作势还要踹,楚秋篱却忽然认出了她。
那正是曾经来五青门与杜老比试,又在九炼神祠被无涯、无岸追捕的沐霜城!
楚秋篱立刻上前一步,挡住沐霜城,道:“姑娘莫急,有事慢慢说。”沐霜城心想哪里来的乱管闲事的小子,回头就要骂,却看到楚秋篱的样子,想起了这人的身份。
五青门的弟子,比武的时候因为观战得了领悟,后来在九炼神祠还见过他。据说九炼神祠已经被毁灭,没想到这个少年竟然活了下来。
再往这人身边一看,她认出了赫赫有名的笑霁仙师段沉璧。
一下子遇到一个大人物,沐霜城满眼的愤怒忽然消失,转而带上看到希望一般的愉悦,她上前一步道:“段长老,在下有一事相求,如果能帮到我,我必当重谢!”
段沉璧一愣,“姑娘你谁?”
沐霜城道:“这里说话不方便,还请进药铺再说。”段沉璧看到这姑娘脸色有些焦急,便上前一步,示意楚秋篱跟过来,道:“好。”
被踹出来的男人是药铺的郎中,扶着腰慢慢跟进来,一直躲在楚秋篱背后,没敢再吱声。
沐霜城道:“求段长老帮我看看,我的夫君怎么才能醒过来?”段沉璧跟着沐霜城来到药铺里边,沐霜城跑过去掀开帘子,指着躺在床上的人道:“就是他。”
段沉璧和楚秋篱瞬间双双愣在了当场。
那床上躺着的,双眼紧闭毫无生气的男子,竟是白霄!
师徒两个面面相觑,段沉璧嘴角抽了抽,转身对沐霜城道:“姑娘,你说躺着的这个人,他是你夫君?”
沐霜城盯着白霄,眼睛里柔情款款,“是啊,他就是我的夫君,不管哪辈子,都是。”
段沉璧没管这淡淡悲哀的气氛,又问:“那他叫什么名字?”沐霜城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开口极尽温柔道:“他叫白煜,性格温和,当得起君子如玉。”
段沉璧回头看向楚秋篱,皱起眉又问沐霜城,“那姑娘可认识白霄?”
沐霜城摇摇头,“知道,却不认识,但我知道他是我夫君的哥哥,那不是你们五青门的长老吗,犯了错被软禁的那个,问我作甚?”
她又补了一句,“我夫君说得的确很对,他和他的哥哥十分不和,死生不复相见。果然白霄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楚秋篱:“......”
段沉璧见沐霜城神情不像说谎,压下心头的各种不解,坐到床边,道:“那我先看看他。”说罢,指尖汇聚灵力,探到白煜的眉心处。
“还请姑娘将他体内的玄冰棺取出。”段沉璧看向沐霜城,仔细打量着她。
“哦,对,对。”沐霜城立刻施咒,从白煜体内拿出了一颗圆润的莹白色珠子。楚秋篱这才看清,玄冰棺并不是棺材,而是眼前这夜明珠大小的珠子,段沉璧解释道:“这珠子被叫做玄冰棺,是因为将它放进死去的人体内,可以封住衰竭的器脏保其不腐,原是九炼神祠所属之物。”说罢对沐霜城道:“想来枯蓬真人也不会将它借出去,姑娘为了这玄冰棺,应该是九死一生吧?”
楚秋篱想起无涯和无岸追捕沐霜城的场景,原来那个时候,白煜就已经是这样了吗?
看来,这真的不是白霄,至少那时候白霄还没从五青门中逃出来。
沐霜城低头不语,段沉璧叹了口气,道:“姑娘何必如此执着,倘若姑娘真的认为白煜没死,又为何用玄冰棺保留他的身体呢?”
屋子里一阵死寂,那郎中叹息一声,转身出去了。
房里只有一盏灯,楚秋篱看到沐霜城挺直的背忽然就如同受到了重击,垮了下去。方才那个满脸英气的姑娘顷刻间变成了柔弱无助的少女,只拉着白煜的袖子,不知所措。
段沉璧站起身来,“姑娘已经与此人成亲了?”沐霜城摇头,楚秋篱奇道,“那姑娘为何叫他夫君?”沐霜城握着白煜冰凉的手,“他说过要娶我的。”
又是一阵沉默。
段沉璧道:“姑娘节哀。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喊我徒弟就好。”
楚秋篱:“......”,但他又马上答道,“对。”
师徒二人留下客栈地址就要离去,沐霜城忽然道:“不,他没死,他不可能死了。”楚秋篱以为沐霜城是受不了打击,刚想开口,段沉璧拦住他,问道:“为何?”
沐霜城双眼通红,“我...我给他种了钟情蛊,我体内的雌虫没死,说明他体内的雄虫还活着,虫没死,人怎么可能死了?!”
段沉璧快步上前,“你说什么?钟情蛊?他不是你喜欢的人吗?为何要给他种下那样的毒蛊?!”楚秋篱有九炼神祠何长老留给他的医书,自然明白钟情蛊是什么东西。
所谓钟情蛊,就是用剧毒的爬虫炼制而成,蛊成便有两只小虫,一雌一雄,有的女子因为所爱之人爱慕他人,痛苦爱而不得,便将雄蛊种在喜欢的人身上,自己也将雌蛊种入自身体内,这样,被种了雌雄蛊的人就会互相喜欢,眼中再也放不下其他任何人。
楚秋篱又看了眼沐霜城,这位姑娘长相英气,一看就让人觉得她属于豪爽性格一类的女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做出给喜欢的人种钟情蛊的事?
爱而不得就用扭曲的手段满足占有欲,楚秋篱很不屑这种行为。
段沉璧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怒气,“如果不将事情全部说明白,那这人就算还有命在,我也没法救,姑娘可想好了,后果能不能担得起?”
沐霜城连忙道:“我说,我愿意说,换个地方,我都告诉你们。”
楚秋篱问道:“姑娘住在哪里?我们先把这位病人安置好,再慢慢讲。”沐霜城道:“没有住处,我走到哪里,就把他带到哪里。”
段沉璧甩袖往外走去,那就随我来吧,来我们客栈。
一会儿后,沐霜城手捧热茶,坐在了段沉璧与楚秋篱对面。
“这件事说起来可能会让人难以置信,但是我发誓,下面我要说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段沉璧点头,楚秋篱道:“嗯,我们信你。”
沐霜城自空间拿出一面镜子,将之递给段沉璧,道:“它叫做焚渊镜。”
段沉璧:“?!!”
楚秋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