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风带着烈日酣照过的余味,吹在身上依旧是热烘烘的。楚秋篱坐在山顶,刚和徐斌商量完第二天该做的事,就看见秩序长老拿着两坛酒走了过来。
玄晶矿的人都对九炼神祠有着超过其他人的仇恨,见到秩序长老走来,徐斌没有打招呼就离开了。
楚秋篱也理解,徐斌没有和玄晶矿的人引发内斗,已经是他们的忍耐极限。毕竟共同的目标是走出九炼神祠,内斗对谁都不好。
秩序长老坐在楚秋篱身边,道:“几个月下来,我看你做事相当沉稳,比我那师弟年轻的时候好太多。”楚秋篱好奇道:“您的师弟?”秩序长老嗯了一声,“你知道我的师弟是谁吗?”楚秋篱想了想,“莫不是我认识的某位前辈?”
秩序长老笑了声,将一坛酒塞到楚秋篱的怀中,“我的师弟,就是你那师尊,段沉璧。”
楚秋篱:“!!!?”
秩序长老喝着酒,看着天上的星子,“我的名字叫做甘平,曾经在七曜的手下当徒弟。七曜,估计你们这些小辈都不知道,可是在当年,她还没有隐退修真界的时候,比枯蓬的名号还要响亮。我是她的大徒弟,你师尊是她的二徒弟,后来,她又收了个三徒弟,不说他也罢。你师尊小的时候,性格特别皮,总是偷偷跑出去玩。每次七曜考我们修习魇术的程度,都会出十道题,完成六道就算合格,完不成就要罚着不合格的人做饭,你师尊便在每次好巧不巧只做前六道题目,多一个都不肯做,就按照题目顺序做,不挑题目。可奇的是,那六道题目,总是做得很完美。七曜为了治治他,专门将前六道题目出得很难,但是你师尊总是完成得很好。时间一长,七曜便也没有办法了。”
楚秋篱听着关于段沉璧的一切,也觉得这个秩序长老比从前亲切起来,道:“师叔,那我师尊后来怎么去了五青门,您又来到了这里呢?”秩序长老放下酒坛,“这就改口叫师叔了?你小子真会来事。哈哈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这没什么奇怪的。就连我们的师父七曜,她也有她自己的路走,所以就隐居啦。”
甘平道:“我被枯蓬下了契约,本以为这辈子就被关死到这里了,没想到,竟然遇上了你们这群年轻人。小子,你在这里待着,想不想你师尊呀?”楚秋篱的手指拨弄着身边的草,“当然是想的,师尊对我很好。”
甘平看着楚秋篱,道:“他离开师门的时候,曾经答应过七曜收个女徒弟。因为七曜一直想有个女徒弟,却因为世事无常,收的徒弟全是男子,沉璧便说自己出师了,就一定替师门找个姑娘学魇术,没想到,他最后还是收了个少年。”
楚秋篱咬了咬唇,道:“曾经没有修炼的时候,我在戏班子里,当时是花旦的打扮,师尊以为我是姑娘,便收了我为徒。现在想来,到底是我的错。”甘平道:“卜算那老头告诉我,枯蓬曾经对你说是沉璧故意将你放在九炼神祠,你怎么想?”
楚秋篱摘下几根草,“当时我也差点以为是师尊不喜欢我,但是后来就想明白了,师尊对我那么好,怎么可能会故意将我放在一个危险的地方,这根本不可能。将那种想法放在师尊身上,简直是亵渎。”
甘平道:“沉璧的为人,我这个做师兄的太了解他了。别看他好像做什么都吊儿郎当的,其实,他的心特别软。”
楚秋篱笑了笑,“我知道的。”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段沉璧前世的时候就对自己关怀备至,那种温柔,是楚秋篱灵魂深处都忘不了的一抹纯白色。
楚秋篱的酒量很好,闲着的时候,总和段沉璧喝几坛。和秩序长老共饮,并不觉得勉强。秩序长老吹了会风便离开了,楚秋篱想起什么,也从山上下来,朝宗衍的住处走去。
远处的灯火慢慢明晰起来,间或能听到一些人围在一起夜聊的声音,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槐花香揉碎在温和的风里,沁入人的脾肺,想勾出某人几分回忆似的。
却听“砰”地一声,一个女子的痛呼随之而来,楚秋篱看到一个身穿粉衫的女子被人从宗衍房中踹了出来。
楚秋篱:“???”
他上前欲看个究竟,就看到了抱着药罐子的秦关站在不远处。秦关显然被这动静惊了惊,呆呆站在那里不知道是走还是留。
屋里传出宗衍低沉的声音,每一个咬字都带着噼里啪啦的火星子一样,道:“你给我的茶里放的什么东西?”楚秋篱和秦关双双看向倒在地上的女子,原来是陈雯。
宗衍方才似乎是在沐浴,他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外衣,赤着脚走出来,头发也湿漉漉的,眼神满是杀气,道:“谁给你的胆子,让我喝那样的腌臜东西?!”
楚秋篱和秦关四目相对,都在想这个所谓的“腌臜东西”,到底是什么。
下一刻,宗衍冷冽的气势全无,腿一软,就要跪在地上。秦关眼疾手快,立刻扶住了宗衍,却发觉宗衍的手臂上不正常地发烫,眼睛都红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陈雯,又看了眼宗衍,愤怒地把宗衍扔在地上,转身就走。
楚秋篱没懂秦关是个什么意思,上前追了秦关两步,秦关突然停下来,背对着楚秋篱道:“当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我还觉得应该主动和你和好,看来我差点就要打扰到你们了!”
楚秋篱内心:“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几个听到动静的人跑了过来,徐斌以为宗衍是旧伤发作,结果把宗衍捞起来一看,和周围的人都露出了含蓄的笑容。
楚秋篱:“你们笑什么,这是怎么了?”
徐斌把不明所以的楚秋篱推到一旁,对着陈雯道:“姑娘,你既然对他有意思,可以慢慢来,大可不必这么着急呀,你看这不是把人弄得生气了不是?”陈雯低下头,没有说话。
一会儿后,有人拿来一个小小的瓷瓶,将其中的药汁喂给宗衍,不出片刻,宗衍就有了力气,坐起身来。他第一反应是:完了,秦关又要不理我了。
徐斌叫陈雯先走,将楚秋篱拉到一边,如此这般地解释了一边,楚秋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虽然喂的是什么他不是很清楚,但是他敏锐地明白过来陈雯是想和宗衍拉近关系,在这内乱中保全自己。至于秦关为什么那么生气,楚秋篱觉得应该是关心则乱。
人们看完闹剧都渐渐散了,楚秋篱看着宗衍好了许多,也要告辞,却被宗衍叫住。
几个月来,自从宗衍从昏迷中清醒以后,一直拉着楚秋篱问曾经发生在秦关身上的事,那颗痣被提到了好多次,楚秋篱不想搀和在里面,都用各种借口回避了。
这次,他照样冷冰冰地道:“宗兄别问我什么痣不痣的了,我又不是郎中,懂个什么?”
宗衍讨好似的一笑,“不不不,这次我问的不是这个。”楚秋篱疑惑,“那要问什么?”宗衍坐在窗户旁,想开口又似乎不知从何说起,嗯嗯呃呃地好半天。
楚秋篱:“......”
他为什么要跟这个人废话这么久?
他转身就走,宗衍忽然道:“小楚,你有没有对某个人觉得,一天不见到他,就不知道自己该干啥,可见到了那个人,就更不知道该干啥?”
楚秋篱嘴角一抽,“你在说什么玩意儿?再说一遍,能说得通俗一点吗?”宗衍挠挠头,“就是无论见或不见某个人,都觉得非常非常想念他?”
楚秋篱这下明白了,明白的同时,心里猛地一跳。
这样的人,自己心里也是有一个的,他也知道宗衍问的那个人是谁。
曾经自己只是有一个感觉,但是从来没有将其具体地形容出来,今天被宗衍这么一问,那个盘旋在心里的东西就忽然有了形状。
不想七拐八弯地废话,他直白地问,“你是说秦关吗?”宗衍也很直白,点点头,“对,就他。小楚,你说我是不是有毛病?”
楚秋篱不知怎么回答,因为这毛病他也有。
如果肯定了宗衍的回答,那就连自己也一块骂进去了。
宗衍继续道:“徐斌方才对你解释了陈雯那事吧?其实这事也算事出有因,我之前就一直对秦关有这种感觉,心里很怀疑自己是不是那次受伤伤及了脑子,但是从小听我家宗苋说过,女孩子的心思要比男子细腻,就在今天白天去找了陈雯问这件事。”
楚秋篱道:“你直接说你很想念秦关?”宗衍摇头,“我又不是榆木疙瘩,怎么会那么直白。”
楚秋篱想:呦,你还知道什么叫做榆木疙瘩啊?
宗衍道:“我说‘我对某个人,不管那人在不在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一种想念的情绪,这是为什么?’,陈雯说那就是因为我喜欢那个人。”
楚秋篱拿着茶杯的手一顿。
宗衍自顾自道:“我琢磨着,不是吧,我和秦关都是男子,怎么可能,就再也没多问。陈雯却误会了,她以为我说的那个人是她,是我在试探她的心意,这不,今晚就给我的茶里放了那啥,一脸娇羞地说她也很愿意。”
楚秋篱保持着方才的动作,一动不动。
宗衍还沉浸在尴尬中,“你说她这个人,怎么会自顾自以为我说的是她?我觉得,恐怕她的脑子也病得不轻。但是,却因为她这么一搅和,我真的知道了自己心里的答案。”
楚秋篱盯着宗衍的眼睛,问道:“答案是什么?”
宗衍道:“据说人喝下那东西,会很想接近自己喜欢的人,陈雯在接近我的时候,我很生气,气到不顾风度将她踹了出去。可是在秦关搀扶我的时候,我却是......”
楚秋篱问:“却是怎么?”
宗衍道:“却是很愿意,甚至是享受的。”
楚秋篱闭上眼。
宗衍的声音带着笑,道:“小楚,原来我是真的喜欢他。”
楚秋篱忽然觉得如坐针毡,嗯了一声,转身就跑了出去。宗衍一脸惊讶,心想:是因为我这感情特殊,刺激到他对世界的看法了吗?唉,到底还是年轻,这种小事也要如此大惊小怪......
楚秋篱在山头狂奔,他只觉得自己好像触碰了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只有让自己累到趴下才能舒缓一二这复杂的心绪似的。
夜风渐渐转凉,吹在脸上让楚秋篱清醒了几分。他停下来喘着粗气,心脏咚咚地跳,额角的汗凝成水珠从楚秋篱的睫毛上划过,像泪水一般。
“我喜欢他吗?”楚秋篱问自己,“不,他可是笑霁仙师,魇术第一人,他是五青门的长老。我只不过是他的徒弟,拜他为师,是想要为楚家报仇!怎么是喜欢呢?”
“可是我真的是喜欢他吗?”
楚秋篱心里不断地问自己,问一次,那曾经埋在心底的种子便往上长一寸,直到破土而出,直到轻轻发芽。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他蹲下来,眼神放得很空。
不知什么时候,楚秋篱才动了动,缓缓站起身,蹲了许久的腿麻木了好久,以至于他的脚步都是虚浮的,可是在楚秋篱的脸上,方才的惊慌失措已然不见,转而是忍不住的笑容,他高兴地想:原来我是喜欢他!
只是想一想这个人,甚至只是这个人的名字,他就有足够的理由去上进,去努力,去拼尽一切靠拢他。单单就因为自己是他的徒弟,比任何人都有理由接近这个人,比任何人与段沉璧的关系要更亲密些,都让他兴奋。
他召唤出魇灵,将其拼凑成段沉璧的模样,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心里比任何时候都要轻松。
睡觉是什么?能吃吗?
第二日,宗衍上山头来修炼,他受过重伤,很注重在清晨吸纳灵气,这有助于伤势恢复的速度,穿过长长的密林道,他看见了一个人。
走近一看,楚秋篱满身的露水气,眼神放空对着远方,明显是一夜没睡。
宗衍道:“楚兄弟,昨儿我说的事就这么令人难以接受,惊得你一夜没睡,这这这......这至于吗?”楚秋篱眨了眨眼,忽然觉得宗衍这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顺眼,心里感激他一番话点醒了自己,自然也要暗地里投桃报李,他笑着道:“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听不听?”
宗衍来九炼神祠,几乎没见楚秋篱这么笑过,道:“说来听听?”楚秋篱道:“我秦师兄手腕上的痣,可是因为你长的......”
太阳升起的时候,卫行风才慢吞吞起了床。他睡眼惺忪地走出屋子,打算去拿几坛酒过过瘾。
一拐弯遇到了宗衍,看他低头想着什么,过去喊了声“早呀。”宗衍被这一声叫回来了魂,眼神空洞地点了个头。卫行风皱了皱眉,毕竟宗衍这样子怪得很。他继续向前走去,又看到楚秋篱朝这里走了来,便道:“秋篱!早啊!”楚秋篱心情好,看谁都顺眼,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早啊!”然后保持着笑容走开了。
卫行风被笑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娘嘞,这一个两个的,中邪了吗?
他站在原地没动,苏景走过来,伸出五指在卫星风面前晃了晃,卫行风握住苏景的手腕,严肃道:“我今儿个看到宗衍失魂落魄的,奇怪不奇怪?”苏景收回手,“人都有七情六欲,正常。”卫行风继续看着苏景,“那好,那我看到楚秋篱笑得比他院里春天的桃花还要灿烂,奇怪不奇怪?”苏景问道:“对着你?”卫行风点头,“是啊,对着我。”
苏景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那的确是很奇怪,异常奇怪。”
宗衍知道了秦关早就喜欢自己的事情,知道了秦关剜痣的隐情,知道了秦关右手废了的原因,还知道了秦关自创木偶术的无奈。
这种又喜又悲的情绪掺杂在一起实在难受,他不知道怎么消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秦关的门口。
宗衍伸出手刚要敲门,秦关正好就把门打开了。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竟谁也没有说话。
“你来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
两人同时说出话来,秦关愣了一下,“砰”地关上了门。
宗衍:“......”
这边是无限纠结,楚秋篱却是越来越想要从九炼神祠打出去了,一晃又是三个月过去,枯蓬的死忠被这拉锯战磨得都快没了脾气,有一些本来愿意待在九炼神祠的大能嫌弃这样的局势,竟渐渐出现了倒戈的趋向。
自由就在眼前,人们越战越勇。
可是也有一件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枯蓬闭关月余,突破了悟渊五阶,就要渡劫。
这消息是一个背叛了枯蓬的散修告诉楚秋篱的,楚秋篱听后沉默许久,连夜又在自己屋里研究了半晚上的古籍。
接着又是两个月的大战,枯蓬的人手终于不足。没人能想到很多年屹立不倒的神祠,竟然真的在再一次的内乱之中,缓缓从不可一世的高度坍塌下来。
局势如同绷紧的弓弦,这些反叛的年轻人如同弦上的羽箭,直指枯蓬的老巢。
任谁都知道,这边是最后一战。
楚秋篱和宗衍带着最亲近的人攻向枯蓬的洞府,其余人皆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四处毁坏这曾经压榨他们的地方。尘土飞扬,到处都是炸开的山石,仿佛这般才能平息他们的怨恨。
宗衍对着态度依旧冷淡的秦关笑得缺心眼,“我一直觉得咱俩很是搭配,就该是一对,你看,你用的是木偶,我用的是傀儡丝,这不是天造地设吗?”秦关凉凉地看了一眼宗衍,宗衍立刻闭上了嘴。
楚秋篱没有回头,宗衍追秦关,真是惨不忍睹。
苏景笑着对卫行风道:“我佛大智慧,贫僧渐渐明白了,万事随缘的好处。”
卫行风哈哈大笑,饮了一大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