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露浓,皎月也仿佛不想关照这片土地,早早歇在了厚厚的云层中。九炼神祠的每一座山都伏在黑暗里,像是一闻到血气就能扑出来的巨兽,其间潜藏着不为人知的危险。
楚秋篱无心待在自己的酒楼里,他走上这座山的最高处,放空眼神,坐在草丛中发呆。
听到有脚步声传来,轻轻的,不快不慢,温和平稳,不回头也知道是秦关。
秦关看着这个长高了不少的师弟,也跟着坐下来,他也看向前方,没有转头,只道:“那位卜算前辈,方才已经......”楚秋篱低下头,低声道:“我知道的。”
怀中的指环在方才完全没有了原主人的气息,卜算长老与自己刚刚见面时的情景还犹在眼前,可终究是不一样了。
内乱开始,那满山的鸡鸭也无人再有空照看,它们饿了的时候,会不会想起那个略微佝偻的背影?
见楚秋篱伤心,秦关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道:“我从五青门来的时候,段长老让我带了件东西给你。”
楚秋篱猛地抬起了头。
但是他看清上面竟然沾满了血迹的刹那,面色瞬间又白了三分。
秦关连道:“这不是段长老的血,你别急,我不是刚来的时候被扣押了吗?宗衍那个不知轻重的杀了我身边的人,这是那人的血,我没保管好,弄脏了这封信。抱歉啊......”楚秋篱松了一口气,拿过信,贴在胸口上,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秦关看着楚秋篱只是抱着信,就已经激动不已,他也有白霄那个师父,在白霄还对自己很好的时候,自己下山游历也会收到白霄的信,可当时自己只是觉得有人关心心头温暖,不像楚秋篱,激动得,简直带了几分不自知的......疯狂。
他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想。
秦关拍拍楚秋篱的手腕,感觉到那人竟然因为激动在微微颤抖,道:“小楚,你不打开看看吗?”楚秋篱“啊”了一声,从激动中缓过神来,结巴道:“我......我回去再看。”
倘若卜算长老的魂魄飘到这里,前一刻估计会因为楚秋篱对他的怀念而感动,后一刻应该能被这小子给气回阳间。
段沉璧段长老,五青门公认的潇洒俊逸,闲风阁除了那个四不像小兽,就只有他和楚秋篱两个大活人了,这共处的时间一长......秦关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猜想可能是事实,他问道:“小楚,你觉得段长老如何?”
楚秋篱道:“对我很好啊。秦师兄为什么忽然问这个?”秦关眨眨眼,道:“如果你学成了能出师,会不会离开闲风阁?”楚秋篱摇头,“我并不想再收徒弟,闲风阁挺好的。”秦关调整坐姿,摘去腿上粘着的草,“我性子喜静,平日里止水轩也有很多人,但时间久了也觉得无聊,会时不时下山历练,你们闲风阁就你们师徒二人,小楚不觉得无聊吗?”楚秋篱心想最好是两个人,别有其他的什么人来最好,这样就......就怎么样,自己也糊涂了。
就怎么样呢?
他回答,“不无聊,我觉得挺好的。这次回了五青门,我能在里面待个十年二十年。”
“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呢?”宗衍走过来,自从秦关回来,都没有主动理过他,他凑上去说话,都会被秦关用不温不火的态度给劝退。
这是怎么了?以前不是好好的吗?宗衍也跟着坐在秦关身边,秦关却满脸冷淡地站了起来,道:“小楚,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宗衍:“......”
楚秋篱将信收入怀中,看到宗衍满脸的惆怅,道:“宗兄,你是不是很疑惑秦师兄对你的态度不像从前?”宗衍仿佛找到救命稻草,“对!!!”
楚秋篱道:“我们五青门的白长老曾对你不善,你揭穿他是对的,人人能够理解,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白长老可是秦师兄的恩师,将他从小养到大的那种?”
宗衍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秦关是在怨我坏了他师父的名声吗?”楚秋篱摇头,道:“秦师兄不是这样自私的人,他只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师父是那样一个恶人,数年的养育之恩让他无法面对他的师父。”
宗衍点头,“好像是有道理。但是,他为什么不理我呢?”
楚秋篱道:“因为宗兄为了报仇,也欺瞒了秦师兄。”宗衍恍然大悟,立刻站起身来,“那我去向他解释,向他道歉。”楚秋篱拉住宗衍的手腕,道:“宗兄,你可还记得秦师兄手腕上的痣?”宗衍皱眉,道:“记得,但是那不是痣啊,秦弦落秦姑娘说是被冰蟾咬的。”
楚秋篱道:“宗兄能否听我一言?”宗衍点头,楚秋篱道:“你先不要提起此事,现在是内乱,如果你们有了大幅度的情绪波动,是不利的。”
宗衍想了想,又坐下来,“好,那楚兄弟你可要帮着我,等这件事结束了,我一定给秦关赔礼道歉!”
楚秋篱从拿到信一直到回到自己的屋里,心里都是恍惚的。怀中薄薄的信纸仿佛有温度一般,不像温暖,更像滚烫。他先高兴地往榻上一扑,滚来滚去好几个来回,又紧紧抱着信,怎么都舍不得打开。
仿佛里面有什么珍贵又无形的东西,一打开就会跑了似的。
信封上写着:“鸭梨亲启。”
那几个字一看就是段沉璧写的,字形消瘦,又带着十足的洒脱不羁,楚秋篱坐起身来,深吸几口气,将手指按在了封口。
碎雪在门外一脑门的雾水,主人一进屋子就关上了门,只是对自己笑了一下,什么话都没说。说起来,在他脸上见到那种笑容还是上次一起堆雪人的时候,在九炼神祠乱了套的特殊时期,楚秋篱还能有这样的表情,当真是匪夷所思。
楚秋篱终于打开了信,满满的三页,上面写着:“鸭梨你还好吗?为师今日出关,看到落索居的竹子在几年间几乎多了一倍,因为没人打理,长得乱七八糟的,毁了整个小院的美感。为了惩罚这些绿长条为所欲为的行径,我将好多竹笋挖了做给封炎吃,封炎还说我做菜的手艺好来着。”
“对了,封炎已经化为人形,成了个小姑娘,以后落索居打扫的活儿都可以交给她了哈哈哈哈哈。掌门叫我议事,问你已经在九炼神祠待了六年之久,闲风阁还招不招弟子,我心想这收徒费事,又得花不少银子,就说算了,万一你在九炼神祠混得不好,来日为师这点闲钱还可以替你补几个衣裳窟窿。回来的时候,去你那静修庭看了看。你不在的日子那里没人打扫,到处都是灰。上次帮你修的凳子腿又断了,估计以后只能当柴烧了。”
“今年是你在九炼神祠的第七年,曾今只听说神祠内部生存环境极为艰难,我用魇术探知你的存在,也只能感觉到你的灵力波动,其他的都看不到。不过我认为你应当是混得还不错的,不然修为也达不到御灵二阶的地步,等你从里面出来,我就送你一件礼物作为奖励,你一定会喜欢。多余的话便不说了,你就做好该做的。还有,珍重。”
楚秋篱将那句珍重来来回回默念了许多遍,又将信从头开始看,如此这般读了不知多久,才满脸笑容地将信收入空间,对着昏黄的油灯嘿嘿傻笑。
碎雪耳力极其敏锐,听到自家主人一个人在屋子里笑,惊得炸开了好大一片尾羽。
主人别是因为压力太大傻了吧......
第二日,枯蓬的死忠大队逼向楚秋篱众人所在地界,宗衍甘愿带队,秦关作为一员,与众多弟兄全部埋伏在草丛之间。
宗衍看着秦关全神戒备的样子,又想起楚秋篱对自己说过的话,心中不免带了愧疚的情绪。他主动对秦关说:“待会那边打过来,秦关你便等一会再出动,我可以先引人过去。”秦关的语气不冷不热,“苏景大师的五行之术很厉害,若是到了那边,别叫弟兄们也被误伤。”
这应该是在关心他们,叫他们注意安全。
宗衍心里一暖,道:“小关,我......”
“别这么叫我”,秦关看了宗衍一眼,“我与宗兄,没有这么熟。”
宗衍:“......”
但他还是知道自己曾经的行为误伤了秦关,知道秦关有气实属正常,刚想说什么,瞥见秦关右手手腕处突起了一个小小的淡红色圆点,心里猛地一跳。
秦氏一脉腕上长痣的事情他很清楚,前世秦关手腕上的痣也是晶莹剔透,后来被魔君残魂削下重新长出来成了艳红色,而现在长在这里的痣并不是透明的样子,带上了淡淡的红,难道说,所谓之前被冰蟾咬的什么话,都其实是假的?”
难道白霄其实说的没错,那时候秦关手腕上的,的确是一颗真的痣?
可是楚秋篱告诉过自己,秦关是不喜欢谢玲双的。
秦关喜欢的是别的女子?
不对,秦关每次下山历练皆是独来独往,止水轩唯一熟悉的是秦弦落,而他对秦弦落的感情只是亲情......
当时自己被锁在笼中,白霄为了弄出乱子,好像污蔑秦关来着,然后秦关和楚秋篱、秦弦落出去片刻,回来痣便没有了。
白霄当时说的什么来着?
宗衍一个头两个大,快炸了。
远处号角响起,宗衍回过神来,等这场打完,就一定要去问问楚秋篱。他手中凝出傀儡丝,带着一队人冲了出去。
秦关依旧伏在荒草丛中,没有说什么。
对面领头的是个陌生面孔的人,他看见宗衍在打量自己,道:“又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为什么总是有人不懂这片净土的好处,非要回到那虚伪的外界。”
看来是这是那种属于甘愿留在九炼神祠的大能。
喜欢生杀予夺,喜欢弱肉强食,将这肮脏的地方视为净土。
宗衍想都不想,直接对准那人发出一击。仙剑上的大能哈哈大笑,手都没有动一动,面前就出现一个阻隔阵法,将宗衍的攻击给无视了。
宗衍虎口微微发麻,见自己遇上了个劲敌,做出手势,示意先别轻举妄动。
那人冷哼一声,“我都忘了到底是几百年前,我杀了个忘恩负义的人,宗门就说我滥杀无辜,将我送到九炼神祠。”宗衍懒得听他的什么故事,开始让队伍变幻形状,那人视而不见,继续道:“当时我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这么完了,没想到,这里才是属于我的天地。”
宗衍明白战场中最忌讳内心被迷惑,他手中凝满了灵力,蓄势待发。
那人道:“我在这里一心修炼,成为了同辈之中的佼佼者,那时我想杀谁就杀谁,从来没人敢治我的罪,也从来没人敢说,将这等滥杀无辜之辈活活烧死,以告上天。”
宗衍的心忽地一僵。
身后的队伍列阵完毕,宗衍却想起自己前世因为离月镜被所谓正道用烈火灼烧的一幕,双手颤抖起来。
那是真真切切的仇恨,纵然自己这一辈子保全了白远峰,将白霄从高位逼了下去,可前世的伤害是真的伤害,那些围起来口口声声喊着烧死他的人,现在还都好好的,甚至和白远峰依旧交往着。
自己无法毫无缘由地去杀这些人,前世身上的痛心上的冤,他们都没有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他们为什么还活得好好的?
秦关看到宗衍的背脊僵硬,顿觉不好。但是大局为重,他现在还不能出去。
那位大能感觉到宗衍情绪有所变化,心中极其高兴,道:“看来你和我一样,是外界那些凡夫俗子不能理解的人。来吧,加入我的阵营,我们一起维护这片强者为尊的净土!”
宗衍没有动,心里想着:可是我还要问清楚秦关腕上痣的事情,还没向他道歉呢。
这么一想,他的神智便清醒起来,感觉到对方差点攻破他的心墙,背后渗出冷汗。他骂道:“放屁!你不去找和你正儿八经有仇的,待在这里杀无关的人,还觉得沾沾自喜,有本事,你去把外面冤枉过你的人通通杀光,再说什么强者为尊!”
是的,前世冤枉自己的人,都被自己当场杀了。这一世,他们没有把自己放在火里烧,也没有伤害白远峰的任何人。
所有仇怨,已经在前世结束了。
那人被宗衍怼了回去,一时不知说什么,气急败坏道:“找死!”
双方顿时战成一片。
秦关不知道宗衍到底经历过什么,只是方才被那人一番话便激得差点倒戈,难道说其实宗衍有自己说不出的苦衷吗?
他曾经做的一切,都也是为了报仇,没有伤及自己,手腕上的痣也是自己为了保全宗衍剜掉的,和宗衍没有关系。
放下自困的心魔,他开始冷静地思考,发现宗衍的确是没错的。
宗衍从来没有想要害过自己。
再看看手腕上重新长出的痣,秦关骗得了自己的心,却骗不了腕上的痣。
真是让人心烦。
对面的领头人太强,宗衍这边的人伤亡惨重,不得已提前将人往埋伏之处引。秦关爆发灵力,召唤出九个木偶人,欲将地方困入五行陷阱中。
宗衍左肩被捅了一剑,步伐踉跄,秦关心里有情绪,控制的木偶人也气势凌厉,那位大能在迈入五行埋伏的前一步忽然停止,竟是一下子看出了不对,转而一掌拍向秦关,秦关左手御着木偶,右手无力,眼看着一掌就要落在身上,忽然眼前一黑,宗衍生生挡住了攻击。
“噗”,一口鲜血溅了秦关满脸,顺着袖子滑下,染得手腕上的痣愈加地红。
秦关的右手无力地拥着宗衍,眼神空洞,大脑空白。
那淌在自己脸上的血真烫,秦关的心针扎一般痛楚,猛地咬破了唇,再次唤出三个木偶人,瞬间依靠近距离优势,把那人打入五行陷阱,就地将之抹杀。
“别......别睡过去。”秦关声音颤抖,宗衍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碎了,再呕出一口血估计能把肺腑都呕出来,只好用力地把血往下吞咽,不知为何,秦关颤抖的声音叫他有了一丝心安,终究对方还是在意自己的。
秦关的衣袖间有淡淡的荷花香味,也对,止水轩一年四季都开着荷花,有这香味是正常的。
上一次和秦关靠得这么近,还是在学习轻功的时候。当时自己连眼睛都没敢睁,只是紧紧抱着秦关的腰,好像很细很有力。
这么想着,他轻轻伸出双臂,环上了秦关的腰,便闭上了眼。
这一战双方损失都是不小,楚秋篱看见秦关扶着昏过去的宗衍一瘸一拐地回来,心脏停了一下,他连忙探了下宗衍的鼻息,发现还有气,叫人将宗衍弄到榻上去,见秦关失魂落魄的样子,道:“秦师兄......”
秦关摆摆手,双眼通红,没有说话。
直到后半夜,涅盘长老从屋里出来,对秦关与楚秋篱说:“宗衍修习涅盘之法,领悟过从无到有的功法精髓,正是这一点,让他活了下来。刚刚给他服了药,再躺半个月,应该就能醒过来了。”
秦关松了一口气,立刻走进屋中。
楚秋篱看到秦关右手腕处鲜红的一点,眨了眨眼没有说话,将涅盘长老送了出去。
他想起自己有一次闲来无事,替秦关和宗衍的关系卜算过一卦。签上说:“尘缘爱恨相交错,不至死地不复生。”
不至死地不复生。
希望如此吧。
转眼三个月又过去,夏日炎炎,蝉爬到树上,卯足了劲叫个不停,生怕辜负了自己短促一生中的意义。
秦关将宗衍一直照顾到转醒之后就又疏离了宗衍,弄得宗衍以为那时秦关颤抖拥住自己的举动是错觉,心里说不出的空落落。
只有楚秋篱知道那药其实都是秦关亲自熬好的。
秦关别扭,他原谅了宗衍一大半,心里却过不去右手废了这道坎。
这三个月间楚秋篱这边一直在不停地攻打,枯蓬的人手中绝大一部分都是被药物或者契约威胁,被迫成为的死忠。就只是有了这么一丝被迫,打起仗来士气就低了楚秋篱这边的人们一头。
这也是宗衍和楚秋篱不用傀儡丝、魇术增加人脉的原因。
有得有失,只要是坚持消耗对方战力。
楚秋篱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修为达到了御灵三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