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窄道中,楚秋篱静静站着,面对一扇紧闭的门。
“你说,三年后你想挑战走出九炼神祠?”枯蓬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稳稳地传来。楚秋篱坚定道:“对,所以之前您说过我可以向您提出修习九脉传承的事,今日可还算数?”
门那边传出枯蓬的笑声,“真是个狂妄的小子,九炼神祠历年的挑战者,修习时间最短也是二十年,你才来了几年,就想要打出去。也罢,我答应你,从此九脉的大门向你敞开,能不能修得成,就看你的本事了。”
谢过枯蓬,走出这长长的窄道,外面的阳光照在身上,楚秋篱眯了眯眼。他忽然想,枯蓬这样修炼,成为全修真界最强的存在,可整日里住在那般阴冷潮湿之地,没人敢接近,还揣着一肚子算计别人的坏水,到底图的是什么呢?
为了力量与别人口中最强的称谓,值得吗?
枯蓬拥有的这一切,于自己眼中连天香楼的一桌子好菜都比不过。
或许自己就是志向短浅吧,楚秋篱这么想着,下了山。
碎雪等着他,按楚秋篱的想法又载着他环视了一圈九炼神祠,偶尔遇到熟人,一人一鸟都友好地点个头,没有多余的话。
“主人,你真的要学完九脉全部的东西吗?”碎雪飞着,忽然开口问,楚秋篱靠在鸟背上,晃了晃翘起来的二郎腿,“怎么可能?就算是百年来在九炼神祠不世出的天才,都要学个二十来年才能有点本领,我光是学之前的四脉,就觉得时间紧迫。再如何狂妄,那也是表面,我不会真的缺心眼到认为自己是个天地间少有的能人的。”
碎雪想了想,“您交往的人,有徐斌、苏景、卫行风、卜算长老、宗衍,我看他们与你利益一致,巴不得跟你联合起来谋事,你为什么还要表现得这么狂妄,甚至去向枯蓬要名额?我虽是妖兽,但知道有句话叫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完全可以活得谨慎小心,暗地里变强,然后再做自己想做的事。”
楚秋篱颇为欣慰地摸了摸碎雪的鸟脖子,“你真的比师尊那个灵宠强多了,封炎要是有你一半心眼,我估计师尊都要高兴地睡不着觉了。”
碎雪鸟眼里露出一丝无奈,毕竟把谁和封炎那种智商的存在放在一起比较都不是很有面子,碎雪的耳朵早就听楚秋篱对闲风阁的回忆听出茧子了,那什么堪比神仙的师尊和整日喜爱偷鸡摸狗的封炎,楚秋篱一个话不多的人,说起他们来真的是头头是道。
碎雪有时候会忍不住想,那应该是自家主人心里很重要的人吧。
楚秋篱笑完,低声道:“其实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以及心里谋划的事,枯蓬或许已经知道了。”碎雪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身体一颤。
楚秋篱继续道:“九炼神祠屹立不倒这么多年,不是我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能够轻易撼动。结交玄晶矿的人,可以被认为是为了经商利益与乌合之众混在一起,但是凭我与宗衍的关系,无论怎么做都会有嫌疑。”
碎雪没太听明白,没有回答。楚秋篱继续道:“宗衍这个人很复杂,当初进入九炼神祠签生死状的时候,就觉得生死状上的契约不简单。生死状的原话是‘进入九炼神祠是我个人的意愿,只要签了这封生死状,来日是死是伤,全部后果都由我一人承担,与九炼神祠毫无关系,此状从今日签下开始一直有效,除了能以自身实力离开九炼神祠。重获自由之日,生死状由本人焚毁。’你仔细想,为什么生死状的第一句是强调‘个人意愿’?很多来九炼神祠的人,他们不一定是自己要来,像宗衍,是他的父亲为了保住他的性命送他来的;像苏景,是因为做错事被自己师父有意流放的。这些人来之前,大多代表了所在宗门的意思,可一到生死状上,所有东西都被隐隐约约地改了意思。”
碎雪点头,楚秋篱继续道:“宗衍结交能人散修,或许与我之前的想法是一样的,就是想要在自己得到想要的东西后,万无一失地走出九炼神祠,如果其中有诈,一个人的力量完全不可能和九炼神祠的力量对抗,更何况枯蓬这人是修真界最强。但要是和身边的人一起抖乱九炼神祠,趁机逃出九炼神祠,可能性会大很多。”
碎雪忽然觉得自己这几年就活在一个满是陷阱的地方,不由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来,楚秋篱双眼望着夹在两座玄晶矿山中间的山峰,道:“将我算做神祠最底层者的头领,将宗衍算做神祠散修的头领,如果我们两人的关系很是亲密,聚在一起就是明显的‘反叛头子’;如果我和宗衍闹翻,起码看起来是两股势力,能让人稍加利用就成为制衡的关系。但是枯蓬肯定不是只看表面的人,或许这有什么原因,才留着我和宗衍的命。”
碎雪听得羽毛都炸了起来,问道:“那宗衍这个人,可靠吗?”楚秋篱顺着它的毛,轻声道:“他留了手。他有个很厉害的仆从,但那一战从始至终都没有召唤出来。”
当然,楚秋篱自己也没有使出魇术。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别担心,咱们还有很多没有用的筹码,你信我,因为我也是想要活着走出去的。”
碎雪听着楚秋篱温和的声音,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它这个主人平时冷冷的,除了说起闲风阁都不怎么真心笑,现在他明知道自己身处险境,却还是冷静地分析着一切,不知为什么,在楚秋篱说信他的时候,碎雪真的是相信的。
楚秋篱让碎雪停在玄晶矿山中间那山的上头,道:“这座山的草木从来都不动,就像是与这个世界毫无关系,我已经注意它很久很久,前些日子看到关于七大古镜的书籍,有了个猜想,那就是这山上一切我们能看到的东西,全部是镜像。我曾经问过卜算长老关于这座山的东西,他只告诉我此山曾有洞府,名叫非羽殿,碎雪你有没有觉得,这名字像极了女子住的地方?”
那日回到小院,楚秋篱就开始了更加疯狂的修炼,九脉山门为他打开,他详细地记录了相关笔记,然后通过徐斌的牵线,将其在自己的小店倒卖了出去。
后来的三年中,楚秋篱没名字的小店开始逐渐扩大地盘,买下了周围的店铺,进而将自己的生意发展到了三条长街。卜算长老看着自己手中的地界不断地被玄晶矿的不同人买走,心知肚明地装起了傻。
到后来,楚秋篱成为了九炼神祠唯一一个能与卜算长老财富相提并论的人。
又是一年春风拂过小院,逐渐焦灼的气氛没能影响草木的心情,院中桃花依旧开得灿烂无比,甚至比每一年都要繁盛。
院中依旧坐着楚秋篱、苏景、卫行风三人。
桃花酒的香味溢满了整个院落,房檐上的青苔也跟染了醉意似的,青翠欲滴,带动身边的苔藓们也跟着七倒八歪。
苏景道:“今日九炼神祠又开门纳新,据说有一个来自五青门的弟子。”楚秋篱点点头,“嗯,我知道,听玄晶矿的兄弟们描述,我发现是我的一位故人,叫做秦关,是我师兄。”
卫行风道:“没事,我已经跟弟兄们说了,叫他们好好关照那位。”
楚秋篱笑着谢了卫行风,转而道:“想来六年已经过去,我与枯蓬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一场大战,终究不能避免。”
三年中,楚秋篱将九炼神祠的秘密都告诉了苏景、卫行风、宗衍,他们几人时常通过楚秋篱的魇术谋划事情,唯一没让别人知道的事,是楚秋篱关于枯蓬的猜想。
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为什么枯蓬放任着一切事态的发展,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一样。
卫行风道:“今日你叫我们来,说是有一样大杀器让我们看,现在就别卖关子了,快点拿出来。”楚秋篱点头,“这些年徐斌暗地里和玄晶矿的人不断接触九炼神祠的结界,发现了一处法印最为松动,经过仔细调查,知道了那是九炼神祠的一道暗门。如果神祠内部开战,很可能有神祠死忠从那里出去求援不知情的宗派,所以我打算用它来将神祠封闭。”
说罢,楚秋篱做了个起的手势,整个小院竟然就跟着颤动起来。
卫行风猛地跳起来,发现楚秋篱整个院子的地下渗出黑色的粘稠物来,他睁大了双眼,道:“这不是咱们试炼的时候那个...那个!”
楚秋篱道:“不错,就是地吸。”
只见那地吸就如同听话的灵宠,按照楚秋篱的手势指哪儿爬哪儿,将满院子的桃树慢慢包裹起来,吸纳了树木全部的灵气,顿时满院子的桃花瞬间干枯,一片凋敝。
苏景道:“阿弥陀佛,万物有灵。”
楚秋篱知道这和尚在怜惜桃花,道:“你且看看,万物复苏。”说罢他又对地吸做了个手势,地吸会意,从桃树枝头缓缓滑下来,将吸纳的灵力又还给桃树,眨眼之间,粉色的桃花朵朵盛开,又给小院描绘出了一幅春意融融的景象来。
苏景感叹:“妙极!”
何长老将所有手记送给楚秋篱后,楚秋篱钻研了三年,培养出了通人性的地吸,比曾经在试练结界里只懂得吞噬的“次品”好用了数百倍。
地吸彻底缩进土壤后,楚秋篱放开了方才飞入手心的魇灵。
卫行风道:“怎么,谁传的信?”楚秋篱将神识与魇灵共通,道:“卜算长老那边出事了。”
卜算山,枯蓬站在卜算长老满屋狼藉中,单手掐着卜算长老的脖子,笑得猖狂:“我当是那小子从哪里知道了些什么,没想到,那破了何老东西结界是你!”何长老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一只脚上的鞋子也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踢了出去,他满脸涨成了紫色,眼睛瞪着枯蓬,说不出话来。
枯蓬将落在地上的那只木簪用脚慢慢碾碎,道:“我很好奇,你这老货是怎么在百年间装孙子装得那么像,让我差点都忽略了你。”
卜算长老觉得自己已经撑不了多久,快要放弃的时候,自屋门外传来一击暴虐的灵力攻击,枯蓬用空着的手往外一推,抵消了那满含杀意的一下,笑道:“呦,你那救兵来了?来得倒是快。”说罢将卜算扔了出去,对上站在门外的楚秋篱。
“御灵二阶,当真不错。我记得你刚来这里的时候,还只是个初入剔骨境的小子。”枯蓬的眼里满是欣赏,楚秋篱却不买他的账,没有立刻回答。枯蓬也不恼,继续道:“你怎么能听这老头子说得话,在暗地里勾结人手企图造反呢?九炼神祠给你们想要的,尽心培养你们,就是为了给修真界培养出一个又一个人才,这样背地里有二心,让我很是心寒啊。”
楚秋篱不去看枯蓬满脸恳切表情的样子,一拱手道:“那晚辈有几个问题,想要问问真人,希望真人如实回答。”枯蓬不动声色看了院中站着的苏景与卫行风一眼,道:“你说。”
楚秋篱扶起卜算长老,道:“为什么自九炼神祠接收新弟子起,从来就没有一个人真正从九炼神祠中打出去过?”枯蓬哈哈大笑,“想要从九炼神祠出去的人,一般都是学过九脉所有东西的弟子。他们学艺不精,死在挑战中,这只能去问他们,何至于问我?而且,进入九炼神祠也是这些人甘愿签下生死状,上面可明明白白写了与我九炼神祠无关。”
楚秋篱戒备地看着枯蓬,“那么又请问真人,生死状上面的约定,为何只强调个人意愿,要在字里行间隐隐摘除弟子们与原生门派之间的关系?”
枯蓬摸摸胡子,眯眼看着楚秋篱,“你倒是聪明。”楚秋篱也轻笑了一声,“既然真人如此看好我,那我便说我自己的看法,之所以摘除弟子与门派间的关系,是因为弟子们的生死背后会卸下所有势力,九炼神祠本就是个封闭的所在,为什么其间生存环境极其不易的传言会出来?六年间,在下看到神祠的内门弟子个个训练有素,不像是敢将自家宗门的是非对外人说的人,这传言却还能在修真界盛行,应该是有意为之吧。”
楚秋篱将卜算长老交给卫行风扶着,道:“这样看似透明公开的九炼神祠,招来的弟子自然也是比较特殊。一部分是各个宗门中流放或者抛弃的弟子,如同宗衍因为在白远峰与五青门之间做了让人的争议的事情,他父亲为保全儿子,将之送到九炼神祠,平息了众怒,又如同苏景这样在宗门被冤枉的好人,被流放到此。”
苏景听到楚秋篱将自己说成“被冤枉的好人”,手指微微缩了缩,垂下眼睛。
楚秋篱继续道:“这种人被抛弃,其生死自然没人关心。而另外一种,就是各门派内的佼佼者,宗门希望他们学成归去,给自家争光。如果长时间未归,自然会来九炼神祠询问,这时候,那仅代表个人意愿的生死状,就成了最好用的挡箭牌。”
枯蓬找了个椅子坐下来,眼带轻蔑地道:“那你呢?你来的时候,只不过是剔骨境的小喽啰,当然算不上五青门的佼佼者,难道说,是段沉璧嫌你烦,将你送来的?”
楚秋篱心里一跳,他一直知道段沉璧想收的是个女徒弟,也清楚前世段沉璧被修真界追杀自己一点忙也没有帮上,这么一句质问,让一个令他从来都不敢细想的事情在思绪的土壤中迅速生根发芽,惹出了他一背后冷汗。
万一,真的是段沉璧不想要他这个徒弟呢?
就在楚秋篱出神的时候,枯蓬一个擒拿使过来,卫行风大喊一声:“楚兄弟!”猛地惊醒了愣神的楚秋篱,瞬间,一个八卦图像的灵印挡在了楚秋篱前面,将攻击挡了一大半。
卜算长老使出全力替他挡了一下,呕出了一口血,道:“小子你想什么呢?他是在故意引出你内心的弱点,你这都看不出来吗?!”
楚秋篱的冷汗沾湿了后背,他看着面前的八卦图,想起了段沉璧衣袖上的八卦配饰,心里蓦地疼了一下,他咬了咬嘴唇,愤怒地看向枯蓬,道:“我师尊待我恩重如山,岂是你三言两语能够挑拨?”
枯蓬鼻间发出嗤笑声,道:“那你为什么会因为我这区区三言两语分神?”
楚秋篱被噎了一下,愤怒地使出一道攻击,枯蓬随手一挥,把那一击转移到右侧,顿时一阵尘土飞扬,枯蓬没事人似的哼了一声,“螳臂当车。”
楚秋篱不禁心想:太强了,靠修为的话,自己完全是蚍蜉撼树。
枯蓬又继续道:“看来你很是在意你那师尊呢。段沉璧啊,应该也只能靠着魇术在老夫手底下过几招。”楚秋篱本来心神不定,听到这一句,却诡异地产生了更强的勇气,与枯蓬斗到底的想法更加强烈。
是的,就凭修为,别说自己不是枯蓬的对手,就连段沉璧也不见得能打过枯蓬。如果这次不彻底除掉枯蓬,段沉璧必然会受到自己的连累。说到底,就算是段沉璧对自己这个徒弟没有看得那么重,那又如何?前世在修真界追杀的压力之下,段沉璧都护着自己到了最后一刻,没有让自己受到多么大的委屈。这一世单纯就说恩情,他也应该是无怨无悔,至于段沉璧的在不在意,那也只能算自己多余的期许。
枯蓬道:“你方才有一点没有说对,那就是,待在九炼神祠的人,不一定都想要再回去。”楚秋篱有些不解,枯蓬也很有兴致解释,“因为这里没有德行的约束,强者可以肆意生杀予夺,他们待在这里,比回去被宗门用条条框框约束要自在得多。”
卜算长老大喊,“休要再多费口舌,快逃!”几乎是同时,楚秋篱从震惊中分出精神,将埋在卜算长老地下的地吸召唤了出来,地吸在霎那间暴涨,在枯蓬与几人之间隔开一道巨墙,枯蓬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你竟然炼成了地吸?!你休想逃开!!”他刚要挥手攻击,却猛地停住,地吸很快将他围起来,楚秋篱一行人立刻趁机撤回了自己的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