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沉璧已经坐在落索居等候楚秋篱多时。
楚秋篱满怀皆是惆怅与迷茫,他对上段沉璧深沉的眸子,半晌没说出一个字。虽然这几日经历的一切事情与自己的关系不算密切,可是他也非山间的草木,能对这样的事没有任何触动。
他感觉到了秦关发觉被欺瞒后的不甘与难过,感觉到了宗衍对命运拼尽全力的抵抗,看到了宗衍经历的一切悲惨过往,也看到了自己曾经一知半解的修真界之事的错综复杂。
且不说自己暗藏在心中的仇恨,师尊前世经历的一切,七大古镜的秘密,就单单看宗衍这个与自己一样的重生之人对抗天命的过程,他都觉得自己真的是弱小还愚蠢。
宗衍背负着整个宗族的冤屈,他想要替自己的门派正名平反,做到了什么地步呢?
韬光养晦,深入敌营,甘为人俘,甚至背叛自己前世唯一的好友。若是换做自己,他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如此程度,能不能有谋划一局的智慧与实力。
因为直到现在,他也猜不出宗衍究竟想要如何翻盘。
段沉璧终于开口,“鸭梨,你表情那么苦大仇深做什么?年纪轻轻一人,看起来比为师还要沧桑。”
楚秋篱不答话,鼻子一酸,默默流下两行眼泪。
段沉璧睁大了眼睛。
怎么还哭起来了???
他忍住想笑的冲动,站起身来,走到楚秋篱身边,少年还没长个,只到段沉璧的胸前,从段沉璧的角度来看,只看到自己徒弟脑袋上的马尾,是用蓝布条束着的。
他蹲下身,与楚秋篱视线保持水平,问道:“让为师猜猜,鸭梨你是因为受不了近几天看到的一切?”楚秋篱点点头,段沉璧笑道:“那日夜里还意气风发地说什么修行的意义,什么要有强大的力量保护自己心中重要的人,今儿个就哭起来了?”
楚秋篱低下头,也觉得非常丢脸。
段沉璧继续道:“不过世上的事情本就很难说,道理这种东西,讲出来容易,做出来却很难。有时候一个人见到的,听到的,想到的,都会干扰自己的本心,这就是微小细节的可怕之处。你不要只以为修行就是锻炼你的体能,让你拥有强大的力量就够了,其实从一定程度来讲,修行的重要之处偏偏在于内心,很多人不注意这点,所以在修行之路上很难走远,更有甚者,会因为本心不够强大,在进阶之时身死道消。”
楚秋篱抬起眼睛,他难得看到严肃的段沉璧。
段沉璧没有停下来,“为师觉得,弄清楚这一点,不在于年纪,不过也不能因为你听不懂就放任不管,说什么到时候你就明白的空话。有的事,现在不明白,以后也可能还是不明白,活得清醒与否,不在于你的修为与年纪,而在于你想要走多远。”
“如果非要讲的得通俗一点,那我就讲给你一件小事,让你来评判评判。”
楚秋篱点点头。
段沉璧坐下来,示意楚秋篱坐到自己对面,道:“你还没入五青门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为师忽然很想喝酒。那种酒只有山下集市售卖,传灵人去不太合适,况且当时我心情不错,就想亲自下山去买。当时落索居没有点灯,我只是听见外面在下雨,没有多犹豫,打了把伞就走了出去。一路上听着雨声,一直走到闲风阁山下,到了五青门的山门石阶旁,才有了灯光。那种在路边的灯虽不是非常明亮,可还是借着它的照映,我看见了雨势很大,不是我想象中的毛毛细雨。你猜,为师到底买到酒了没有?”
楚秋篱道:“师父是想说,虽然雨很大,但你还是坚持去买了酒?”
段沉璧摇摇头,道:“并非如此,正因为看到了雨势,我就仔细去听雨声,发现雨声不小,打在我伞面上的雨水声,也变得大了起来。我就忽然想,这要是下山一趟再回来,鞋袜岂不是也湿了?还有刚洗过的衣服,不是白白沾染了泥?最后,我便又折回了闲风阁,酒也没再买。”
楚秋篱若有所思。
段沉璧道:“后来我想,如果那夜五青门的石阶旁没有灯火,为师没有看见雨势的大小,没有去刻意听雨声的强弱,没有去想雨是否会打湿自己的衣服还要在之后麻烦地清洗,肯定会一路走到山下去,带着心爱的酒水归来的。”
“所以鸭梨,有时候看得太多,听得太多,想得太多,你会走不远的。”
楚秋篱的心上如同被重重一锤,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心中那挥之不去的疲乏与无力来源于何处,就这样一瞬间,他睁着眼睛,入了定。
这是修心的第一步,锤炼精神的入门征兆。
仿佛七巧玲珑心开了一窍,源源不断的力量自楚秋篱内心涌现,经过四肢百骸,重新归于一颗跳动的心。朦胧与绰约的悟道阻隔,如同镜中花水中月,堪堪推开层层红尘惊动的涟漪,逐渐清晰起来,跃跃欲试着终有一日的水落石出。
段沉璧很满意地笑了笑,也坐在旁边入了定。
所谓修心,其实并不算在修真界必修内容的范畴中,从字面意思来看,就是修炼内心,重在让心平静,一定程度上还和想尽方法提高修为的修行理念有所冲突。楚秋篱前世的时候也没听段沉璧讲过修心,以为所谓的耐力就是修心,没有多想其中的弯弯绕绕。直到后来,他才明白了修心的可贵之处。
第二日,万里无云。
修真界近乎一大半的人都来到了五青门,他们口中讲着维护正义的言辞,神情一个比一个严肃,眼里充斥着想要将魔物千刀万剐的情绪。
五青门的议事厅很大,足以装下这么多正义的使者。远远看去,这些人像是齐心协力的蚂蚁,在五青门中人的指挥下,动作整齐,声势却又比蚁群浩大,因为他们有呐喊的口号。
“诛杀妖邪,替天行道。”
陈潇逸闭关正在要紧关头,所以白霄坐在主位,段沉璧坐在平日里的位置上,秦弦落背上背着雪寒剑站在白霄旁边,脸上是一丝不苟的严肃。
秦关的位置在白霄的斜下方,他身上的青衣已经好几天没有换,神情紧张,焦急地看着厅外,等着那个将要被审判的人。
楚秋篱靠在议事厅门边,神色平静。
终于,送去消息的每一个门派使者全部到齐,宗衍就要被“请”上来了。
一座铜色的笼子被四个人抬了进来,宗衍缩成一团,被锁链捆着,浑身是血蜷在里面,似乎还晕着。秦关看到前几天还是一身轻便弟子服,笑得眉目舒朗的那人,如今成了一个笼中被人以仇恨目光包围的存在,手指在袖中猛地一缩,蓦地抬头看向白霄,可惜白霄没有理他。
“是师尊做的吗?”他这么想,心头一阵闷闷的压抑,再想起昨夜秦弦落带给自己的话,手腕处的痣隐隐作痛,他握紧了手腕,再次看向一身血污的宗衍,神色复杂。
在秦弦落打败宗衍的那日,不仅五青门来了人,还有几大修仙门派的分量任务也被白霄请了来。当时秦弦落扣押着宗衍,无暇顾及昏迷的秦关,那些仙门同修都很热心,帮忙把秦关安全护送回了五青门。他们看到白远峰整个被结界封锁,也有人试图闯入,可惜并没有成功。
“我早就感觉到这个小子不正常!以前我去拜访宗廉掌门的时候,他就站在一旁,样子别提有多么猥琐。现在想来,啧啧,真是面相透露了人心!”一个灰衣人嫌弃地看着宗衍道,另一人接话:“对,我也注意过,这小子走路都是一种不敢光明正大走路的样子,可惜了那谢家的姑娘,还跟他订了亲。”
楚秋篱敏锐捕捉到了“谢家姑娘”这个称谓,正在回想在宗衍梦中看到的一切,就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从人群后传出来,“本姑娘要宣布一件事!”
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之间一抹粉色呈现,一位一身红裙的女子莲步轻移,脸上满是不屑,眼中略带薄怒,道:“我谢玲双与这宗姓小子的婚约本就是父母所定,于我自己很不公平。那时我也只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没有办法替自己做主,我......”
说到这里,她眼中已经开始有眼泪打转,“所以,今天我求诸位叔叔伯伯在此做个见证,我......”
哦,想起来了,这是宗衍还在襁褓之中时,父母私自给他订的娃娃亲。
“我宗衍,今后是死是活,跟这位谢姑娘没有半点关系。谢姑娘心悦谁,喜欢谁,全由她自己做主,今后是否婚嫁,都与我宗某人无关!”谢玲双话还没说完,就被笼中的宗衍打断,他依旧半趴着,腿不能动,脸上满是伤痕,几乎看不出人样,声音却响亮到每一个人都能听清。
众人愣了一瞬,谢玲双的眼泪都被惊了回去,半晌,一人才道:“这样最好!别白白坏了人家姑娘的大好时光,算你有自知之明!”“对!正是如此!”人们纷纷附和,给足了谢玲双面子。
秦关坐不住了,他站起来,道:“师尊,宗衍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他,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白霄半抬眼看了看他,依旧是戏谑的笑容,没有说话,只是喝了口茶。
底下一个中年男人道:“秦公子到底是宅心仁厚,你忘了吗?是这个姓宗的,他将你迷晕,给白远峰设下了结界,让魔君引我们到白远峰下,亏了贵派秦姑娘修为了得,才将他提前治服。不然,还不知道他有什么阴谋!”
笼中传来一声锁链的轻响,宗衍撑着坐了起来,低低笑了声,“这位同修,那你倒是说说,我还有什么阴谋诡计?你自己也说了,你们到来之前,我就被秦姑娘一人治服了,等你们赶到,我也就只有被绑起来的份了。“
”如果我能力足够强,秦姑娘一个人怎么可能轻而易举抓到我?如果我有胆子引来你们这么多人,那我就有足够的能力与你们抗衡,再用什么魔尊的力量把你们给消灭了,然后一个人称霸修真界什么的。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我是一个弱得不能再弱的人,连一个秦姑娘都打不过,就算我侥幸得胜,诸位仙友来了,我也只是能束手就擒。那么问题来了,我是吃饱了撑的,自己去编造这么一个毫无意义的局吗?”
这是这辈子楚秋篱遇到宗衍以来,第一次看宗衍气势逼人地与旁人对话。
这一连串的问话,使在场人很快闭上了嘴。他们突然觉得这话不好接,承认宗衍说得对吧,就相当于他们冤枉了宗衍,面子上下不来;不承认宗衍的话,又像是在说,他们的实力可能弱到一群人也打不过一个宗衍。这番问话,真的是礼貌又刻薄。
所以议事厅就真的沉默了。
白霄眯着眼睛,看宗衍的神色多了几分探究。
段沉璧不动声色地看了白霄一眼。
秦关心里却是一清二楚,他已经知道宗衍与那魔君的主仆关系,他亲眼看到过魔君被宗衍压制在地上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同时也在惊诧宗衍话里套话的本事,却还是默默坐着,并没有打算反驳宗衍的意思。
只要他一开口,在场的人,必然是信他的。可是他不想,就因为宗衍对他说很抱歉。
他心里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明明那么多怨愤,那么多不解,那么多意难平,只得到了对方一句“我很抱歉”,所有的所有,就灰飞烟灭了。
白霄冷哼一声,“那么,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你的清白吗?”宗衍靠在笼子上,道:“当然,秦关兄就可以为我作证。他与我一同对抗过魔君的怨气结界,当时,那怨气待我可是毫不留情的,要不是秦兄御剑快,被灼烧成渣的就不是我的衣服,而是我的身体了。你说是不是,秦兄?”
宗衍望向秦关,眼中满是信任。
楚秋篱觉得他算准了秦关的心性,也拿准了那句“我很抱歉”能起到的作用。准确来说,他和秦弦落在打斗之前说的那番意味不明的话,都是为了此刻做的准备,秦弦落是个理智的人,如果听了那番话,自是要和被捉的自己再见一面,而那时,就是说出所谓歉意的最好时机。
果然,秦关站起身来,对着白霄一礼,再转身对在场所有人一礼,道:“宗兄所说,句句属实。并且,并无苦肉计的嫌疑,因为当时我要是慢一步,宗兄的命就真的保不住了。如果宗兄是想要做戏,不会把自身安危的掌控权交到在下的手中。”
厅内又是一阵死寂。
突然,白霄站起来,道:“关儿,你手腕上,是一颗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