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容不得秦关思考人生。
宗衍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自己的预料,他不知道宗衍到底想要干什么。这样无力的现实摆在自己面前,秦关从身到心都是深深的不安与疲惫。
修真界已经盯上了宗衍,秦弦落能够分析出来白远峰的不对劲,那些比秦弦落更为老辣的人,自然会往更深处想。
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宗衍不可能只是什么简单的意图,但具体是什么,只有宗衍自己知道。
他随意穿好衣服下了床,手腕处传来不适,抬手看了一眼,发现腕上长了一颗晶莹的痣。
秦关皱起眉不知这是个什么东西,楚秋篱低头装作看不见。秦弦落却上前两步,一把捏住秦关的手臂,看着那颗晶莹的痣,若有所思。
秦关手腕上长痣,是什么含义她心里十分清楚。
平日里没见过秦关与什么女弟子有所接触,这个少年一心向道,勤奋刻苦,从来不在修炼上有半分松懈。他为人正直,做事讲究分寸,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底线模糊呢?
秦弦落身为女子,稍微一想,便知道了答案。
肯定不是楚秋篱,就单从秦关与楚秋篱的相处上看,也只是同门之谊。
宗衍!
秦弦落心中明了,看着秦关苍白的脸,心中发出一声无力的叹息。
当真是孽缘......
她突然问秦关道:“你信他吗?”秦关也不问秦弦落问的“他”是谁,就立刻回答:“我信!”
秦弦落皱眉,“倘若他真的是罪无可恕呢?”秦关道:“他被宗族的小辈口出不逊都不计较,他练习轻功明明怕成那个样子,被周围在场的弟子们指指点点,可他还是尽力去学,丝毫不去埋怨周围人的不理解,他在我和楚师弟醉酒的时候肯下厨为我们做晚饭,关心我们,将我们当作朋友,每一次与他相处,他都用善意对待我们,他怎么可能会去做恶事?!”
秦弦落道:“万一是他城府深厚,只为了骗取你的信任,一直都是演戏呢?你想想,你第一天认识他,白远峰就出了事,接着魔尊出世,后来又把你作为人质引五青门诸位同修去白远峰山下,而如今,就连那个他从小长大的白远峰,都被他用什么不知名的结界关闭,里面的人是死是活都无从知道。就算如此,你都相信他吗?”
秦关蓦地一哽,他突然想起离月镜中魔物出逃的时候,经过宗衍时,明显停了一下。
让他说魔物与宗衍没关系,他自己都不信。
难道,一切的一切,真的都是宗衍的谋划吗?
可是他有一句话一直说不出口,他根本不想相信宗衍是个坏人,即使宗衍做了这一切,他都不愿意承认宗衍有问题。
他这几日每每想到宗衍,就会想到那晚在千里山上,宗衍洗完澡穿着一身青衣出来时,那样的飘渺不染尘埃的模样,无论如何,秦关都不能把那样的人和阴谋诡计联系在一起的。
可是这算理由吗?
不算。
事实就是,一切已经发生的,都对于宗衍不利,都说明了宗衍大有问题。
楚秋篱的心情也是复杂极了。他发现自己现在是修为不足,脑子也不够用,就连宗衍的计划也看不出来。他真的不知道就这样一个两手空空的自己,这辈子是否能活到够久。
他这边觉得无力极了,秦弦落却又对秦关道:“明日审判,你也去吧。”
月光似水,翠竹在风中微微响动。秦关坐在松树下,面前放着一盏凉透了的茶。他没有任何动作,就像是一座雕像一样,唯有清风间或吹起他身后的发丝。楚秋篱坐在旁边,心里也是一样的迷茫。
秦关忽然开口,“假如,假如宗衍就像是秦师姐所说,暗藏着一个天大的阴谋,用表面的憨厚与真诚欺骗了咱们三四天,那又如何呢?不过是天地间随便遇到的同修,不过是一个比自己聪明的同龄人而已,不过是为了所谓的利益而算尽机关的小人而已,我何必如此反应强烈呢?纠结于这么小的一件事,真的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该做的事情。师父曾经告诉过我,修行中人的天命在于匡扶正义,为了人世间的平安扞卫道法,这就足够了。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这么地难过呢?”
楚秋篱觉得这话他没法接。
他看过宗衍的前世,说到底也是一个被命运折磨的可怜人罢了。今生宗衍想要怎么做,自己还不清楚,但是他知道宗衍想要复仇,于内心而言,他很认同宗衍,也觉得宗衍做得对。甚至他想,如果宗衍需要帮忙,他都愿意尽自己所能去提供帮助。
可是秦关呢?他是自己的同门,上辈子对自己和段沉璧有恩。秦关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善良,有一颗难得的仁心,他匡扶正义,严于律己。好不容易有了宗衍这样一个朋友,并且用诚挚相待,却不想被宗衍隐瞒,这样的打击,是谁都会难过的。
更何况,秦关是一个那样认真的人。
从他手腕上的痣看,这爱意不知来处,兵荒马乱,荒唐至极。
楚秋篱只能低头沉默。
道理说出来容易,谁又不明白道理呢?
世上那么多事,谁能时刻都理智地对待?
当过往的情谊与前几日发生过的事情一次次浮现于秦关眼前时,何止一个意难平能说明秦关的心绪?
秦关在止水轩从来没有过朋友,很多同龄人或许因为身份与自己不来往,或许身份齐平,却又因为自己年少成名能力强于他们,不愿来和他亲近。
上苍垂怜,有了第一个不介意自己任何因素的人出现,到头来却发现那人只是在利用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局,甚至那人的修为可能还要远远强于自己,自己就像是一个心智被惯坏的高门子弟,不懂人情世故,不懂防备人心,不懂如何识人。
为什么,为什么周围的人都有他们不为人知的一面?白霄这位长辈,曾经对自己和煦如阳,满是慈爱,现在几乎整日闭门不出一直修炼,似乎对自己的任何事变得漠不关心;秦弦落勉强算是平辈,却好像总有一层东西和自己隔得很远,她看起来背负着沉重的东西,自己触碰不到,了解不到;再看楚秋篱,甚至没有自己年纪大,却有一种莫名的稳重,有着面对背叛也能冷静处之的能力。
这些人好像都因为经历过什么事情有了多面的脸孔,而自己,就像是一张平铺的纸张,上面是什么,便就是什么,让人可以一眼看的出,浅薄而平淡。
自己想要接近的,却都是深水潭,表面的阳光下面,有暗沉到折射不出来的东西。
他怨恨极了被蒙蔽的感觉,却发现自己竟然还在担心那个此刻被关在五青门地牢的人。
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对于自己能力的无措。
秦弦落手中提着一盏风灯,来到白霄的卧房前。
“进来吧,落儿。”白霄还没有睡,说完是一阵翻书的声音。秦弦落将风灯灭了,推开房门,看到白霄正坐在书桌前查阅东西,道:“长老可是为白远峰之事担忧?”
白霄没有抬头,掐了掐眉心,道:“我们尚不知那离月镜中出逃的魔物在何处,不过按照秦关对情况的描述,十有八九,那个叫宗衍的少年和魔物有不可告人的合作关系。今日我又去了趟地牢。可那姓宗的小子嘴紧得很,问不出任何东西。”
秦弦落上前一步,问道:“那明日他继续不肯说怎么办?”白霄抬眼,看了看秦弦落,嗤笑一声,“无论如何,所有酷刑用上,都要他开口。”秦弦落看着白霄眼中的狠戾情绪,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道:“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长老。秦关那孩子得知自己受了蒙骗,一时接受不了,晚饭也没用......”
“那是他蠢笨不堪,被人卖了不知就此站起来学会该懂的道理,还好意思把自己关起来伤春悲秋。不必管他,也不是孩子了,说了让人笑话。”
秦弦落的手在袖中一抖。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自己还是七八岁时,曾经在千里山寄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自己的父母还健在,自己也没有选择那条不归路。
孩提时光是快乐无忧的,有一天早上她吃过早饭,看到小自己五岁的秦关站在幽谷边哭,不敢自己练习轻功。她便上前去哄他:“不怕的,师姐第一天也怕抓不紧掉下去,可是只要相信自己,抓紧了藤蔓,别往下看,熟悉了在空中的感觉,几天之后就可以了!”
秦关抽着鼻子,满脸泪水地拒绝,任秦弦落怎么哄都很拒绝。然后白霄就走过来了。那时的白霄一身青衣潇洒俊逸,眉目舒朗,总是笑吟吟的样子,也不像如今这么总是闭关不见客。当时白霄给自己和秦关一人一颗糖,然后把小小的秦关绑在他的腰侧,伸手抓住藤蔓飞了下去,像极了温润如玉的神仙,让人感到十足的温暖。
秦关就在白霄耐心的教导下学会了轻功。
秦关为什么长成了一个正义善良的君子,和白霄的循循善诱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白霄很重视这个徒弟,也极力护着秦关不被外界的肮脏破坏心性。
秦弦落默默退了出去,再次提起风灯转身离开,心中问道:“长老,这么深的情分,你都忘了吗?”
这人间还有什么可以相信?
自己甘愿的牺牲,难道真的真的,最后只是一场笑话吗?
她在院中站了会,朝着地牢走去。
阴湿森冷,这地牢本不存在于五青门,是白霄建议陈潇逸让人修建的。底下总是会关押很多做错了事的人,当然,少不了到处暗红的血迹。
宗衍被关在地牢最尽头,秦弦落看到他时,吃了一惊。
宗衍的琵琶骨被铁链钉穿,膝盖满是血污,似是被打断了腿。而他垂着头没有动静,像是昏迷了过去。
秦弦落蹙起眉毛,双手捏的咯咯作响,胸膛明显起伏几下,迅速转身要出地牢。
“秦姑娘。”宗衍突然开口,秦弦落睁大眼睛回头,看到刚刚还奄奄一息的宗衍抬起了头,虽然伤势依旧严重,嘴角却含着笑,对她道:“怎么,没想到我会被整成这个样子?这么着急出去,是要找白长老理论,还是去找秦关商量救我的对策?”
秦弦落上前一步,看着宗衍:“事情尚未有定论,他怎么会如此对你?!”
宗衍笑笑,带动身上的锁链当当作响,道:“反正我是不了解白长老平时的为人作风,怎么?看来他这举动让秦姑娘很惊讶?那我就不知道了,他也是秦姑娘的长辈,怎么连秦姑娘都不了解他么。”
这话像是在问,又像是在平淡地诉说。末了,宗衍忽然道:“如果今晚宗某死在这里,却还是欠秦兄一句抱歉。我也实在不想对秦兄有所隐瞒,只是在下实在没有办法,在下心中有未了的事,重过一切,甚至我的命,我只好利用他,是我自己明知不对,却还要做,我也不求他宽恕,还希望姑娘能替宗某带了这句话。”
秦弦落自地牢出来,又去了秦关的院子。在二人没注意的时候,地牢暗处的角落闪过一道白色的影子,迅速消失。
夜风渐渐大了,秦关孤独坐在树下的影子还是僵硬没有生气。秦弦落示意楚秋篱离开,轻轻道:“夜深了,还不睡?”秦关闻言回头:“明日我不去审判现场了,请你帮我告诉父亲,我就不......”
“他说,他很抱歉。”秦弦落打断了秦关的话。
这一句像是什么灵药,使得秦关眼中有了一丝别样的情绪,他猛地站起来,却因为久坐腿麻趔趄一下,问:“他?”秦弦落点了点头,又问:“那明日还去不去?”
听到一切的楚秋篱暗暗想,那秦关自然是去的。
临走前,秦关叫住楚秋篱,眼神似有所求,楚秋篱便先开口,道:“秦师兄有什么话大可直说。”秦关感激地点点头,道:“小楚,我可不可以求你,不要将那日通过窥听灵看到的东西,告诉任何人?”
假如将他们所看到听到的东西传出去,对宗衍是百害而无一利。
楚秋篱一愣,然后郑重地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