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无风。
这是楚秋篱上闲风阁第一晚睡在真实的床上,很是惬意。
半个月来,他与段沉璧斗智斗勇斗脸皮,斗得不亦乐乎,经过上辈子总被自己师尊不断“坑害”的经验总结,楚秋篱应付起一切来都颇为云淡风轻。
真是熟练得令人心疼。
要不是段沉璧乃魇术第一人,自己是断然不会再次选择当他的徒弟的。那时段沉璧问他拜师想要学什么,楚秋篱诚实地说希望能够习得魇术报仇,师父的话隔了一世依旧记得清晰,那人说:“学什么,想做什么都与我无关,只是,魇术只有修炼到上清境界才能学习,不然会被自己的力量反噬暴毙,你虽报仇心切,但也总归不傻,总不该仇还未报,自己先完蛋吧?”
楚秋篱听了觉得很有道理无法反驳,就下定决心认真打好基础,可惜前世的他刚触及突破上清境界的壁垒,就被轮回镜送了过来。
说到底,还是被段沉璧坑的。
闲风阁,听起来像一间屋子,却其实囊括了一座山峰。五青门共有十座山,皆是雄奇险峻,高耸入云,其间有一股巨大的瀑布,被叫做五青飞湍,如果晴天的时候也起大风,十座山上的人都可以看到瀑布化作七彩的颜色,其景堪称一绝。闲风阁就在这瀑布旁边,因此草木茂盛,一年四季都较其他几峰冷一些,楚秋篱嫌吵,选了离瀑布远一些的一个小院住着,起名静修庭。每次找段沉璧都要走大半个时辰才能到他的小院,极其不方便。
在印象中,段沉璧好像只来过一次自己的居所,因为楚秋篱喜静,所以院中也就只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和几株稀疏的兰草,那时段沉璧看了眼自己的院子,还笑话自己道:“徒弟呀,你这是在修行还是出家?”不过这话也不是毫无道理,因为段沉璧的院子里到处都是竹子,风一吹就哗啦啦直响,门口还有一只唯一一次下山诛邪收服的巨兽,名字叫封炎。每次楚秋篱去找师父,都会看到封炎在竹林里乱跑,惊起一群又一群飞鸟,把整个院子搅和得“鸡飞狗跳”。这个院子也有个名字,叫做落索居。
相比之下,自己的静修庭真的是安静地过了分。
房顶的瓦片上渐渐响起敲打声,慢慢变大,晚春下起一场夜雨,窗边逸进来几分泥土的味道,梧桐叶沙沙地响。楚秋篱盘算着这辈子一定不能随意死掉,一定要修炼到上清境界,为自己的家人报仇,然后安分地修炼,修不修得成另说,总之要活得有收获就行。
就这样想着想着,他睡了过去。
窗外的雨声愈来愈大,屋子里静静地,只有楚秋篱的呼吸声。
楚秋篱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滴水,很奇怪,自己明知自己在做梦,却真实地发现自己是一滴水,并且没有想要醒过来的任何想法。
他本在海中,没有形状,看不到日升月落,只是能感知鱼儿在自己的周围游动,带动摇摆的海草,在五彩斑斓的珊瑚间自由来去。就这样平静地看着一切,忽然从远处游来更大的鱼群,惊动自己周围的小鱼。楚秋篱心想小鱼们应该是逃不脱了,眼睁睁看着大鱼吞食了一条条小鱼,挣扎的鱼儿摇的周围的水波动荡,自己连带着感觉天翻地覆,在波涛的涌动中,楚秋篱晃到了海面。
一睁眼,看到的是光辉洒满大海的皓月。海面一浪拍一浪,自己看着天上的月亮,感觉很新奇,仿佛整个海面都是自己,又仿佛自己是海面的一部分。那月光竟然有几分冷,楚秋篱向前游动,越想往月亮靠近,又愈来愈远离月亮。
他不甘心,依旧坚持游动,直到月亮降落,东方升起云岚,再到旭日东升,自己终于脱力,撞到了捕鱼的船上。阳光很暖,照在自己身上,却让楚秋篱越来越不适,自己的身体开始分开成为一丝丝的热气,他拼命想要把自己凝聚到一起,累到就快神形俱灭,天气骤然变冷,让他有了喘气的机会。
楚秋篱终于把自己又凝结成了一滴水。
一放松,他发现周围尽是与自己一样的水滴。那些水滴也很像人,七七八八聚在一起,却又挨得越来越紧密,直到云朵也承受不住他们的重量。大风吹过,楚秋篱也从云层间落下,一片混沌的天幕变得更加阴沉,楚秋篱飞快得往下坠落,周围风声呼啸,飞鸟四散,穿过茂密的树叶,穿过空中的尘埃,他撞在一个农夫的蓑衣上,又被弹到了一个小小的水洼里。
水洼里有一只蚯蚓,在楚秋篱眼中大如巨蟒,因为蚯蚓的剧烈动弹,水洼的水浑浊不堪,楚秋篱自己也被染得脏污至极,难以呼吸,却又见天上乌云渐散,太阳自白云间浮现,一抹天青色慢慢把墨云渲染开来,农人脱掉了蓑衣。
水洼的泥渐渐沉淀,楚秋篱全身又恢复透明,在阳光的照射下,他再次化成热气,等待着重新凝聚的一天。这次等待比较漫长,长到楚秋篱已经就要失去意识,他感知自己又被某种力量凝聚成水,随着大风扶摇直上,又随着千千万万水滴一头扎入大海深处。
再次睁眼,他看到一条条小鱼儿在眼前游来游去......
楚秋篱终于察觉不对,他疯狂地要醒来,却觉得身体有千斤重,拼命睁眼看到屋中的一切,又觉得身处深海之中,呼吸声变得急促,下一秒又看到自己飘到了海面,依旧是遍洒大海的月色,又是黑云压城,再是落到树叶,落到小姑娘的发梢,落到寺院的荷塘,落到野外的荒冢,最后又扎入大海,看到眼前被吞食的一条条小鱼......
一片混沌,有我又没有我,不知什么是天地,只觉得一直在消亡一直在重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不是曾经的自己,不知道自己的构成掺杂了几分别的气息,只觉好像永生又好像在逐渐消失,终于在再一次下落的时候,楚秋篱猛地睁开了眼。
窗外的雨声已经停了,屋子里静得出奇,但是多了一个人。
段沉璧自楚秋篱额头间一弹,收走了一缕灰芒。他神色淡淡,对瞪着自己的徒弟道:“我本来想操控一个人来着,不小心放跑了一丝梦魇,打扰你了,为师很过意不去。不过既然你醒都醒了,那就跟为师去落索居,帮我一个小忙。”
楚秋篱还未完全从那个奇怪的梦中缓过来,但听了段沉璧的话还是乖乖爬起来,背后的汗已经都凉了。他心里暗暗发怵:只是段沉璧无意放出的一缕梦魇,就让自己毫无反抗之力,那要是师尊对自己全力施展魇术,会是如何恐怖的场景?
事实马上给了他答案,跟着段沉璧来到落索居后,楚秋篱看到了被段沉璧用魇术控制的人是如何的惨烈。
那蜷缩在地上的人,分明就是陈天璞!
只见陈天璞双眼紧闭,气息杂乱无章,似乎是被梦里的东西狠狠折磨着,他应该也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用力想要醒来,可是他的挣扎在魇术之下没有丝毫的效果,完全是幻梦下的奴隶。
楚秋篱回头看师尊,段沉璧的眼色也不是很好看,但开口道:“我不管他是掌门的儿子还是孙子,想偷我的小封炎,就别想好过。”
楚秋篱震惊了。
什么叫做小封炎?他管竹林里那个跑起来风风火火的生物叫做小封炎???
还有,陈天璞竟然想偷封炎?这是什么眼光???
楚秋篱只觉得这些人都他娘的有病。
他摆摆手,“那什么,师尊,徒弟我觉得被梦魇伤得有点深,身体不适,这就先回去休息了啊。”说完他转身就要走,段沉璧却道:“你难道不觉得,这个法术很有趣很实用吗?想不想学?为师教你?”楚秋篱脚步一顿,疑惑道:“现在就教?”段沉璧得意地抱起胳膊,道:“对,就现在。”
楚秋篱:“我只是个凡人,什么条件都不具备,这就可以学?”段沉璧:“魇术这东西,不挑人的。”
楚秋篱内心:这和以前说好的不一样!
不过送上门来的好事,不学白不学。楚秋篱马上跪下来磕了仨响头,道:“多谢师尊!”段沉璧坐下来翘起二郎腿,喝了口茶,斜觑了徒弟一眼,道:“有奶就是娘!”
“那,师尊,你困住少主,用了几分的魇术?”段沉璧:“困住他,顶多一只魇灵。”
楚秋篱不懂魇灵是什么,却觉得魇术必当是一种很繁杂的术法,可是不管它有多难,自己终是要学会的,他要用这魇术去杀了自己的终生仇敌,只有让仇人死在自己的手里,他才能够甘心。
一只魇灵生出的一丝梦魇就足以让自己受的,段沉璧真的不愧是天下的魇术第一人。没有亲身感受过的人,真的很难想像这被操控的恐怖之处。
为表决心,也为表诚意,楚秋篱把昏睡的陈天璞扛回了他的少主住处。一路有段沉璧给他的隐身符,事情办得很是顺利。
幸好陈天璞晕过去的时候已经全然没有意识,否则这一切解释起来都是麻烦。段沉璧在梦中加了点东西,第二日醒来的陈天璞只会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梦,什么都没有发生。
楚秋篱被学习魇术的事情振奋得不想回去睡觉,他顺便沿着五青飞湍走下山,想到终会大仇得报,脚步也轻盈了许多。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山间石阶处响起,那人道:“秦关,你是知道分寸的。”楚秋篱好奇,静立片刻,知道自己必然已经被发觉,就收了符咒走了出去。
石阶上站着两个人,一个白霄,一个白霄的大徒弟秦关。这对师徒在五青门美名远扬,在秦关还是一个五岁的孩子时,就被送上五青门拜师,当时人人看秦关根骨不佳,都不愿教他,秦关让送他来的人离开,于鹅毛大雪中跪了三天三夜生生晕了过去,这一行为感动了白霄,便破例收了秦关为徒。
谁知这根骨不佳的孩子,悟性却是出奇的好,入门十年,能力超过五青门大部分被寄予厚望的天才,成了十五岁就达到元阴三阶的第一人。且本人也是温柔纯良,尊师敬长,被五青门各位长辈交口称赞。楚秋篱记得秦关这位传奇人物,上辈子的时候因为与他不是同一个师尊,所以往来不多,只记得秦关好像因为什么人犯了什么错,被终生软禁在了五青门,后来自己和段沉璧叛逃,差点被五青门的追杀者发现时,是他将自己师徒二人藏在一处密地,临别前,楚秋篱问秦关为什么救他们,秦关年纪轻轻却是一头白发,只是凄凉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现在的秦关尚是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青衣,背后背着一把窄窄的剑,眉眼间全是少年恣意的洒脱,一头乌发用银扣子束起来,侧脸轮廓看上去柔和极了。他们师徒二人听到脚步声,一起回头,楚秋篱躬身行礼,道:“大长老,秦师兄。”
秦关步伐轻快,笑着走过来拍拍楚秋篱的肩膀,道:“楚师弟这么晚,还在到处晃悠,看来心情很好。”白霄点点头,道:“的确也不早了,那为师先回止水轩,秦关你早些办完自己的事,为师相信你不是鲁莽之人,定然是知道如何进退的。你是叫鸭梨对吧,也快早些回去,别再让你师父逮住了!”
楚秋篱:“......”
他与秦关一同下台阶,心里好奇,就装作不通人情世故的样子,问道:“这么晚了,师兄要去办很要紧的事吗?”秦关天性纯真,回道:“我有一个朋友,他是白远峰掌门之子,因为最近白远峰出了一件大事,他很为自己的父亲担忧,但是我这位朋友自小资质愚钝,无法为宗门出力,所以我想过去助他一臂之力,也算是尽我所能让我问心无愧。”楚秋篱点点头,又问:“那你这朋友他叫什么?我想着,既然是秦师兄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以后若来了咱们五青门,还请秦师兄介绍我认识呢。”秦关笑笑,因为天生是笑唇,他的笑容更加比寻常人和善,道:“我这朋友听了定会高兴,他叫做宗衍,是个很好的人。”
楚秋篱心头一惊,宗衍,这是何许人也,前世的一个混世魔王,修为在修真界排中上,其修炼的术法诡变奇绝,杀人如麻冷酷无情,独门诡术傀儡丝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就连白霄,也差点被其诛杀。这么一个人,在秦关的口中竟然是资质愚钝,为人善良,恐怕前世秦关被五青门软禁,也多半是因为此事。
看着楚秋篱沉默,秦关问:“楚师弟怎么了?”楚秋篱笑笑,道:“我就是听秦师兄有朋友,羡慕罢了,自我来到五青门,也没有结实什么好友,可能也是我性格古怪,没人愿意接近吧。”秦关依旧笑得和煦,“哪里,人的性格不分好坏,都是看缘分,我看师弟人就很好,如果师弟想,师兄我完全可以当你的朋友,宗衍想必也是很愿意的。”
楚秋篱内心感到温暖,却又想起前世对宗衍的印象,不过五青门里也没有几个好鸟,修真界的大能,在面对轮回镜的时候吃相不也是很难看吗?他抬起头,同样回报了一个真心的微笑,说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