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月上柳梢头之时,被仙长断言会昏睡三天的楚秋篱提前醒了过来。
他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人。
守在床边的谢青山愣是没有把这个气息微弱的伤残按回床上去。
可是找了一圈,都没有段沉璧的身影。说来自己都奇怪,前世来的人中,的确是没有师尊的,这次,为什么会感觉到师尊的神力波动呢?
他静下心来想了想,猜到了原委。
那道击中妖物的红光,应该是张符,而且,十有八九是师尊亲手画的符。可能是他一时兴起,怕下山游历的五青门弟子遇到危险,送了这么一张保命的东西。
他跑去问领头的仙长,想要确定心中猜想。
还没开口,就被仙长兜头一问:“小姑娘,你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不好好躺着?”
楚秋篱一愣,想到自己还穿着戏服,忙道:“不是的,我是男的。”那仙长微微震惊,转而笑出声来:“小兄弟你还是换回正常衣服吧,你这般俊俏,真的很难让人不以为是女孩子。”楚秋篱脱口而出:“不能!”
仙长来了兴趣,问:“为什么不能?”
楚秋篱:“不能就是不能!我......我想这样。”然后尴尬地跑开。
接下来的半天,所有驻扎在村里的仙长们看着楚秋篱的目光都是怪怪的。
楚秋篱躺在床上,吃饭都不愿出去了。
没事的,再等等,等到谢青山身份被发现,就熬出头了。
半夜的时候,谢青山出门抓药,被另一头妖物盯上了。至于他如何狼狈地逃窜暂不赘述,重点是妖物就要吃了他时,他一直随身的护身符陡然发出青光,从拇指短的小剑化为七尺长剑,当场把即将饱餐一顿的畜生刺了个透心凉。
青光大胜,吸引来就要动身离去的仙长们。
有人震惊道:“那......那不是......掌门的剑气吗?”
接下来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整个戏班子,在村民的热情欢送下,走在了去五青门的路上。如果能除去仙长们时不时打量过来的奇怪目光,楚秋篱会感到更高兴。
“师兄,那个小花旦,据说是男的?”
“嘘,小点声,别让听见了。”
“他为什么不换回男装?”
“多余的别问,好像是喜欢穿女装,怎么都不愿意换下来。”
楚秋篱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好几次险些给崩了。
五青山别尘居,掌门陈潇逸正和大长老白霄对弈。听得有几个弟子走近,他们都抬起头,陈潇逸严肃道:“听你们段长老说,他给你们的符有动静,莫非此次下山遇了些险事?”来的弟子神态恭敬,“弟子们这趟的确遇到一人命关天的大事,但是受伤的不是本门弟子,是个寻常百姓。”白霄眉头紧皱,问道:“齐椿最是以担当为重,每次无论多危险,都力保百姓不受伤害,怎的这次受伤的是百姓?”弟子道:“我们去的时候,一个小姑...小兄弟在妖物口中,其余百姓都很安全。后来才知是那位小兄弟教村民撒了石灰护身,自己为了找艾蒿草,不慎被妖物捕捉。”
白霄捻着手中的黑棋,神色微微动容:“倒是一个热心肠的孩子。”那弟子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被救的百姓中,有一位年轻人,很有可能是掌门找寻已久的那个孩子。”
陈潇逸猛地睁大眼睛,“当真?!”
掌门和大长老当即跟着其余两个弟子御剑而去,那剩下一个弟子刚转身,就看到段沉璧慢慢走进别尘居,问他道:“所以那道给你们的保命符,是用在了谁身上?”
见到是长老段沉璧,报信的弟子顿时放松下来,他笑着道:“回段长老,用在了一个和妖物搏斗的孩子身上。”段沉璧挑挑眉,“哦?孩子?只有一个孩子和妖物搏斗?没有大人帮他?”弟子回答:“应该是个孤儿,所以没有人护他。”段沉璧倚在门框上,抱起双臂,问:“那张灵符还在吗?”
闲风阁。
段沉璧手中握着那张已经作废的符纸,将灵力聚于指尖,注入纸中。不一会,灵符呈现出诛妖的那一幕,一个小姑娘身穿戏服,衣衫已经满是血迹,却还是怒睁满是血丝的双眼,用手里的匕首对准妖兽扎刀。
那叫一个惨不忍睹,那叫一个血腥暴力,那叫一个心狠手辣。
月光洒满整个五青门的时候,掌门一行人带着另一行人回来了。段沉璧坐在自己闲风阁的屋顶上,看着一群人走上山来,拍开了一坛酒的泥封。
几只仙鹤翩然落在他的身旁,为首一只开口用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道:“掌门认亲归来,和他并肩走来的那个年轻人就是。说是明日要举行认亲仪式,给那人少主的位置。”段沉璧没有说话,看着漫天的星辰,把怀中的酒喝了个痛快。
第二日清晨,三大长老齐聚磋武场。底下密密麻麻站着身穿青衣的五青门弟子,而他们身后,是跟随谢青山而来的戏班众人。楚秋篱在人群之中甚是扎眼,一身破破烂烂的戏服,脸上也是花了的妆,众人很不解他为何要这样,可是自己的命是他救下来的,也便随他的性子,没有多问。
认亲的仪式自然是繁杂又破费,但这种关于掌门的大事,整个五青门都是为他高兴的。随着声势浩大的鼓声渐渐平息,陈潇逸拍了拍手,道:“诸位请听我说。”身为修为是解庸三阶的大能,他一开口,站在底下的弟子各个都能清楚听到他在说什么。
微风拂过磋武场,大家的身影高高低低,楚秋篱看看段沉璧,又看看白霄,最后再看看陈潇逸,心里五味杂陈,不是滋味。
磋武场算是五青门一个很重要的地方,每三年门派内会举行一次小比试,一个月后又会和外来门派联合举行一次大比试,届时磋武场会是人山人海,每个可以算作翘楚的年轻人都能来展示一番自己的才能。上辈子的楚秋篱上过一次磋武场的比赛,名次还算在前列。
“诸位有的知道,陈某人在还是凡尘中人的时候,是个戴官帽的。”楚秋篱对这段很熟,他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陈潇逸还没有上五青门的时候,是个京城的高官。他历经寒窗苦读,发誓当了官后为民做主廉洁从事,上任后很多年内都以铁面无私出名。可是后来遇到一件贫农地主纠纷案件,通过调查发现的确存在地主欺压的行为,就下了定论。
作为贫家出生的陈潇逸,心里本就偏向弱势的贫农,他没想到自己调查的人都是暗地里商量好的要构陷富农,一个判定,就害了那富农一家。
富农本就重病,得知被冤枉也无从再诉,活活气死过去,留下孤儿寡母无人帮扶。陈潇逸在后来无意中听得这件冤案的来龙去脉,悔不当初,心中愧疚不已,可是死者已矣,就算他再将宵小捉拿归案,也换不回那人的命了。
他终于熬不过良心的责难,辞了官职,踏入修行之门。一年之后他小有所成,归家探望妻儿,留下一个护身符给儿子,却不想多年以后,再次经过自家家门,本以为会平安健康生活的妻儿,却因当地的一场瘟疫,背井离乡,生死未卜。
他自认自己一生为求无愧于心已经是竭尽全力,可是现实显然不肯轻易将他放过。
不过幸好,这个可能已经死去的孩子,竟然活了下来,询问谢青山前因后果,才知这护身符被陈潇逸的儿子珍藏,通过代代相传,保存血脉。
如今,这位陈潇逸的不知哪代亲孙竟真的回来了。众人听罢一阵唏嘘,谢青山也是泪流满面。楚秋篱下意识去看段沉璧的神色,却发现他表情淡漠,任何情绪都看不出来。最后,认亲仪式将近尾声,大家该哭的也都哭完了,该笑的也笑过了,谢青山正式被改名为陈天璞,成了五青门的少主。
快到饭点的时候,五青门才把焦点转到戏班众人的身上。对于和陈天璞曾经一起走南闯北的人,陈潇逸很是关切,他给了他们两个选择,要么,拿五十两黄金下山去度过余生,要么留在五青门,直接拜成内门弟子,从此踏入修真途。很多班子里的人都选择拿钱走人,做老百姓的,安稳已经是最大的愿望,修真太苦,大家并没有兴趣。
人们陆陆续续走完,楚秋篱回了下头,发现与前世一样,那个叫小满的,是除了自己以外唯一留下来的人。
白霄看到只有两人留下,转头看了看段沉璧,戏谑道:“沉璧,你不是说要收个女徒弟当贴心小棉袄吗?多少年过去了,竟真的来了一个,你不去问问?”
段沉璧回想起自己通过符纸看到的那一幕,笑道:“怕是个铁芯小棉袄。”但嘴上这么说,还是一个闪身,到了台下。
楚秋篱感知到熟悉的力量波动向自己方向而来,他睁大眼睛,看到无数道剑影带着淡蓝色的光芒,化作心中熟悉的模样。
那人用玉冠束起的黑发在风中晃动,略带疏离微微上扬的眉毛英气非凡,鼻梁高挺,本是冷漠的轮廓,一双桃花眼却又蓄满了温和的笑意。
如雪的道袍飘逸洒脱,那人上前一步,对着自己说:“小姑娘,你可知道修真是什么?”这话跟前世不同,楚秋篱没敢轻易开口回答。
他还记得,上一辈子,那人走向自己,手里拿着一根糖葫芦递过来,还笑着说:“乖,想不想做我徒弟?”
为什么这辈子的待遇这么不一样?!
段沉璧看对方不说话,继续道:“本想收个乖巧的女徒儿,可是如今发现,并不是所有的小姑娘都可以做贴心小棉袄啊。唉,你我注定无缘。”
楚秋篱的大脑空了一瞬。
前世那人对自己的教导,大到教自己道法,教自己修行,小到教自己怎么爬树,怎么在野外捉到野兔,一起除妖,一起叛逃,然后把轮回镜交给自己......这一切记忆明明还在脑中分外清晰,为什么到了这一世,就成了一句“注定无缘”?!
他终于没法再沉默,看着段沉璧就要转身离去,猛地扑过去,跪着抱住了那人的小腿。段沉璧一惊,在场的人也都是一惊,白霄笑着对陈潇逸道:“我觉得,这次沉璧是躲不掉了。”陈潇逸轻叹一声,笑着摇了摇头,陈天璞看向楚秋篱又转开视线,没有说什么。
段沉璧还想说什么,却看见抱着自己的孩子双眼已经满是泪水,抬头望了望天,再垂首又是满眼温柔的笑意,他手一伸,凭空出现一根糖葫芦,塞到楚秋篱嘴里,道:“我从这儿走到磋武场的距离,你若能吃完这根糖葫芦,就收下你。”
信了就有鬼了,按前世自己被段沉璧坑出来的经验总结,估计下一刻,段沉璧就要瞬移到台上了。
糖葫芦一共五个小山楂,不是特别大。所以段沉璧的话音刚落,楚秋篱就把全部山楂尽数捋进了嘴里,嚼得用力,面部显得有些凶神恶煞。
段沉璧似乎怕噎了他,忙收回自己的话,“收收收,快吐出来,我收!”
楚秋篱达到目的之余,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