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围毕,四十八翕侯回往赤谷城,诸州即归。
按照旧年惯例,即便夏围结束,那些州王与翕侯们皆要在赤谷城大宴数日,今日不同往日,汉军占据两州,漠北损失二将,大汉与乌州还有漠北之间已然局势越发紧迫,这般微妙时刻人人皆惧,只恐惹火烧身。
赵顺意被宋言以寒盟背约之罪诛于刀下,乌州南北两派少见的齐心不语,唯有漠北余部在乌日恒的带领下欲与宋言和谈。
这三日,赤谷城内外绷弦,而萧明月在此重要阶段昏睡了三日。
蒲歌每每为她针砭后,都能看到她眼角流下的泪水。
陆九莹亦坐在旁侧,为萧明月擦拭泪水。
“自小她便总受梦魇所扰,着实辛苦。”
蒲歌道:“魇者乃心狱,唯以自我觉醒才能解脱。”
陆九莹轻轻地抚摸着萧明月的额头,低沉道:“或许,什么都想不起来,也好。”
因为真相往往残酷。
***
萧明月睁开眼时,下意识地起身往外跑去。
彼时陆九莹与蒲歌应召前往琉璃殿,花玲珑日日流连城外,芳阳宫内仅有些做洒扫的女婢。
萧明月于长廊下止步,她看到院中正央站着一人。
来人是云寒。
他在等她。
“云……”萧明月缓缓走下最后一阶台阶,她的指尖蜷缩在袖中,反复摸索着,“你……”
“右夫人惯是个会躲清闲的。”云寒未转身,抬头看向栖落在屋檐上的两只黑鹰,他冷淡道,“光武侯还在与漠北胶着,你却在此昏睡,不是听闻你二人连枝同气,不是亲兄妹胜似亲兄妹吗?”
“云寒,我有问题要问你。”萧明月迫切地想要证明内心困惑,“你是汉人,为何会成为不厌部的死士?你可知自己家在何处?家中是否还有亲人?”
“家……”
云寒转过身来,光线掠过他紧绷的下颚,在羯案上投射出骇人的阴影。
萧明月却未退缩,她走上前去站在云寒的面前。
二人皆用复杂的目光探寻对方。
一暖一寒,仿若永不相交的花开叶落。
“我的家在漠北,在不厌,我是匈奴人。”
“你怎么能说自己是匈奴人?”萧明月索性拿出自己脖颈上悬挂的绿石狼牙,“你瞧这个,可有想起什么?”
云寒垂眸淡淡看着,顿默片刻,就在萧明月以为他想起什么的时候,他突然反问:“你知道红蓝宝石的从何而来?”
萧明月大喜,她猜想的没错,云寒就是萧祁云,是她失散多年的亲兄长!
“我,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了?”云寒打断她的话,唇角泛着笑,“你都不记得了还晓得拿旧物寻人,听起来真像是件有情有义,天不绝人的感人事迹。”
萧明月凝视着他,将兄长的模样仔仔细细地瞧清楚,这般琢磨着,他二人在骨相上确有三分相似,只是,云寒为何话中带刺,始终冷漠相对?难道是她的暗示还不够明显吗?
“听闻不厌部拥有西境、漠北最强大的消息网,你既跟随乌日恒身侧,想必知晓我一直在寻找失散多年的兄长。”萧明月鼻尖酸涩,眼眶渐渐升起雾气,“我名唤萧明月,小字渺渺,我的兄长叫萧祁云,如你所见,这块绿色宝石狼牙是我打小随身所带,与之相伴的还有一枚红色宝石。”
云寒静静地聆听着。
萧明月将指甲掐进掌心才把话道完:“乌日恒在峡谷中曾说于我有恩,他知我远适西境所谓何求,我心所愿不过越踏沙海,寻到远山之云。所以,你是萧祁云吗?”
“听着,叫人有些感动。”云寒往前走了一步,“如果我是萧祁云,约莫要对你这般不离不弃的苦寻感激涕零,只可惜,我不是萧祁云。”
“你若不是萧祁云为何出现在此?”萧明月的急迫开始转化为质疑,“我问你为何会成为不厌部的死士你不答,那便是你知晓自己是萧祁云,你既知晓自己的身世,前来乌州参与夏围便不是偶然,而是你们蓄谋已久要与我相逢。”
萧明月很快便冷静下来,云寒知晓身世却不寻她,与自己相逢亦不认亲,若他不是萧祁云,恐有“无中生有”的反间之计,但若他是萧祁云,这般生疏冷漠定是有苦难言。
萧明月当然是偏向第二种,人往往系于亲缘难以抵抗自己的心绪。阿尔赫烈曾身陷茂枝与不厌,受尽鸷兵与死士训练的折磨,萧祁云变成云寒与亲妹重逢,男子心绪又是如何沉重。
萧明月甚感内疚,因为她丧失了幼年的记忆,对于萧祁云没有过多印象,好似这个兄长于她生命之中只是一个仅存在的身份罢了。
云寒面对萧明月的质疑,他没有驳意,只道一句:“你还是不懂月满则亏的道理,过露锋芒者,最终都将迎来反噬。”
萧明月依然不解,云寒待她怎会如此平静冷漠,她想,是否因为二人离别多年,感情淡薄,或许唤一唤兄长能缓解几分冰冷。
可那声阿兄刚出口半声,云寒突然拽过萧明月的胳膊,将人往前一推,萧明月下意识还手却又念着是亲兄长,退缩不前间跌撞至积满雨水的陶缸前。
***
萧明月从未想过,她与兄长相认的今日会受此折磨。
冷水呛进喉咙,缸内泛起的青苔腥气刺激着口鼻,云寒钳住萧明月的后颈猛地下压,水面炸开的气泡裹着浮萍激烈晃荡。
就在此时,前来探望萧明月的瓦瓦从墙后冲过来,抱住云寒的腰开始拉扯。
“奴隶!快放开右夫人!”
云寒早就知道瓦瓦一直避在远处,他单手便轻易地将人推开。
少女柔若无骨,跌倒在地痛得满目泪花,她呜咽着起身又去相护萧明月。
云寒一个刀手打在瓦瓦的脖颈上,少女当即昏厥。
萧明月此时挣扎起身,还未呼吸上两口空气又被云寒按进水中。
“阿渺。”
云寒唤她小字,萧明月挣扎间突然就卸了力。
“你打小便是这般不知所谓,父亲教你,母亲护你,要的是你敛收锐气,不露锋芒。”云寒死死地按住萧明月,眼角早已猩红一片:“你非要搅弄皇家风云,显圣人前,如今远适西境再无退路。”
“不求青史留名,只愿一世长安……”
“好一个萧氏五氏,父母为你而死,亲族因你皆散,如今一句想不起来便当一切都不存在了吗?”
云寒猛然加重力道,萧明月的额头撞在缸中镌刻的一朵莲石上。血丝从莲花石头上渗出,混着污水灌进她耳蜗。
须臾间,萧明月的脑海中涌进无数画面,每一个场景她都看的见却又记不清楚,画面汇集成细小尖锐的银针飞向自己,却又在最终如吉光片羽般消失殆尽。
她彻底放弃挣扎,任由身体沉向缸底,唇形无声唤出一声“阿兄”。
水面倒映的云寒瞳孔骤缩,左手近乎本能地捞起她,右手却发狠拧转她肩胛骨,疼得她呛出两口血水。
萧明月瘫倒在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看向云寒。
“阿兄……你竟如此恨我……”
阳光穿透桑叶,温柔地抚过萧明月眼角的泪水。
水中涟漪将云寒的脸割裂成千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