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月转过身,看到沈希茗站在门口,他的左胳膊挂了护带,嘴角的的伤口已经结痂了。
他眼神晦暗不明,似乎压抑着某种情绪,静静地注视着倪月,似乎对于把袋子踢到她脚边的行为,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又把旁边装饭盒的袋子也踹倒了。
满地狼藉。
倪月什么也没有说,蹲下身,又挨个把水果,水,都捡起来,用已经烂了的袋子勉强兜着抱在怀里,走到了他面前。
沈希茗用右手,把她满怀的东西一掀。
又全部滚落在地上了。
倪月不为所动,掀起了眸子,凝视着他,清晰地感知到他眼底肆意滋长的愤怒在一点点吞噬隐忍。
打翻东西,不足以震慑,使她心生怯意。
因为他也只敢借着打翻东西来吓唬她。这种虚张声势,和几日前他把自己压在沙发上,撕破衣服却什么也没做,没什么两样。
倪月伸手去探他的领口。
“找死吗?”
她指尖一顿。
他甚至没有像从前一样阻止她停下手。
扯不扯开他的领口,看不看得见满身伤痕,会不会吓到她,对此刻的他来说都不重要。
他只想知道,她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出现在叶连城身边,为什么替江司越挡下危险,为什么把自己的命不当回事!
“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不想承认这句话有赌气的成分。他有什么资格,以什么身份质问自己,自己又凭什么回答他。
他当时说了,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但自己又不是他的什么人,有必要听他的么?
也许她不该来,更不该莫名其妙地要对他的行为,他受的伤,一探究竟。
没有任何意义。
倪月面无表情,收回了手。
她转身刚走了三步,身后就传来一声低沉隐忍的闷哼。紧接着就是他沙哑的咳嗽声。
“咳咳……”
他低着头,一手扶着门框,因为用力抠着而青筋凸起。
不仅手臂的青筋,他脖子上的青筋也分明可见,甚至皮肤都通红了。
他紧蹙着眉心,嘴唇紧闭。
何煦其实也没有说谎,他的身体状况确实不好。
或者说,从上次开始,就没有完全恢复。长久的不科学训练导致他体力消耗严重,再加上有伤在身,身体难以得到休整和调养,才会在受伤之后变得越来越糟。
和江司越对抗的时候,他之所以肯下死手,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赢不了,但是为了不让秦芸看出他真实的想法,他只能装作一定要杀了江司越不可的样子,不留任何余地。
那把刀,与其说是拿来杀江司越的,不如说是为江司越准备的。让江司越抢过这把刀,杀了自己。
也就,结束一切了。
至少,对他来说,对一颗棋子来说,是结束了。
但他没想到江司越会直接把刀踢飞出去,和他拳脚相向。
更没想到,倪月会突然出现,让他一瞬间方寸大乱,彻底断了杀心。当时他脑子全是怎么让倪月脱身,丝毫没有时间想自己之后会面临怎样的后果。
万幸,万幸她没有落到秦芸的手里。
不然就算是搭上命,他也未必能保下倪月。
他左右也就这样了,活便活,死便死。诚如秦芸所言,他不过是个棋子。一旦利益变动,或烂透,或被抛弃也都是早晚的事。还要再搭一个木头桩子!
找死什么的,随便她,至少滚远点!不要出现在他面前。免得让他本就不多的良知死灰复燃。
只是这具躯体终究撑不到她彻底走开。
倪月扶着他的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她表情凝重,满是担忧,仰起头看着他。
“还好么?”
他微微怔了一下,没想到她还会来扶他。话到口边,又变成了不争气的咳嗽。
“先进去。”
倪月撑着他的重量,单手带上了门。
“砰——”
一阵天旋地转,倪月便被扯着肩膀,抵在了门上。
她不禁眉心一皱,觉得混身的骨头都快震碎了。不知道他忽然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紧接着便有重量覆身而来,双腿抵开,压迫的力量让她动也动不了。
“你怎么什么都慢半拍?”
说话时候慢半拍。
危险时候慢半拍。
连生气都慢半拍!
心软的时候倒是毫不犹豫。
无奈,多于质问。
无奈,多于愤怒。
倪月平稳呼吸,抬起眸子:“你想说什么?”
她没挣扎反抗他霸道的压迫,也只是因为不想碰到他的胳膊和伤口。
可她不挣扎,似乎让他的愤怒滋长得更盛,像藤蔓一样缠绕,收紧,挤压。
压得她喘不过气。
始终僵持不下,没什么好处。
倪月费力地长舒了一口气,心中默念着‘冷静’。说实话,她真的很少生气。
此时却成功被他的无理取闹,得寸进尺,慢慢勾燎起心里压抑的火。
但她不想和一个病人计较。
“不说就松开。”
他不松,也不让步,更不说话。
“你……唔。”
呼吸停滞,温凉相覆。
他单手紧箍着她的腰肢,向上一提,她便双脚离地,贴着门被举起。
惊呼还未出口,他抬起下颌吻上了她的唇。
柔软,馥郁。
比起他的霸道,这个吻显得生涩而僵硬。只是含着她的下瓣唇,停留了很久。
倪月瞳孔骤缩,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攥紧了他肩膀的衣服面料。
似乎接吻只是唇瓣相触,进一步的掠夺,攻陷什么的,都没有…
他是……怎么了……
倪月感知到沈希茗的心跳得厉害,周身的戾气和暴躁却在暧昧的气氛之中,逐渐氤氲消散。
良久,他松开她的唇瓣,偏开了头,急促地喘息着。
好像刚刚时间停滞,连呼吸也停滞了。
倪月还没回过神,脚又重新踏踏实实地踩在了地面上。
可她站不稳。
即便已经踩在地面上,也站不稳。
好在靠着门,还扶着他的肩膀。
两人便就这样,一个人靠着门,一个人撑着门,缓了半天。
沈希茗抿了抿湿润的嘴唇,低声说:“……坐,坐坐。”
她也结结巴巴:“什……什么……”
坐,做,哪个zuo?
他眼睛此时清澈纯净如溪水,慌乱无措的情绪清晰可见。
“沙,沙发。”
“沙发?”
她的脑海里滑过几日前在沙发的情景,就是在他家的时候……
沈希茗看出她的踌躇,意识到自己的说的话引起了误会。干咳了两声,起身让路。
“你先坐,我我给你倒水。”
他疾步转身,带走了一股炙热的气息。
冲进厨房里,他灌了一大杯水,仍旧觉得不解渴。
“我怎么回事……”
怎么会……
“叮咚——叮咚——”
门铃响了。可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也许是何煦忙完了来看他。正好,来得正好!他倒要问问何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走去门前时,倪月已经先一步开门了。
只是,一直站在门口,没有动。
“谁?”
倪月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似乎整个人都僵住了。
直到他拉开门,眼睛也和倪月一样,呆住了。
“导……导演。”
……
叶家。
“既如此,你便先去和庄总把合同签了。”
秦芸抿了一口茶,雍容优雅地放下茶杯,和善的看着坐在的对面的沙发。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裙,姿态端正,像一束孤寞地黑色郁金香。五官精致大方,妆容浓而不艳,若生在古代,大有世家小姐的气质。
但她的眼睛,却缺少灵动和清澈,反而像黯然失色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冷的光。更会有一种,失明的错觉。
黑色的裙子,在她的衣柜里有几十件。
并非她喜欢黑色,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颜色,她衣服的样式都是按照秦芸的喜好定制的。
一模一样款式,颜色,尺码。
起先,这样衣服她穿起来不合身。不是腰紧,便是肩膀紧。
所以她便像一块木雕一样,精雕细琢,把一切不合适的部分,都消磨合适。
消磨得,适合这个套子。
这颜色,也是适合套子的颜色。
黑色能包容一切的颜色,包括血的颜色。曾经因为秦芸所谓的家有家规,叶清所受皮肉之苦咽进了肚子里,看不见摸不着。
血,也被这黑色的面料遮掩,看不见,摸不着。
她曾短暂地挣脱过。
挣脱过这种,称不上生活的生活。
十八岁有过一次。现在二十六岁,有过第二次。
如过眼云烟。
回归正轨,就真的能回归正轨么?
“郭家的生意,我们抢不过。”叶清语调冷淡,陈述事实。庄总是郭氏的业主。郭氏财力势力的优势远远胜过叶氏。
“生意哪有什么抢不抢。难道还要讲究先来后到?谁给的多,就更谁签咯。”
“以这个价格,没得赚。”
秦芸勾唇一笑,眼底滑过一丝暗色:“囡囡,眼光要放长远,倒贴什么的无所谓。你不是很擅长么?”
这种话术,叶清听得太多了。
“放长远,就是为乐秸招来那种废物吗?”
秦芸顿了顿。
她是在说,沈希茗。
把股权放给沈希茗,相当于一场豪赌。如果不能完全绑住沈希茗为秦芸做事,很有可能就丢掉了乐秸,白白送给了一个毛头小子。
这点秦芸自然已经想到了,所以才会想要沈希茗杀了江司越。
成不成功倒是无所谓。起码会震慑住沈希茗。他在一段时间内,一定会乖乖听话。
真正没想到的,是叶清会选择回来。
不过无妨。叶清,也一样会乖乖听话的。
“废物,怎么会?这可是你培养出来的孩子啊。有你在,他会做得更好。”
“你逼他就范,他又怎会心悦诚服。”叶清一针见血,“以他的野心,可不会把到手的公司再送回来。”
秦芸笑靥如花∶“不用送回来。眼下,你只管先把合同签了。”
“哦对了。养老院的事,你办的很不错。妈妈,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