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尽头,庭院深处,一排三开间的竹屋静静而座,将这幽幽竹林衬出一分安宁来。
竹屋前有一片空地,空地上铺着大块的硬石为面,空地上未置他物,只在与西边院墙相接的地方打着几根木桩而已。
这片空地,似是为习武而用。
此刻竹屋前的这片空地上正有一名身穿藏青色布衣的青年在来回踱步,神色紧张不安,双眼一直盯着竹林间的小径,明显是在等着什么人,是以当他看到白拂时,他紧张又激动地唤出了声且迎了上去,“大公子!”
“大人如何?”白拂一见着小东,即刻问道,声音沉沉。
“情况不好。”小东深深拧着眉心,满面忧色,看了一眼白拂身后的司季夏,疑惑道,“大公子,这位是……”
“屋外候命,不当问的不要问。”白拂没有回答小东的问题,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
“是,大公子。”小东忙低下头,没有二话。
白拂说完话,朝司季夏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将他往竹屋里请,司季夏微微颔首,随着他上了竹屋前五级低矮的竹梯,只见白拂十分恭敬地推开了西边方向的第一间屋子的门,站在门外等候着司季夏进屋。
司季夏则是在跨进门槛前淡淡道:“在下看诊时向来不喜有人在旁。”
只见方才在九皇子面前还敢目中无人的白拂此刻竟是恭恭敬敬朝司季夏垂首道:“白某不敢乱公子规矩,公子,请。”
司季夏轻轻“嗯”了一声,就在这时,白拂视线里伸进来一只五指修长的左手,那手心里静躺着一只浅绿色的宽口小瓷瓶,只听司季夏冷淡得仿佛没有情感的声音随之传来,“青玉膏,只消半个时辰,阁下面上的红肿便能消下去。”
白拂怔住,一时间竟是没有反应过来,只定定盯着司季夏手里的小瓷瓶看。
司季夏并未等白拂伸手来拿自己手心里的小瓷瓶,而是躬下腰身将其放到了白拂脚尖前,抬脚跨进了门槛,兀自从里将屋门掩上。
白拂这才伸手将屋门完全掩阖,而后躬身将跟前的那只小瓷瓶拿了起来。
白拂看着自己手心里的这只小瓷瓶少顷,又转头看了紧闭的屋门一眼,眸光深深,面色沉沉,无声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只头顶带着一小块白斑的灰色鸽子从空中飞了下来,落在了竹屋前的空地上,咕咕着声音在空地上慢慢走着。
只见鸽子的左腿上绑着一只细小的铜管,用细细的麻绳拴着,是一只信鸽。
白拂看着鸽子头顶的那一小块白斑,拿着小瓷瓶的手蓦地微微一抖,良久,才慢慢走下屋廊,朝那只正咕咕叫着的灰色鸽子走去,然他只是将鸽子腿上的细小铜管取下,未急着削开管口的封泥,而是将鸽子交给了小东,吩咐道:“找些吃的来喂喂它。”
白拂用指尖摩挲着鸽子脑袋顶上的那块白斑,“飞得辛苦,自当犒劳。”
小东接过鸽子,垂首应是,没有疑问,而后捧着鸽子走上了空地前的小径,离开了院子。
白拂再定定看了一眼手里的小铜管,将其塞进了腰带里,朝竹屋正中间的那间屋子走了去。
此时此刻,西边第一间屋子里。
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每一件物什都是竹制,大至桌椅,下至窗户上垂挂的一只小风铃,都是竹制,虽然简单,却简单得足够雅致,较之菡萏别院里屋阁的陈设还要雅致上几分,立于屋中,看着窗户下那随风而发出轻微脆响的小风铃与窗外的竹影,竟是给人一种鼻尖有新竹清香的味道。
屋子不大,司季夏扫了一眼屋内陈设,最后将目光落在屋子最左侧倚墙而置的一张竹榻上。
而此刻的竹榻上,躺着一个身穿浅灰色衣袍的人,挂在床边的纱帐挡住了那人的脸,让司季夏瞧不见他的脸,不过从身形及衣着上看,是名男子。
只见男人的广袖垂搭在床沿边上,大半袖子都往下垂挂着,这便使得袖口上绣着的竹纹颇为引人注意。
司季夏盯着男子袖口上的竹纹看,还未见其人,却在这一瞬间便确定这便是这处庭院的主人。
即便白拂并未就这座府邸与他说过什么,然从一千两兄的话中他已知晓此处便是北霜国的丞相府,而这竹林别院的主人,想来便是这座相府的主人——北霜国的当朝丞相李悔。
当司季夏走到床榻跟前时,他瞧见了这满受百姓赞誉的丞相大人。
只见他四十岁左右年纪,长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头戴一顶五寸长的白玉冠,身穿一领浅灰色的宽袖锦衣,衣襟、袖口及腰带上都以深灰色的线绣着竹纹,剑般眉,眼眶较深,鼻如崖,面部轮廓若斧劈,下巴及两颊的线条很是分明,眼角有浅浅的细纹,两鬓隐隐有霜色。
然此刻的他却是阖着双眼,让司季夏瞧不见他的眼眸,可尽管如此,依旧能显然看出他是一名俊逸的男子。
可此时这名俊逸的不惑男子面色苍白如霜雪,唇无血色,呼吸微弱,竟是一副奄奄一息之状。
司季夏将手中提着的书奁放到床头旁的小几上,打开,从中取出脉枕,将其枕到了李悔手腕下,这才要在床沿上坐下。
司季夏在坐下前又看了一眼李悔袖口上的竹纹,先是将他垂搭在床沿上的袖子挽起放到他身上,这才在床沿上坐下身,抬手把上李悔枕在脉枕上的手腕。
司季夏将手从李悔手腕上收回时,他再一次看向李悔毫无血色的脸,盯着他紧闭的双眼,眼神微沉。
少顷,他将手移到李悔的腿上,缓缓地一下又一下由腿根向脚踝处轻捏,随之又将手重新把上李悔的脉搏。
最后,他掀了李悔的眼睑细观他的双眸。
末了,司季夏静坐于床沿上,静观了李悔半盏茶时间,这才将脉枕收回书奁,阖上盖,站起了身,提起书奁,离开了床榻,走向了屋外。
屋外,白拂早已等得焦急,是以当紧闭的门扉由里打开时,他的心蓦地提了起来,有些急切地问道:“公子,大人情况如何?”
司季夏神色淡淡地看了白拂一眼,“阁下可是要在下在这儿说?”
“惭愧,失礼了。”白拂忙道,“公子这边请。”
白拂边将司季夏往中间的堂屋请,边唤小东道:“小东,照顾好大人。”
“是!大公子!”
可司季夏并未进堂屋,而是在走到堂屋门前时转了个弯,走下了屋廊前的竹梯,朝小径方向缓缓走去。
白拂微拧眉,紧随了上去。
“飒飒……”又有风拂来,拂得竹林飒飒作响。
“阁下欲将在下留下,想来本就是要为这位大人看诊的吧。”当司季夏的脚步踏上小径时,只听他终是开口了,而他开口说话,却又不待白拂接话,只接着道,“而阁下之所以想请在下为这位大人看诊,想来阁下并非第一次见到这位大人如此状况,不知在下说得可对?”
“公子猜想无差。”白拂承认,“这是白某第二次见到大人突然之间便不省人事,上一次,是一个月前的事情。”
“请了大夫来瞧,大夫却是说——”白拂忽然将双手捏握成拳,“诊不出所以然,那大夫可是老太医,竟然——”
竟然对大人的脉象诊不出个所以然!
“阁下勿躁,阁下见多识广,不知有无听过‘等我’这两个字。”司季夏语气平平地说了一句根本就读不大通的话。
何为“有无听过‘等我’这两个字”?人活在世,就算只是几岁孩童也会听过这两个字,就要看是什么人说,又是在什么时候说。
“白某不知公子……”白拂拧着眉,正要说白某不知公子此话何意时,他的话却戛然而止,瞳眸猛睁,一副震惊之色。
很显然,他听过这两个字。
等我,等我……
难道……!?
“看来阁下是听说过的。”司季夏正缓慢地在小径上走着,说着肯定的话,却是瞧也未稍稍扭头瞧震惊不已的白拂一眼,只兀自说着自己的话,“我爱你,我要你在原地等我回来。”
风拂竹林而发出的飒飒声让司季夏的声音变得很轻,“这句话说完整来,便是这样的。”
“用我的血,让你在原地等我回来,永生永世,都等着我。”说到此,司季夏抬眸看了一眼被繁茂的竹叶交错见的苍穹,停下了脚步,“屋里的那位大人,并非患病,而是……”
“中毒。”司季夏这才转头看向震惊不已的白拂,“中了‘以我的性命’制成的‘等我’的毒,并且毒素已蔓延向其五脏六腑,不出两个寻日,他便会浑身僵硬如石,从双脚开始。”
“届时,他能做的,便是等着爱他的人来接他。”说到最后,司季夏的眼神也变得沉沉。
只因为“等我”这种毒,虽能让所恨之人*饱受折磨,然这却是要自己的血肉生生剜下来做引子才能制成的毒,而这毒制成又非朝夕之事,必须制上整整三个旬日才能制成的毒,这便是说,这需要制毒之人自剜血肉整整三十日!
这由爱而生的恨意究竟有多深,才会让一个人宁愿以这样的方式来让双方都饱受折磨?
“大人……中了‘等我’之毒!?”白拂难以置信,震惊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何时的……事情!?”
“据毒素在其体内蔓延的迹象看,”司季夏此时的声音亦是沉沉,“那位大人中此毒,是在十七年前。”
“十七……年前!?”白拂此刻面色血色尽失,连眼眶都在微微颤抖。
“正是。”司季夏忽然轻轻咳了几声,面色愈发青白,“并且在半月前,他又再中了一次此毒,他的五脏六腑早已不堪承载此毒,再中一次此毒,命不久矣,是以阁下才会在半月前见到他突然间不省人事。”
时隔十七年,他还没有“等”到对方的回来?
抑或说,时隔十七年,他还没有“等”到对方的原谅?
司季夏抬手轻拿起身旁一株墨竹上挂着的竹牌,看着竹牌上刻得用心的“安”字,心有些沉。
这个连草木都能如此悉心照料的人,做过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
不过,他再如何不能被他人原谅,也与他无关。
心里这般想着,将手中的竹牌方才,可当他的拇指堪堪移开木牌时,他的眸光猛地一颤。
只因,竹牌上刻着的方才被他的拇指遮住的字,那是——
泽帝三年,小寒。
这是在一年里最寒冷的一日种下的竹子,不仅活了下来,并且存活至今,活了十七年。
“要让他活下去,不是不可以。”司季夏再张口时,眼神及声音变得冷沉,“要付出代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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