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楼远浑身轻颤,定定看着站在床榻边的男人,极为努力地想要坐起身,奈何无论他如何努力,却是连脖子都不能抬起,更莫说坐起身。
“躺着吧,不妨事。”男子倒很是温和,看着楼远的眼神里还带着些慈祥,床头摆放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是我不让春荞秋桐把你叫醒的,稍后也莫要责怪她们。”
在楼远面前,让他震惊颤抖又惭愧的男子,四十岁左右年纪,长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头戴一顶五寸长的白玉冠,身穿一领浅灰色的宽袖锦衣,剑般眉,星般目,眼眶较深,便显得他的眸子看起来很是深邃,鼻如崖,鬓若刀裁,面部轮廓若斧劈,下巴及两颊的线条很是分明,眼角有浅浅的细纹,此时正温和地看着楼远,身上似乎没有丝毫的凌人之气,反是显得很是和蔼可亲。
这便是这座相府的主人,楼远的救命恩人及恩师,北霜国执掌了整整二十一年相印的丞相——李悔。
“大人,远——”楼远还是想要撑坐起身,一番努力后终是放弃,面上的神情愈发惭愧,“无法起身给大人行礼,远于心不安!”
他十年不曾回北霜国,不曾踏进这相府一步,更不曾见过大人一面,他根本……就没有颜面回来见大人。
可他却还是选择回来,他既然还活着,他就要回来,因为他不能真的当给不孝的人,就算这相府没有一人欢迎他回来,他也要回来给大人跪下,给大人磕头。
只是,他没有想到,相府里的一切还是和从前一样,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过似的。
这里的人,没有人责怪他,这……全是因为大人给他的宽爱。
“远……无颜面对大人!”楼远声音颤抖地说完这句话,将眼睑垂得低低的,“求大人责罚远!”
“责罚?小子长大了,都学会说这么让我动容的话了。”李悔像是没有见着楼远深深自责与惭愧的模样似的,只是慈和地微笑着,“我都要以为小子不会回来了,至少不会活着回来了,可现在小子不仅回来了,而且还是活着回来,我这是高兴都来不及,责罚你作甚?”
楼远还是低垂着眼睑,好像没有勇气抬眼看李悔似的,只听得李悔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好了好了,你这小子,十年不见了,还是和原来一样做错了事定要我责罚你才觉得心安,不过这一回啊,我是不打算责罚你了,但是——”
“不表示白拂小子会不会责罚你。”
“……”楼远忽然睁开了眼,看着笑得满眼慈爱的李悔,面色有些拧巴道,“大人让白拂责罚远,这是让远好几日不能下床行走啊……”
“这也正好以防你在薛夫人下次来之前到处乱跑,若是夫人来了找不着你,你这张脸便只能等着溃烂了。”李悔稍稍沉了语气,“时隔十年,能再次见得到夫人是你的福气了,我知道你心中想什么,可你这一生的路还长,总要有着一张‘颜面’的才是。”
“大人……不怪远没有按照薛夫人的吩咐好好地点香?”楼远心中有震惊。
“你从小到大,我责罚你可不算少了,却从未见着你日后有真正好好改正的,这件事,就算我责怪你,也不能让你免了这一次的皮肉之苦。”李悔说得颇为无奈,但从这无奈里,能听得出他对楼远的疼爱,像是一个父亲对自己的骨肉才有的疼爱,“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再让你再觉苦痛难忍。”
“更何况,在你十年前离开相府的时候,我就料到到你不会乖乖听话按照薛夫人的话去做,否则我也不会从三年前就开始派人寻找薛夫人,倒也不知你究竟会否回来,却觉得还是准备着为好,倘你真回来了,至少要让你还好好的才是。”
“……大人……”楼远看着面有无奈的李悔,觉得自己的眼眶正在发热,他想说什么,可此时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好了,什么都不用说。”李悔又是笑了笑,伸出手,揉了揉楼远已经被冷汗湿了大半的脑袋,还是像楼远小时候他揉他脑袋一般,温和笑道,“回来就好。”
似乎他对楼远的期望,只有“回来就好”就够了似的。
“行了,我还有事要处理,小子先歇着吧,我唤春荞秋桐那两个丫头进来伺候你。”李悔不打算在此久坐,他只是来看一看他这个离家多年的“儿子”,看到他还好好的活着,他就放心了,“歇息好了后,明日再去见我,与我说说小子这么十年里在南蜀国都学到了些什么。”
李悔说完,站起了身,关心地看了楼远一眼后,转身离开了。
楼远没有要留他的意思,只恭恭敬敬道:“大人慢行。”
李悔嗯了一声,走往了屋子外,楼远维持着侧着脖子的姿势目送李悔离开,那因忽然见着了李悔而心生的深深惭愧与不安一直在心中如潮涌般到现在还未平息。
他虽然一路从南蜀国回来都在想着见到了大人该如何认错,他想了一路,直至回到了相府进了他这住了十多年的院子,躺到这张他睡了十多年的床榻上,他还是未能想得出他该如何去面对大人才好,好在大人进宫去了,否则这一回府就见到大人,他心有忐忑。
楼远本以为他还能再思量一会儿如何去面见大人,谁知他一睁眼不仅见到了薛妙手,还见到了大人,他这“不孝子”十年不曾回府,回府后不是他去见长辈,反是让长辈亲自来看他,这如何能不让他更紧张不安?
不过,好在大人没有责怪他,否则他真是无颜面对大人了。
也好在,大人还是和原来一样,样貌没有多大改变,性子还是和原来一般温和。
看着李悔离开,楼远紧张不安了一路的心这才渐渐缓和下来。
当李悔的身影消失在楼远视线里时,楼远以为春荞秋桐会进来给他服下能让他这个无法动弹的身子恢复自由的解药时,一道白色的身影撞进了他的视线里来。
楼远心一拧,眉心也随之拧了起来,白色身影在慢慢靠近,在白色身影后边,是秋桐一副“爷,您就再受一小会儿苦吧”的拧巴神情,使得楼远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跳。
“秋桐你过来!”楼远无视掉正在慢慢朝他走来的白拂,朝站在门边的秋桐喊了一声,只见秋桐拧眉摇了摇头,无声地拒绝了他的吩咐。
“叫秋桐做什么?嗯?”此时的白拂已站到了楼远面前,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满眼的寒意,“由我这个做兄长的来伺候你不好?”
“要换做你是我,你会觉得好?”楼远的眼皮又抖了抖。
“这是自然。”白拂话音落下时,他嘴角微微勾了勾,与此同时,他抬起脚,狠狠地踹在楼远身上,与上一次在马车里一样,一脚又一脚毫不留情地狠狠踹在楼远身上,踹得楼远身上冷汗流得更甚,也踹得秋桐闭起眼转开了头,心里默念着,爷您保重,千万要保重。
“白拂!”楼远被白拂一脚踹到心口下方,踹得他直吐出了一口血,吼道,“白拂你这个混账小人!你敢不敢把解药给老子吃了再动手!?”
“我是蠢货么?我给你吃了解药再动手?”白拂踹了一脚楼远的腰,冷哼一声,“不打得你几天下不了床,谁能保证在薛妙手来之前你还乖乖地呆在相府里?”
“别以为你整天装得笑眯眯的,我就不知道你生了一颗胆小怕死的心?你以为你装得这么人模狗样,我就不知道这天下间没人比你更怕疼了,到了老子面前你还装,大人不责罚你,不代表老子不抽你。”白拂满脸满口的鄙夷,下脚当真不带丝毫留情,“你小子倒是好得很,居然这十年里都没有老实点泌香,真是天生生了一张让人操心的脸啊。”
“……老子没让你为老子操心!”楼远疼得满面煞白,咬牙切齿的,哪里还有丝毫平日里他那副外人面前的平静模样,声音因疼痛而变得有些微弱,“老子就胆小怕死又怕疼又怎么着!?与你何干!?”
“呵!又张口闭口的‘老子’了?不让我为你担心?这种该下油锅的话看来也只有你楼远小子说得出口了,看来我不好好削一削你那双自认为硬骨头的翅膀才行了。”面对楼远的白拂与外人面前的他简直就是两个人,不仅是言行举止,便是性子,都像是另个人似的,只见他放下了脚,唤秋桐道,“秋桐,拿我的琴来。”
“……!?”秋桐一惊,“白拂公子,您,您现在抚琴,爷会死的!”
“他自己找死。”白拂完全不介意在春荞与秋桐面前曝露他的另一面,只冷冷吩咐道,“拿来。”
“……是,白拂公子。”秋桐断断是不敢拂逆白拂的,只能恭敬地应声,转身去拿白拂的琴了。
“……”楼远听到白拂命秋桐去拿琴,他瞬间更愤怒了,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道,“白拂你到底还是不是人!?老子还不知道你居然有谋杀兄弟的癖好!”
“……”楼远这话才吼完,嘴还未合上,便觉有一枚什么东西被扔到了他的喉咙里来,令他吐也吐不得,只能将其往下咽。
“你小子倒是说对了,我就是有谋杀兄弟的癖好,尤其喜好杀你。”只见白拂正将一个木色的塞子塞回一只小瓷瓶的瓶口,便将其收回衣襟后边不疾不徐地冷冷道,“不过,还是不急着一次就让你死透了为好,以免以后我无事可做。”
“……”楼远将塞在他喉间的那枚东西咽下去后,渐渐地,他现在动了动食指,再动动身子,能动了,他身上的泌药药效在渐渐消失。
他咽下去的是一枚药丸,白拂给他的泌药解药。
然,因为能动弹了,他觉得他浑身疼得像是被拆散了一般,只要稍稍动动就能让他赤牙咧嘴,只听他嚎秋桐道:“秋桐姐姐啊!你倒是快些来帮你的爷上药啊,没见着你的爷就快死了吗?”
“来了来了!马上来!”秋桐正捧了白拂的琴来,听到楼远这么一嚎,忙将手上的琴放下,跑去找药箱去了。
白拂冷哼一声,在方才李悔坐过的太师椅上坐下,无动于衷地看着楼远在床榻上嚎叫,冷声道:“这样才像一点人,疼就喊,在这相府,还怕谁人敢嘲笑你么?”
楼远反唇讥讽,“你不是人?”
“我取笑你,不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北霜国的人都是一群瞎子,居然觉得白拂琴师如谪仙般不染凡尘。”
“过奖。”
“……”秋桐此番已取了医药箱到了楼远的面前,边扒他的衣裳边道,“爷,你就别和白拂公子较嘴了,你能赢的几率从来都是少的可怜啊。”
若是爷赢了,白拂公子就又要动粗了,所以为免受皮肉之苦,爷还是老实的让白拂公子赢吧。
“秋桐,你吃里扒外啊。”楼远瞪秋桐。
“你的丫头都比你这个主子明事理有眼力。”
“……”
“……”
楼远从小到大被白拂打得习惯了,且他知白拂是真心将他如弟弟般对待,只是表达方式与大人不同罢了,是以从未真正地对白拂动怒过,就算是被白拂揍得半个月都没有办法行动。
当然,从小到大白拂也没少被他打趴下,彼此彼此了。
白拂看着楼远呲牙咧嘴大呼小叫地让秋桐给他身上的伤上药,活脱脱一副窝囊样,难得的没有耻笑他,只是沉默着,眼神颇沉,似心有所思。
少顷,只听白拂沉声严肃道:“小子,那个事情,是否要与大人说?”
楼远忽然不吵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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