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远坐在马车里,靠着车窗,以手撑额,看着窗外缓缓移动的景色,听着道路两旁田垄间的欢歌笑语,面上表情淡淡,眼神悠远,不知他正望向何方。
秋桐坐在他是对面的软垫上,正为他泡着茶,使得马车里弥散着香酽的茶香。
秋桐将茶水为楼远倒好,双手捧上给他,轻声叫他道:“爷,茶泡好了。”
楼远没有反应,他似乎没有听到秋桐唤他,只是看着遥远的天际,似若有所思。
秋桐轻叹了一口气,又唤了他一声,“爷?”
这一次才见楼远的眼眸微微动了一动,却是没有转过头来看向秋桐,依旧望着远方,“嗯?”
“茶泡好了,南蜀的谷雨茶,影卫照你吩咐今晨送来的,很新鲜。”楼远喜好饮茶,最偏好的却不是什么天下名茶,反是喜欢南蜀国谷雨时节的谷雨茶,在南蜀国留得久了,即便此时已经离开,他却是没有办法离开那谷雨茶了,每年一到这个时节,若是不得喝上新炒的谷雨茶的话,他就只觉浑身不自在。
算一算,他去往南蜀国的时岁已有整十年了,十年里,他从一个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的寻常百姓一步步往上爬,最终坐上了右相的位置,只为报家仇。
南蜀国本是他的家土,可他生在那儿却不长在那儿,在他心里,北霜国才是家土,可在南蜀国呆得久了,如今离开了,竟是有些不习惯了,就像如今的北霜国,他每走一处,都觉得是陌生的。
呵……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明明不喜欢,一旦习惯了,却又觉得离不开了,就像……
某个人一样。
听得道路两旁田垄里少女的欢笑声,楼远的目光有些沉,微微转过头看向秋桐,边伸出手接过她递来的茶盏。
秋桐双手将满着谷雨茶的素净白瓷茶盏放到了楼远手里,正当她收回手时,只听极其细微的“咔”一声在咂咂的马车滚轮声中响起,还不待她反应,便见着那被楼远接在手里的白瓷茶盏就这么毫无征兆的莫名开裂,断成了两半!
滚烫的茶水瞬间泼了楼远满手,也烫得他白净的手顷刻透红。
楼远眸光一凛,盯着自己正往下滴着茶水的手掌。
“爷!”秋桐一惊,连忙从怀里扯出帕子捂上楼远被滚烫的茶水烫得通红的手,紧张道,“怎么回事!?这茶盏怎的突然就裂开了?爷你先擦了手上的茶水,我给你拿药膏来擦擦。”
秋桐说着,忙转身从一旁的矮榻下拖出来一个药箱,迅速地翻出一只蓝色瓷盒,打开盒盖后用手指抠了里边淡绿色的膏药抹到了楼远手上被烫伤的地方,眉心紧拧着,有些不安道:“这茶盏无缘无故裂开,而且还是一裂就裂开成了两半,该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爷你这么聪明,你来说说这是为什么啊?”秋桐帮楼远抹上膏药后还未听见楼远说上一句话,心下又叹了一口气,故意换了轻松的语气问他道。
自从那日白拂离开后,一向多话的楼远便变得很沉默,莫说像原来一样总是叨叨叨地一张嘴就说个没完,便是连笑都少笑,秋桐很无奈,却又不知该怎么才能找回她们原来那个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能与她们玩笑的爷。
诚如秋桐所说,楼远很聪明,所以他看得出秋桐心底想的是什么,她和春荞,只是希望他能好好的,让他的妹妹来为他担忧不安,他还是不是楼远了?
呵——他连仇都报了,他还活着,还有什么事情是他楼远跨不过去的?
不过是一个人一座城一种习惯而已,他为何放不下?
他何以放不下?
手心被滚烫的茶水烫得有火辣辣的感觉,也还有一丝丝冰凉的感觉混在其中,那是药膏的药效。
楼远看着自己被烫红的掌心,感受着那丝丝冰凉的感觉,他想不明白,他明明就不觉得这烫伤有多大的痛感,为何还要上药?
就像他的心明明就没有明显的伤,他为何总觉得时有疼痛之感?
“秋桐啊……”不想再想,楼远放下抵在车窗上撑着额的手,看着满脸关心的秋桐,笑了起来,“爷我呢,聪明是聪明了,可没有什么卜算的本事,这不就是破了个杯子,你居然让爷来说这是为了什么,你是存心为难爷的吧?”
“我可不敢。”秋桐见着楼远笑了,她这一路上愁闷的心终于见到了一丝阳光,立刻来了以往和楼远拌嘴的那个劲儿,不由笑道,“就算我敢,爷也肯定不会乖乖让我为难的啊,我瞧是爷为难我还差不多。”
“不敢不敢,我怎敢为难我们的秋桐姐姐。”楼远笑,调了个姿势,将背靠在了车窗上,接着道,“方才那只茶盏裂了便裂了,再给我沏来一杯就是。”
“是,爷。”秋桐应声,转身拿起小几上的茶壶,重新为楼远满上一盏茶。
楼远垂眸看着摔落在车板上,秋桐还未收拾的茶盏裂片,眼神沉沉,似乎在想着什么。
无缘无故碎裂的茶盏……是偶然,还是这真的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的征兆?
秋桐重新满上一盏茶转身递上来给楼远时,他眸中那沉沉的眼神已然拂尽,似不想让秋桐再为他忧心。
这一次,秋桐怕这第二只茶盏也会无缘无故碎裂,她将其放到楼远手心里好一会儿,确定它不会再向方才那只茶盏一样时才缓缓收回手,这才躬身收拾车板上的瓷片。
“白拂走了多少时日了?”楼远轻轻转着手中的茶盏,并未急着喝茶。
“回爷,白拂公子走了半个月了。”
“就有半个月了?”楼远似乎不相信。
“那爷以为白拂公子才走了三两天吗?”秋桐嗤了楼远一声,“要不是顾着爷身上的伤,阿满应该早就把马车赶到云城了。”
“那这便是说,离云城不远了?”
“是的爷,大概今儿傍晚就能到云城了。”
“今日傍晚就能到了啊……”楼远轻轻缓缓道,抬起手中的茶盏,轻呷了一口他最是喜欢的茶汁。
秋桐默了默,有些小心地问道:“听爷的语气,似乎……不想回云城?”
“哦?我表现得这么明显?还是说,秋桐变聪明了?”楼远轻轻一笑,将头枕靠到车窗框上,“云城可算是我的家,岂有有人不想回家的道理?”
秋桐微微摇头,如实道:“说不上来,只是这么感觉着而已。”
“我离开云城离开北霜国已经十年了。”楼远微闭起眼,轻呷着茶汁,幽幽缓缓道,“十年了,就算我不想回,可有人在等着我回,我若是不回,岂不是不孝?”
秋桐微拧眉心,沉默。
只听楼远忽然又轻笑道:“来来来,秋桐来认真帮我看看,我这张脸没坏吧?要是坏了的话要先找到薛妙手把它修一修,修好了之后我才好意思回去见大人,否则又要挨那大人的训斥了。”
“爷的脸没坏,不需要修。”秋桐将楼远的脸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肯定地回答道,楼远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得了。”
楼远说完,抬手搓了搓自己的脸,“不过这都已经过去十年了,期间从来没有修过,见了大人之后还是找薛妙手来瞧瞧为好,以免那一日走在街上这脸突然就坏了,太不好,只不知十年过去,是否还找得到薛妙手。”
“爷放心,薛妙手已在等着爷回去了。”秋桐道。
楼远捧着茶盏的手蓦地一颤,微微睁眼,盯着秋桐。
只见秋桐拿过茶壶替楼远将他手中喝了一大半的茶水满上,微垂着上眼睑道:“大人命白拂公子找了整整一年才找到的薛妙手,大人猜想着爷若是要回云城的话大概也是这两三年间了,大人不放心爷,所以才下令一定要找着薛妙手。”
楼远的手再次抖了一抖,重新闭上了眼,良久才缓缓道:“知道了。”
秋桐不再说什么,放下手里的茶壶后也不在马车里呆着了,而是掀了车帘到马车外与驾车的阿满坐着,只留楼远一人在马车里。
楼远手中的茶盏已重新满上了茶水,然这一次他却是一口都没有喝,就这么闭着眼捧着它,直至茶水凉透,他都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喝一口杯中茶。
他似乎睡着了,可只有他自己知,他不曾睡去。
*
楼远这厢走得不紧不慢,司季夏那厢亦是如此。
自那夜离开那户山脚下的农户人家后,司季夏总时不时失神,有时候便是冬暖故唤他他都听不到,或者突然说出让冬暖故怔愣的话来。
就如此刻,他们坐在一家饺子铺里,冬暖故夹了一只饺子,在蘸酱里蘸了蘸后正要将饺子放进嘴里,司季夏忽然伸出手拿过了冬暖故手里的筷子。
冬暖故手里的筷子被司季夏这么突然一拿开,那筷子上夹着的饺子便掉回了碗里,只见司季夏将他从冬暖故手里硬生生拿过的筷子搁到她碗上后,将自己面前这碗饺子与冬暖故那碗调换了过来,并且连蘸酱都调换了。
但当他将他的那碟子蘸酱换到冬暖故面前后,只一个眨眼他又将那蘸酱碟子给拿了回来,这下便是他这儿摆了两碟子蘸酱,冬暖故那儿则是只有饺子而无蘸酱。
冬暖故微微蹙起了眉,只因这已不是司季夏第一次从她手里抢东西了,昨儿晚他从她手里抢了一杯冷茶,昨儿早晨则是抢了她的凉粥,前日是抢了她的冷馒头,还有大前日……
这傻木头这到底是想要做什么,怎么就喜好上了从她手里抢吃的了?
这般想着,冬暖故终于忍不住了,瞪了司季夏,恼道:“傻木头,你究竟还让不让我好好吃东西了?”
谁知司季夏回答得十分认真正经道:“让的,只是阿暖还是不要吃太辛辣的东西为好,生冷的食物也还是不吃的好。”
“……”这傻木头原来可没这么要求过她,这……莫不是病了吧?
“傻木头,你该不是病了?”冬暖故说着,伸出手抚向司季夏的额头,“说的什么胡话?”
此番是早晨最热闹的时候,百姓来赶集,饺子摊里人不少,他们本就觉得这不知打哪儿来的小夫妻生得好看将目光都聚在了他们身上,先是瞧着那相公从他娘子手里拿筷子换饺子的,再看小娘子亲昵关心地抚向她相公的额,这些寻日里在他们自个儿和自家媳妇间也常有的寻常举动,现下经由这对小夫妻做出来,竟是让人觉得像是什么好瞧好看的戏儿一般,看着都觉得养眼。
果然漂亮的人儿做起事来就是跟他们这些粗人是不一样的,就算是同样的事情,看起来也让觉得不一样。
“我……我没事。”许是感受到了周遭人含笑的目光,司季夏忽然有些赧,可他未避开冬暖故的手,一边将冬暖故那碟拌着辣酱的蘸酱移得离冬暖故远远的,还是认真道,“只是阿暖的身子……现下不宜吃这些东西。”
冬暖故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这傻木头哪儿得来的这种总结,“我不是好好的么?怎么就不宜吃这些东西了?”
司季夏没有答话,而是将目光移到了冬暖故的小腹上。
冬暖故不解。
饺子摊的大娘正好将刚出锅的饺子给冬暖故他们旁桌的客人端上,听见了这小夫妻俩的对话也瞧见了司季夏的举动,不由笑了,对冬暖故道:“这位小娘子是有了身子吧,自个儿都不注意着些,倒是把你相公给紧张的了,这怀身子的女人哪,还是少吃辛辣的为好,你相公这是为你好哪。”
司季夏的耳根瞬间红透,抬头正要向那大娘解释什么,然他一抬头却见着那大娘和整个摊子的客人都一副“我们明白”的眼神,让他嘴里的话一时间不知怎么出口才好了。
“……”冬暖故则是惊讶,看了司季夏一眼,再低头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一眼,只听那大娘还在关心道,“小娘子有这么体贴的相公,可真是好哟。”
司季夏这会儿不止耳根红透,便是连脖子都红透了,很是尴尬。
冬暖故倒是没有司季夏的这般尴尬,她只是微微红了脸颊,并未解释什么,而是向那大娘道谢道:“多谢大娘关心,我以后也会注意的。”
这会儿轮到司季夏愣住了,因为冬暖故的话。
他知晓冬暖故根本没怀身子,可冬暖故这么一应那大娘的话,就等于承认了她怀有身子。
这……这……明明没有的事,阿暖为何不解释?
“呵呵,小娘子不觉得我这老婆子多管闲事就行,你们先慢慢吃着啊,不够吃的话我再给你们盛啊。”大娘笑呵呵的,似乎很是喜欢这对羞涩又漂亮的小夫妻。
“多谢大娘。”冬暖故微微一笑,让所有人都对司季夏心生羡慕起来,能娶到这么美貌可人又大方懂礼的小娘子,简直就是天大的福气啊!
司季夏则是微微低着头,看了看自己手边的两碟蘸酱,拿起方才他的那一碟,慢慢移到了冬暖故面前。
他的动作很慢,慢得就好像他这是经过深思熟虑还不想做出却又被迫做出的决定似的。
冬暖故就这么定定看着司季夏还红着脸将蘸酱还给她,听他有些犹豫道:“那阿暖还是蘸着吃吧,以免阿暖觉得没味儿。”
“不吃你的。”谁知冬暖故却是十分不给面子,盯着司季夏碗边她的那小碟蘸酱道,“我要我那碟。”
司季夏微微蹙眉,眸中尽是为难。
少顷,只听冬暖故浅笑出声,拿起了筷子,夹起了司季夏换给她的那碗没有沾到一丁点辣酱的饺子。
这一次,没有蘸酱,冬暖故却觉得十分有味道。
当他们离开饺子摊时,冬暖故挨着司季夏的身子,浅笑道:“平安,今日是我的生辰。”
司季夏愣住,定在了原地。
冬暖故则是浅笑着继续朝前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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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让阿暖和阿季这小两口好好地相处一两个章节,姑娘们没意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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