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启此刻的思维已经停滞,根本没将柘圣的话听入耳中。当年他与叶彤进入水灵眼,两人曾探讨过自己在池中所见。
尽管事后过程有些出入,但他们见到的画面都以该有的结果出现在二人未来的某段岁月里。
“当年我以为杀我的会是袁建。可之后的几百年他音讯全无,这把剑也不曾出现,我便没当回事。没想到再次听闻时,竟然是在你这个年轻人手中。”
“前辈认识袁建?”听到这个名字,挚启终于回过神来。
“不认识。当年他与吴忧扬名南朝时,我还是个蹉跎岁月的御境修士。不过他手中的那把剑十分有名,很容易就认了出来。”
回忆起往事,即便是柘圣也不免一阵唏嘘,不过片刻之后他就察觉到不妥之处。
“你是从何处听说的袁建?”
“晚辈曾被封禁在无忧山半年,在山上见过关于这位前辈的只言片语。”挚启心中狂跳,好在及时将话圆了回来。
“倒把这个忘了。想来你是没进去无忧殿的,吴忧当年对他辛苦缔造的宗门很是重视,断然不会轻易让人进去。”
“吴忧前辈难道还活着?”
“这个我可不知道,我甚至都没有见过他,只是根据当年关于他的传闻猜测而已。”
两人突然同时沉默了下来。挚启回味着从柘圣口中听到的往事,而徐柘则急促的喘息着。似乎方才密集的对话,为他此时脆弱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负担。
“我能看看那把剑吗?”柘圣突然提出了请求。
“可前辈……”
“放心。”他看出了挚启的担忧。“好歹修行了几百年,总有些小手段的。”
只见他颤颤巍巍的摸出一个圆球,稍稍用力将其捏碎之后,一道薄薄的屏障便凭空出现在他周围。
挚启不知道这道屏障的具体效用,但感受到自身的溢散的灵力绕过他身边后,顿时也明了了几分。
他从背后将布包取下,缓缓褪下黑布,露出里面血红色的长剑。凌厉的杀气冲出,将崖上猛烈的山风都顿了顿,更是将崖边的桃花扫落满地,可当来到柘圣跟前时,却被他那层屏障挡了回来。
新生的剑灵在挚启耳旁尖叫连连,挚启不为所动,将整个剑身抽出捧在手中。
“好一把凶剑!”
柘圣昏暗的双眼冒出一阵精光,仿佛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一般。剧烈喘息了片刻之后,他再次躺了回去,可眼睛一直不曾从往生剑上移开。
一刻钟过后,不知是看够了还是看累了,他眼神重归浑浊。
“你持剑二十载,这把剑还是这般模样,难怪他们会着急了。”
柘圣淡淡一句,却令挚启紧张不已,他口中的“他们”,正是挚启此次雾隐山之行最重要的目的。
“前辈口中的他们是指?”
“怎么?你还不知道他们?往生殿不该如此迟钝才对。”
“往生殿!”挚启猛地站起,手中的往生剑红光大涨。“前辈知道往生殿?”
“别激动,我如今可受不住惊吓。”
徐柘往外缩了缩,等到挚启重新坐回去才再次开口。
“往生殿行事隐秘,但历代都有几个人发觉他们的踪迹,我恰好就是其中之一。不过这几年他们频繁露面,有些不寻常。”
“历代?难道往生殿存在了很多年?为何晚辈从未听他人提起过?”
“关于他们的事,我不愿多说,相信以后你会经常与他们接触。我只劝你一句:若事不可为,不妨收敛些锋芒。修行之路的高处风景甚好,可只有活着才能看到。”
“连前辈都不能说?”
挚启心中大骇。他曾想过往生殿是一个隐藏在暗处的强大宗门,可没想到会强大到连雾隐山开创者、当今修行界称圣的徐柘都要避讳的程度。
“对于未知的强大事物,我们最好是保持一份敬畏。不过我们可以聊聊这把剑。”
“请前辈赐教。”见柘圣无意深谈,挚启也只得收起了好奇心。
“你不该一直束缚它。”
柘圣关于往生剑的第一句话,完全出乎挚启的预料。
“前辈可知道这是一把凶戾的杀人剑?”
“兵器从来都是用来杀人的,只是因为持剑者的目的才分出善恶。”
“这把剑不同,每当我握住他的时候,心中就充满了杀戮。若是放任它,恐怕早已经造成了无数惨剧。”想起过去种种,挚启仍然心有余悸。
“你没有想过,这把剑五百多年前在袁魂手中,现在又落到了你手中。或许在袁建之前,还有其他人也拥有过这把剑。
袁建当年杀人无数,好在及时回头,你更是良知未泯,始终压制着它。可万一它将来落入了真正的恶人手中,又该造成怎样的后果?
持剑者常新,而剑如故,这把剑总要有一个人握着。”
“前辈的意思是让我做这个握剑人不放手?”
“不错。”柘圣点了点头。
“可既然这把剑如此重要,他们为何不自己握在手中?”
“不知道。或许在它面前,根本没有真正的自己人。”
这句话让挚启一愣,想起自己受剑中杀意影响时六亲不认的模样,顿时又有几分恍然。
“前辈的意思我明白,但我没有把握。”
“袁建早年几乎失控,却仍能幡然醒悟。你的心性尚在他之上,应该自信些。”
“袁建当年有吴忧这位圣地之主提点、照拂,晚辈……”
挚启突然发现在眼前的场景下,说这句话有些不妥。他摸着头憨笑一声,徐柘同样回以笑容。
“这是打上我的主意了?”
“晚辈不敢。”
“如果我插手这件事,往生殿定然不会袖手旁观。不过若是年轻人互帮互助,老家伙们大概也不好意思出手。要不你在我雾隐山的年轻人中挑一个吧。”柘圣从摇椅上坐起,饶有兴致的打趣道。
“这个……”
“听闻你与屠乌相交莫逆,又与樱儿和季芸交情匪浅,不如就在两个姑娘中间挑一个。正好木脉多年羸弱,添一个男子也算多了一分力量。”
“前辈说笑了。”挚启尴尬的挤出一丝笑容,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有件事晚辈一直不解,雾隐山为何不许同门婚娶?”
听到这句话,方才还满面笑意的柘圣顿时拉下脸上,松弛的褶皱几乎垂到了脖子下。一股莫名的压抑在山崖上散开,令崖边的桃树都弯下腰来。
“你是替何求问的吧?”他的声音也变得冰冷。“他们说你的招式中他的影子,想来他教过你。”
“何先生是我晚辈幼年的启蒙之师。”
“他与楚嫣是雾隐山数百年来最令人惋惜的两位的弟子,可惜当时我即将进入枯时,无力将其挽回。”柘圣脸上闪过一丝懊悔。“但制定这个规矩的理由,我不想说。”
他突然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挚启赶忙过去扶了一把。感受到气氛有些不对,挚启没有继续开口。
柘圣蹒跚的在空地上踱步,两人就这样默默的走到了崖边的桃树下。
“听说你喜欢桃花?”
良久之后,柘圣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还没等挚启回话,他又继续说了起来。
“我曾听说有个地方桃花终年不谢,所以这些年我也在山中种了不少,可惜没有一棵能像传言那般花开不落。我觉得这和桃树的品种无关,大抵是水土的问题,你认为呢?”
“前辈真的相信有不谢的桃花?”挚启转到柘圣跟前,身后便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对于传说中的东西,我历来都是亲眼见到才断定真假,因此我想去看看。”
“前辈知道那个地方在哪?”挚启激动起来。
“知道,可想要去那里,还要依靠另一个人。”
“连前辈都要借助他人之力?莫非是往生殿?”
“不,是你!”
柘圣双眼突然冒出一道精光,直直的盯着挚启,吓得他匆忙退出两步。山崖上石块滚落,他才意识到自己背靠悬崖。
“我?”
“天地皆有命数,或许这就是你的命数。至于为何会落在你身上,我解释不清,但可以让你一观。”
说罢柘圣枯槁的手臂突然伸长,一股与他瘦弱身躯完全不符的巨力迸发而出,“咚”的一声拍在挚启腰间。
挚启错愕的退后两步,猛地觉得脚下一空,整个身子翻滚着朝着崖下坠去。
他愣住了。就连耳旁呼啸的山风,都没能将他唤醒。柘圣肉眼可见的虚弱和和煦的语气,令他几乎忘了窥真池中见到的景象。可如今那副画面变为真实时,他却沉浸在浓重的疑惑中:
“为什么?”
“咳咳。”
崖边的柘圣剧烈的咳了一阵,方才的那一掌对当下的他来说,几乎推出了半条命。他看着已经被崖顶云雾包裹的挚启,悠悠的叹了口气。
“唉!似你这般年纪,本不该承受这么多,谁叫整个南朝的老家伙们都指望着你呢。你要是个愿意认命的家伙也就罢了,可偏偏又喜欢刨根问底,若不让你知道点什么,恐怕又要落得和袁魂一样的下场。”
徐柘的叹息声穿透云雾,惊醒了还在迷蒙中的挚启。他醒来之后的第一反应并不是稳住身形,而是张开双臂拥抱这种急速坠落的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