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申末,本该是庆元港最繁忙的时候。外出的渔民大多选择在这个时辰回港,商贩们则会一拥而上,将今日的收成就地分割了。
若是有人运道好,得了件稀罕物,免不了会引来许多人争得面红耳赤。再加上西斜日头将最后的光辉洒在海面上,汇成了南朝东海边独有的风景线。
可如今的庆元港却没有本该属于它的烟火气。
成百上千的船只停在海湾中,让本该进出有序的港口显得死气沉沉。而平日里聚在码头的渔民和商贩,则被披甲持枪的军士取代。
码头那处作为交易之所的平台上,站满了正在远眺的人群。人群左侧为首四人,正是庆元府的知州、通判、庆元军及修士营的统领。
后侧站得十分散乱,还夹杂着几位挚启旧识的队伍,则是来自附近州府的修行者们。
此时他们个个面色焦急的望向海湾深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你觉得他们能成吗?”
属于朝廷一方的四人正聚在一起谈论着什么。
“凶多吉少!一个不大的宗门,又能比我们的修士营强上多少?想要抢占先机,恐怕性命难保。”
“他们好像是为了灵兽而来,莫非真的有灵兽?”
“你没告诉他们信的事?”
“一个个颐指气使当我是下人一般,我岂会好心提醒他们。”
幸灾乐祸的不止他们四人,一旁的各派修士也并未将抢先出海的这帮人放在心上。在他们看来,这些人不过是探路者而已。
港口外隐隐见到几道流光闪过,大抵是已经交上手。不过海里的动静只持续了片刻便重归平静,唯一不停拍打的船只的海水更汹涌了几分。
“这……,是胜是败?”
“凶多吉少。”
首先议论起来的是修士一方。
“怎么说?”
“庆元军修士营虽然实力一般,但好歹也有两位势境。”
一旁的修士营统领闻言冷哼不止,可说话之人没有理会继续往下说。
“方才出海的那些人也不过三位势境,修士营历时两月都奈何不了的敌人,岂是他们三两下就能解决的?我看多半是回不来了。”
或许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入海处突然出现一艘不大的舢板,被海浪拍打着朝向港口而来。可也正是这时候,众人身后响起一阵马儿的嘶鸣声。
“何人喧哗,不是说了港口戒严吗?”
开口的正是这位一身蓝衫的修士营统领,他目光不是望向宗门修士一边,讥讽之意十分明显:不守规矩的,定然是你们这些人。
来人也的确是两位修士,可他没想到的是,两人下马之后直奔知州四人而来,递出一块令牌之人令所有人色变。
“下官参见两位大人。”
四人作势便要跪下,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了起来。他们身前这两位来自临安的高官,正是挚启与陆恒。
两人扫过港口,将一切尽收眼底,还感受到了离音等人的目光,最终将视线定格在了飘向岸边的小船上。
“那船是怎么回事?”
“禀大人,之前有几位修行者出海欲探海兽虚实,那船便是他们的。”
此时小船已经来到了岸边,各宗门欲一拥而上,却被离音等人拦住。待到挚启领着几人走到船边,他们才跟了上去。
原本满载出行的小船上空荡荡的躺着一个不知死活之人,破烂的衣衫下露出被海水浸泡的伤口。不见血色的泛白模样,看着十分渗人。
两位军士上前将小船固定在岸边,搜索了一阵之后对着众人摇了摇头。
“死了。”
“真死了啊?”
“好歹也是瑞安府叫得上名的宗门,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没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灵兽,这么厉害?”
出师不利让港口的宗门修士炸开了锅,他们满怀希望而来,眼前的景象无疑给了他们当头一棒。一旁的知州四人显得十分平静,与海怪周旋的几个月,他们已经见识了太多生死。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船上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突然猛地站起,然后朝着岸边伸出了右手。
“诈尸了!”
惊惧的呼喊声响彻整个庆元港,一众军士护着几位大人纷纷后退,就连一向自诩只畏天地的修士们也跳向远处,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生死之事,对于所有人都是大事。
“铛!”
陆恒上前拔剑斩出,砍在尸体的手臂上发出一阵金铁之声。胳膊应声断开,握紧拳头的前臂来势不减,落在了陆恒脚下。而他的身体却直直向后倒去,沉入海中再来没有浮起来。
死者起身令人无法置信,但他似乎仅仅是一具能动的尸体而已。
挚启上前几步,看着被泛白的筋肉包裹的前臂,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当他目光落在依旧紧握的拳头上时,突然发现了什么。
“咦!”
陆恒随着他的目光也发觉了不对劲,用剑将拳头挑开后,露出一张与庆元府十分相似的兽皮。
“交出失物,否则片甲不留!”
熟悉的生硬笔记和毫不留情的口气,定然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可知道失物指的到底是何物?”
挚启望向庆元府四人,他们齐齐摇了摇头。
“收到第一封信时我们就商讨过此事,实在不知信中所指。”知州看起来五十岁许,并没有逃避责任。
“那写信的人呢?”
“我们曾数次出海,可除了满目的海兽之后,没有见到任何人影。”提起海兽,身为势境修士的统领脸色也有些不自然。
“你亲眼见过那些海兽?可是和刚才那具死尸一般,是一种似死还生的存在?”诸多因素结合在一起,挚启有一种大胆的猜测。
“似死还生?”这位统领愣了愣。“说来惭愧,除了远远瞧见过两次,我们几番探查还未靠近,便有一股巨力从水下将我们掀翻,根本没见着全貌。不过水汽中隐隐透着一股腐臭的味道,倒是营中许多兄弟都有提及。”
“腐臭味?”
挚启沉吟之间,离音等宗门修士也从几人的对话中察觉到了什么。他们一齐围上前来,面色不善。
“你们是不是藏了什么事?”
离音几人已经猜到挚启身份,自然不会做这个出头鸟。开口的是庆元府本地的宗门,他们最早赶至却没占到分毫先机,反而有一派全军覆没,不禁有些气不过。
“没告诉他们?”
挚启回头看向四位文武官员,猜到了几人的打算。只是与他们的瞒而不报相比,他根本喜欢眼前颐指气使的修行者们。
“何时府中公事需要向庆元府的宗门禀报了?”
挚启此话一出,庆元府四人立马松了口气。
“庆元府是我等共居之地,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当然得知道内情。”
“对啊,庆元府也是我们的宗门所在。”
这句话引来不少人附和,那位身着蓝衫的统领闻言冷笑一声,开口讥讽。
“既然你们也是庆元府人士,为何港口被阻,水陆两军与海兽周旋时不见你等现身?”
一句话让他们没了言语,两方憋红了脸谁也不愿想让。眼看局势越来越紧张,突然一道温软的女声打破了剑拔弩张的场面。
“几位大人,大家都是为了外海的海兽而来,何不互通有无,携手进退呢?”
离音的声音立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甚至有不少人眼神迷离,陷入了她柔弱的相貌中。可离音的目光却不偏不倚的盯着挚启,似乎在等待他的答复。
“挚司使,您好歹也算修行界中人,而且与我们沿海三府的宗门也没多少仇怨,为何不合力解了庆元府的困局?”
修庆刻意点破挚启的身份,引来了一阵喧哗声。
“他就是挚启?”
“你不要命了,挚启前辈可是天命榜上的修士,还是凶名赫赫那种。”
“据说他不过三十岁许,比我儿子还要小上几岁呢!啧啧,真是个传奇啊!”
或许是挚启的足迹从未涉及东海,三府的修士并没有像其他州府那样对他苦大仇深。即便他们心中也有对传说中无忧殿宝藏的觊觎之心,可如此悬殊的实力之下,他们也不得不收起了心思。
“也罢。”
挚启对知州使了个眼色,他上前来说起了这次海怪之患的始末。
与城中司理所言又有几分出入,这种信件第一次出现并不是在两个月前,而是在这位老知州上任的初年。
二十多年前的夏日,正是港口最忙的季节,一条怪鱼浮出水面朝着岸边吐出了一张兽皮。
鱼书传信的故事当时在庆元府传得沸沸扬扬,老渔民对于此事的吉凶争得不可开交。不过真正看过这封信的,除了如今还再官位上的知州之外,其他大多已经离开了庆元府。
那时初知庆元府的知州大人也十分重视这份信。刚来此地就遇到这种奇闻,说不得是对自己官途的预示。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他根本看不懂这份信。
信中的笔记比起当下的两封信来,笔划更加生硬,几乎全是用最基础的横竖组成。便是初识字的稚子,都要比上面写得好。
费尽心思将这封信的十余字辨出之后,他却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懂信中的意思。最终合数人之力,才勉强有了一个答案:似乎是某人在寻找某件东西。
至于是何人,寻的又是何物,他们一概不知。于是这封信便被搁置一旁,成为了官途上的一缕尘埃。直到两个月前兽皮信再现,他才想起往日旧事。
而此刻挚启手中这封信,实际上已经是第三封。
“有人送了三封信?”
“这么大的阵仗,只是为了寻觅一件失物,难道是什么宝贝?”
“我们刚来的时候你们为何不说。”
听闻海怪极有可能是被人操控,三府修士立马炸开了锅。他们皆是为灵兽而来,如今不仅灵兽有主,而且还将面临一位未知的强大敌人,无疑不是这些人乐意看到的。
尤其是如今的竞争者中,还多了一个位列天命榜的高手。
“我可否看看这封信?”
挚启将兽皮递到离音手中,他想看看这位细腻聪颖的女子,能不能发现些什么旁的线索。
离音看着兽皮上简短的话语蛾眉微蹙,良久之后才抬起了头。
“海外之人大多自三府入南朝,我也曾接触过几位外来修士,他们在初学南朝文字时,就如信上这般。”
离音声音略显纤细,但却悠悠传入所有人的耳中,她的想法也与挚启的猜测不谋而合。
“只是能入修行之门者,大多是聪慧之人,这些海外修士经人提点之后,都会在很快的时间内读、写无碍。这三封信若是真的出自同一人之手,何以二十年还是初学者的模样?”
“莫非不是同一个人?”有人提出了疑问。
“若不是一个人,那么这件在二十年间引来数人寻找、还闹出这么大动静的失物,恐怕将是一件了不得的宝贝。”
“宝贝!”
离音的分析句句入理,引得所有人频频点头,就连挚启也不得不佩服其入微的心思。简单的几句话立刻调动起各派修士的热情,若是灵兽不可得,取回一件宝贝一桩妙事。
至于眼前的众多竞争者?一道道朝着四面八方而去的信符,便是他们的底气。这场本该只限于庆元港的海患,又有种演变成修行界大事的趋势。
挚启以那条断臂扑灭了众人立刻出海的冲动,但瞧着他们眼中热切的目光,他知道拦不了这些人太久。尤其是随着越来越宗门和高手的涌入,那时候的庆元港恐怕将会成为第二个无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