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自己的艺术品画廊业务更好,姆努斯肯一直念念不忘和妻子沟通。但是,他和陆全全对此观念很难形成一致。同样地,在媒体业工作的陆全全也是非常忙,满世界跑。她压根儿不愿意失去了在法国广播电台工作的机会。迫不得已,姆努斯肯只好和她分居了,她成为自己众多情人中的一位。但是,当这种情况延续得有点久了以后,他们的矛盾就累积得快爆发了。终于,在一次爆发性的争吵之后,两个人进行了他们彼此都自认为的最后的爱爱。
我走了,姆努斯肯说,我要离开你了。我把一切留给你,但我要出发了。由于陆全全的眼光朝地上迷散开去,毫无来由地落在一个电插座上,姆努斯肯便把他的钥匙扔在门厅的托座上。然后,他系上大衣的扣子,出了门,同时轻轻地带上小楼房的门。
陆全全的车子停在外面,水汽蒙蒙的车窗静静地呆在后视镜底下,姆努斯肯没有瞧一眼汽车,就朝六百米之外亨通地铁站走去。一月份第一个星期日的晚上九点,地铁车厢中空荡荡的。里头只有十来个孤独的人,姆努斯肯在二十五分钟之前似乎就变成了他们的一员。平时,要是能在车厢中找到一个面对面都空的正座,他肯定会很开心,这就像是为他独自留的包厢,这是他在地铁中最喜爱的形象。今天晚上,他甚至没有想到这一层,因为刚刚跟陆全全演的那出分手戏,现在他有点儿心不在焉,但却不像预料的那样忧心忡忡。早就预见到了一种更剧烈的反应,混杂着威胁与辱骂的叫喊,他轻松了下来但又因这同一种轻松而气恼。
他把装着洗刷用具和换洗衣服的小箱子放在脚边,一开始,他定定地看着前方,机械地辨认着关于路面材料、房地产杂志的广告牌。
后来,在金卜站和陆嘉站之间,姆努斯肯打开了他的小箱子,取出一份欧洲传统艺术品拍卖目录来,随手翻着,一直翻到德莱站他下车。
德莱大教堂附近,比地铁更空的大街上,由电线和灯泡结成的灯彩早已不亮,星星熄灭。
豪华商店装饰一新的橱窗在提醒不在场的过客,年终的喜庆已成尾声。独自裹在大衣中的姆努斯肯绕过教堂,走向连拱廊街偶数门牌号那一侧。
为寻找楼房大门的进门密码,他的双手在大衣底下挤出一条道路:左手伸到衬里口袋中掏记事本,右手探到前胸口袋中挖眼镜。
随后,他穿过门廊,不理睬电梯,坚定地攻向一道随从们使用的楼梯。
他爬上六楼,喘得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厉害,停在一道胡乱漆成砖红色的门前,门杠子证明了至少两次撬锁的企图。
这道门上没有姓名,只有一张用图钉钉着的照片,四角全都翘起来,再现着努埃没有生气的躯体,这个先当助手后升为正手的前斗牛士,后来在 1992年 5 月 1 日被一头叫库巴斯托的畜生像打开一本书那样打开了心脏:姆努斯肯在这张照片上敲了两下。
等门期间,他右手的手指甲轻微地抠人了他左小臂的内侧表皮,就在手腕上一点的地方,那里,在白色的皮肤下,交叉着许多筋腱和蓝色的血管。
然后,出现了一个叫兰丝的年轻女子,长长的褐色头发,年龄不超过三十,个头不矮于一米七五,她微笑着给他开了门,又一言不发地在他们身后把门带上。
而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姆努斯肯又出门去了他的工作室。
六个月后,同样是十点左右,同一个姆努斯肯在戴高乐机场二号候机楼前走下一辆出租车,头顶着六月份的天,灿烂的阳光下,还有西北方向的薄薄云彩。由于姆努斯肯赶得太早了,他那趟航班还没有开始登机:在短短的三刻钟时间里,他不得不推着装有一个帆布旅行袋、一个背包,还有他那件在这夏季显得实在太厚的大衣的小车,在大厅中转悠。等他喝了一杯咖啡,买了一些一次性纸巾和阿司匹林后,他就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平心静气地等一会儿。
他实在很难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因为一个机场并不是自在的存在。这只是一个来往过渡的地方,一张筛子,一片平原中央的一个脆弱的面,一个缠绕有跑道的平台,里头跳跃着气息中喷出煤油味的兔子,一个转盘,风侵袭进来,驱赶着各种各样的有着无数来源的微粒--所有沙漠的沙粒,所有江河的片状金和云母片,火山灰或辐射尘,花粉或病毒,香烟灰或稻米粉。找到一个宁静的角落实在不很容易,但姆努斯肯还是在候机楼的地下室,找到了一个VIp休息中心,在那里的扶手椅上可以安静地呆着,不去想什么大事情。他在那里打发掉了一些时间,然后去托运了行李,在免税商店区溜达,他没有买任何白酒,也没有买香烟和香水,什么都没有买。 他不是去度假的。根本没有必要加重负担。
快到十二点时,他登上一架小型飞机,机舱中的背景音乐伴随他一直到他的座位,音乐的音量调到了最低,好让旅客静心。姆努斯肯叠起他的大衣,连同旅行袋一起塞进行李柜,随后安坐在分给他的紧靠着一个舷窗的狭小空间中,他动手整理它:
扣上安全带,把报刊杂志放到面前,眼镜和安眠药放到手边。很幸运,旁边那个座位空着,这样他就可以把它用作自己的加座。
随后,老是那个样子,耐心地等,含含糊糊的耳朵听到支支吾吾的录音通告,迷迷茫茫的眼睛跟踪安全操作演示。飞机终于动起来了,开始还不可觉察,接着动得越来越快,起飞驶向西北方向,朝着那里的云层。后来,在云层之间,姆努斯肯将从窗玻璃中望出去,分辨出一片海洋,中间装点着一个他无法确定身份的海岛,随后,将是一片陆地,陆地中央,这一次是一个湖泊,他将不知道湖的名字。
他打起了瞌睡,他迷迷糊糊看着一片银幕上电影的片头字幕,他实在难以看完,空姐们的来来往往让他分心,她们或许不再是她们曾是的那样,他孤独极了。
在一个经受着二百个大气压的座舱中,人们确实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
这一迫不得已的孤独,他想到,也许是个好机会,让他去总结生活,去反思产生出生命的那些事物的意义。
他尝试了一会儿,他稍稍强迫自己,但面对着由此而来的不连贯的内心独白,他坚持不了太久,于是,他放弃了,他蜷缩成一团,脑袋麻木起来,他真想好好睡一觉,他向空姐要了一杯喝的,因为喝了将睡得更香,然后,他又要了一杯,好吞下安眠药片:他睡了。
在黎南外岛,下了飞机,机场的雇员们似乎不很正常地分散在一片比其他地方都更广阔的蓝天之下,然后,开沃牌客车比其他的客车更长,但是,高速公路的大小是正常的。
到了市中心后,姆努斯肯叫了一辆绿牌出租车去港口,海船区,11 号码头。
出租车最后停在港口的一块牌子前,牌子上用粉笔写着目的地:北极,两个小时后,花庭号就起航驶向了北极。
五年来,直到一月份的那个晚上,姆努斯肯离开位于巴黎南郊依西镇的小楼房为止,除了星期天,每一天他都以同样的方式度过。
七点三十分起床,十分钟上厕所,伴随无论什么印刷品,从美学论文一直到卑贱的广告单,然后为陆全全和他自己准备早餐,特别注意维他命和无机盐的科学配备。
这时候,他一边听新闻广播,一边做二十分钟的健身体操。这一切之后,他叫陆全全起床,给房屋通风。
接 下来,姆努斯肯就在卫生间刷牙,直刷得牙龈出血,却从来不照镜子看,同时开着水龙头让市政公司的十升凉水白白流走。丝毫不改程序地洗脸,从左到右,从下到上。 丝毫不改程序地刮胡子,先右脸,再左脸,先下巴,再下唇,再上唇,最后脖子。当姆努斯肯一成不变地按照这一程序操作时,他每天早上却都在问自己如何摆脱这种仪式,这一问题甚至已经深入到了仪式本身之中。
从来就没能够解决它,九点钟,他出门去他的工作室。
他所说的工作室已经不再是一个工作室了。姆努斯肯开始自称为艺术家和自认为雕塑家的时候,那还马马虎虎算得上是个工作室,自从他改行从事起别人艺术品的买卖后,现在只有画廊的后房还被他用作工作室。它位于第九区的一栋小公寓楼的底层,在一条小街上,没有任何有利因素能促使人在这里开一家画廊:贸易批发业活跃的动脉,对街区而言未免有些大众化了。
画廊的正对面是一个基建工地,工程刚刚起步:眼下正在挖着深深的地基。姆努斯肯到画廊后,给自己沏咖啡,消化两杯摩卡后,打开信件,扔掉主要部分,碰一下拖延了的文件,勇敢地与抽第一支烟的念头搏斗着,耐心地等到十点钟。他假装自己是个艺术家,或者与艺术有关的从业者,从中去寻找线索。
然后,他开画廊的门打几个电话。大约在十二点十分,他又打电话,他找人出去一起吃饭:他总能找到人。
从十五点起整整一个下午,姆努斯肯照应着画廊的日常业务直到十九点,这时,他给陆全全打电话,用一成不变的词语对她说,你要是饿了就先吃,不用等我。只要在家,她总是等着他,二十二点三十分,姆努斯肯和她上床睡觉,差不多隔一天就要吵一次嘴,然后在二十三点熄灯。整整五年期间,是的,事情都是如此发生着,直到一月三日突然起了变化。不过,也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起了变化:例如,在兰丝那狭窄的卫生间中,姆努斯肯依然如旧地从左到右,从下到上地洗脸,只是卫生间空间太小,他不得不委屈求全,当然心中不无一丝淡淡的失望。
但是他不会在她家里住很长时间,这几天里,他就要搬到工作室里来住了。这个工作室总是缺吸尘器吸那么几下,显得像一个单身汉的洞穴,一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逃犯的躲藏处,一份被继承人紧攥在手中的空头遗赠。
五件家具提供了最低程度的舒适,还有一个小保险箱,姆努斯肯很久以来就忘记了开箱的暗码,一米宽三米长的厨房中放着一个油迹斑斑的烤炉,一个空空的冰箱,里头有两个几乎枯萎了的蔬菜,搁架上放着一些过了食用期的罐头。由于冰箱很少使用,冷冻室里结起了一座自然的冰山,当这冰山变成了大浮冰时,姆努斯肯每年都要用一把电吹风和一把切面包刀来除霜。
水锈、硝石和化脓一般的石灰占领了明暗不定的水房,但是,一个壁柜中藏着六件深色西服、一长列白色的衬衫,以及一整套领带。这是因为,当姆努斯肯照应他的画廊时,把穿戴得无可挑剔当作自己必守的一条规矩:衣着讲究甚至刻板,像政客或银行经理那样。
在用作起居室的那一间里,除了两张海德堡和蒙伯利埃画展的海报外,就没有任何东西能留下画廊经营者往昔艺术活动的一点点影子。当然,还要除了两大块大理 石,不甚雅致,经过了雕凿,用作矮桌子或电视座,在它们深深的内部,始终为它们自己保留着那一天从它们的腑脏中脱胎出来的形式。这本来可以是一个头像,一个水泉,一个身体,但姆努斯肯没有完成就撂在那里了。
眼下,这是一艘长一百米、宽二十米的大船:八个成对安装的发动机,马力,最高时速可达16.20 海里,船体吃水7.16 米。姆努斯肯被安顿在他的舱室中:家具都固定在壁板上,脚踩开关的水龙头不出水,电视接收器由螺丝拧紧在单人卧铺的延长体上,床头柜的抽屉里有一本书。外加一个小小的奇怪的通风器,因为暖气来自内壁,制造着一种在所有的北极装备上都一样的三十度左右的炎热,无论它们是军舰,拖拉机的驾驶室或者房屋。姆努斯肯将他的物品分散放在壁柜里,把一本论述因纽特人雕塑的着作,放在卧铺旁伸手可及的地方。三十二个男人构成了花庭号的海员队伍,外加三个姆努斯肯一下子就分得清清楚楚的女人:一个年轻的花枝招展的小巧女人是管缆绳的,爱咬手指甲的那个是管账目的,还有一个体质十分理想的护士,略施淡妆,皮肤恰到好处地晒成了古铜色,工作服大褂底下穿得很少,她同时还管图书室和录像资料,名字叫丝琳。姆努斯肯因为很快就养成习惯去她那里借书借录像,没有几天他就了解得一清二楚,丝琳每到晚上,就去找一个留着小胡子、方下巴、纺锤鼻的无线电报务员。
这方面想得手似乎没什么希望,但我们走着瞧吧,我们走着瞧,我们还早着呢。和陆倩倩分开,他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想寻找她的填补物的冲动。
第一天,在甲板上,姆努斯肯认识了船上的头头。船长像个演员,大副像个主持人,但是就到此为止:其他的高级船员,上一等的和低一等的,都没有什么特点。寒暄之后,找不出什么可聊的话题,姆努斯肯就在破冰船那巨大而又温暖的躯体中转悠,他渐渐地被它的气味吸引。乍一看,这里一清二白,什么都闻不到,随后,稍稍寻找一下,人们就可以在秩序中区分出粗柴油、饭菜、烟草、呕吐物以及压缩垃圾的气息的幽灵,然后,再深入寻找一下,还有一种漂浮的、模糊的背景,混杂有不太干净的、发霉的潮气,海水的蒸汽,从虹吸管中发出的尖声。高音喇叭嗡嗡嗡地传出命令,一些家伙在半开的门后捧腹大笑。姆努斯肯在闲逛中,遇上了各色不同的水手,不过他没跟他们说话,侍应生和机械工不太习惯非专业人员的在场,而且也总是很忙:由于本职工作的关系,大多数人整天在宽敞的机械舱或配电舱中忙活,它们都位于船的底层,装备有巨大的机床和精密细巧的仪器。他只是跟一个年轻的水手稍稍谈了几句,那水手很腼腆,肌肉发达但却易受伤害,他对飞过的某些鸟儿的呜叫声十分注意。比如说,雷鸟,羽毛可用来做鸭绒的绒鸭,管鼻鹱,海燕,我想大概就只有这些了。
大概就只有这些了,多脂肪的饭菜在固定时间才供应,每天晚上,人们只有短短的半个小时可以在酒吧中坐一坐,付钱喝上一杯两杯啤酒。过了第一天的发现期后, 从雾蒙蒙的第二天起,时间就开始散成丝丝缕缕。从他那舱室的舷窗中,姆努斯肯看到海岛在他的右方移动,直到他们开始沿着海岸航行,一直驶向海湾,随后又驶向海峡,其间他们从来没有觉察到发动机的隆隆声。
沉浸在赭褐中透着青紫的高高悬崖中,空气纹丝不动,冰冷,因而凝重,以它的整个分量压在一片同样纹丝不动的沙粒般灰黄色的大海上:没有一丝风,没有一艘 船,很快,甚至连一只鸟儿都没有,不带来些许的动作,任何的声音。海岸一片荒凉,陡峭的绝壁齐刷刷地插入水中,水面上漂浮着泡沫和苔藓,像是胡子没刮干净邋邋遢遢的脸。透过大幕般齐整的浓雾,人们可以猜想到而不是看到,过了山崖,冰川的侧翼正以它们不被觉察的速度落下来。一时间万籁俱寂,一直要到遇到大浮冰为止。
一开头,由于浮冰还相对很小,破冰船开始正面撞击开辟航道。随后,很快地,它们变得相当的厚,迫使破冰船不能继续依旧行事。从此,它采取压冰上行的办法, 用它的分量把冰压碎:于是,它爆裂开来,朝四面八方的无穷尽头裂开一条条缝隙。姆努斯肯来到与破冰器只有六十毫米金属相隔的艏柱,近距离地听着撞击的声响:舯 楼都在振动,发出奇怪的刮擦声,尖叫声,吼啸声,低沉的回响,多样的摩擦。但是,一旦回到甲板上,他就又只感觉到一阵轻微而持久的碎裂声,像是一块布料在纹丝不动地、安安静静地停在海底的核潜艇上面毫无阻力地被撕裂,而潜艇中的人还在打牌作弊,无谓地等待着撤消命令。
他们继续航行,日子一天天过去。途中没有遇到什么人,除了有一天碰到另一艘同型号的破冰船。两船相会,停了一小时,两位船长交换了地图和航海记录,尽此而已,之后,船又重新前进。这是一些从来没有人来过的地域,尽管好几个国家都对它多少声称拥有主权:斯堪的纳维亚诸国,因为最早在这里进行勘察的人是从他们国家来的,俄罗斯。因 为它离这里并不远,加拿大,因为它很近,美国,因为它是美国。
有两三次,他们都能看见拉布拉多海岸上荒凉的村庄,最早是由中央政府建造的,是为了土着的福利,从发电中心到教堂,一应俱全。
但是,由于这一切不适合当地人的需要,他们就把村庄给毁了,最后抛弃了它们,出外去自杀。
在一些破漏的船只附近,四散地堆着一些海豹的尸体,干柴似的,有的还吊在木架子上,使人回想起这种保护食物不受白熊偷袭的方法。
这很有趣,这空虚而又崇高,但几天下来,就有一点枯燥了。正是这时候,姆努斯肯变成了图书室的书虫,从中借出不少关于极地探险的经典作品--格里利、南森、巴伦支、诺登舍尔德——以及各种各样的录象带——《里约血战》、《生死时速》等。
当然,也有《性情反常的想象》或《贪婪的女歌手》之类的带子。他只有在确信了丝琳与无线电报务员的关系后,才去她那里借这后一类作品的:
从此后,尽管他心中再也不存希望跟那女护士来一腿,却再也不怕在她眼中威信扫地了。其实根本用不着那么谨慎:当丝琳漠然地在他的借阅证上登记《启示录四骑士》或《把我们塞满》时,她只是平静地微微一笑,充满着母爱般的宽容。这一微 笑是那么的令人放心,那么富有嘉许性,姆努斯肯很快就不再犹豫了,他三天两头地找一些简单的借口——头痛脑热啦,腰酸背痛啦——请她给治一治,敷料啦,按摩啦。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进行得不赖。
而在六个月之前,进行得不怎么好的,是画廊的事务。因为在那个阶段,艺术品市场不很景气,随便在这里提一句,姆努斯肯最近做的那次心电图同样也不太好。 他已经发作过心脏病,一次轻微的心肌梗塞没有造成其他后果,只是使他戒了烟,在这一点上,专家德曼的态度强硬得不容商量。迄今为止,如果说他那带有\" 万宝路\"的生活好比是攥着一条有结的绳子向上爬,那么,被剥夺了香烟的日子。从此后就像是在爬一条滑溜溜的绳子。
最近几年里,姆努斯肯建立了一个小小的艺术家关系网,他定期地拜访他们,尽可能地给他们一些建议,显然也叨扰他们。因为以前经历的关系,他们中没有雕塑家,但 是,当然有画家,例如布克勒、斯蓬提尼、古尔代尔,尤其是马尔提诺夫,这段时间里,他飙升得很快,他只用黄颜色作画,此外,还有一些雕塑家。
比如说,艾利,他是超高温方面的专家,设计了封闭风道的鼓风机,还有埃斯特,他四处安放冰糖和滑石粉的小堆堆,基马尔,他放大昆虫咬出的伤口,拉基普,他毫无例外地拿睡眠做试验。但是,首先,这些作品近来没有人再那么想要了,其次,这些艺术家,特别是受惊地醒来的拉基普,终于让姆努斯肯明白到,他的拜访真是不适时宜。
无论如何,这一切现在再也不怎么卖得动了。兴旺时代结束了,没有了哇啦哇啦的电话,没有了不断吐出消息的传真,全世界的画廊不再打听艺术家的消息、艺术家的观点、艺术家的传记与照片、艺术家的作品展览的目录和计划。曾经有过好几年相当有趣的艺术狂热,那时候,关照所有这些艺术家,为他们找到柏林的奖学金, 佛罗里达的基金,斯特拉斯堡或南锡艺术学校的一个职位,根本就不是什么难题。但是,这一切的时尚似乎已经过期,财运也好像枯竭了。
由于无法说服足够的收藏家购买这些作品,此外还看到电子艺术渐成气候,姆努斯肯近期内终于转移了他的行动领域。他悄悄地遗弃了雕塑,不过当然还继续关照着他的那些画家,尤其是古尔代尔和马尔提诺夫——前者已在走下坡路,后者则如日中天——但他现在打算把大部分精力放在更为传统的实践上。班巴拉人艺术,班图人艺术,平原印第安人的艺术,诸如此类的东西。为使他的投资能得到有效的建议,他雇佣了一个叫吉诺拉的能干的信息专家给他收集情报,吉诺拉每星期还到他的画廊来三个下午,照应铺面。
这位吉诺拉尽管满肚子的专业学问,外表却叫人无法恭维。吉诺拉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弧圈人。脊柱弯曲,面容纤弱,稀稀拉拉的小胡子左右不一,不太严整地遮盖了上嘴唇,甚至进到了他的嘴巴里头,两丛鼻毛支棱着从鼻孔里溜出来。
小胡子太长了,不像是真的,简直可以说是一撮贴上去的假胡子。
吉诺拉的动作是波浪般的,成圆形的,他的举止和他的思想也是歪歪扭扭的,甚至连他的眼镜腿也是曲曲弯弯的,两片眼镜玻璃也不呆在同一层楼上,总之,他身上没有一样东西是直的。吉诺拉,你稍稍挺直了,姆努斯肯有时恼火地对他说。另一位却我行我素,好吧,活该。
离开他在依西小楼房后的最初日子里,姆努斯肯着实好好地利用了一下他那新的生活秩序。在兰丝家,他享用了一条毛巾,一只碗,还有半个柜橱,他先是每天夜里都睡在连拱廊街她的家中。后来,渐渐地每况愈下:开头只是两天一次,接着三天一次,很快四天一次,其他的夜晚姆努斯肯在画廊中度过,一开始一个人,后来就不是一 个人了,直到有一天,兰丝发了话:你走吧,现在,你找死去吧,你伺候你的小买卖去吧,滚。
行,我走,姆努斯肯说,然后在心里说,我才不在乎呢。但是,一个寒冷的孤单之夜,他在画廊的后堂被冻醒,便早早地起床,出门去找离得最近的一家不动产事务所。这个可怜的工作室,再也不能呆下去了。别人建议他去看一看一个很不一样的一套公寓,在阿姆街。是郑信时期的典型玩意,你瞧好吧,事务所的人 说:天花板上装饰有线脚,镶木方材地板,双起居室,双过道,双玻璃门,大理石壁炉上立着高高的镜子,房间之间的过道很宽,外带仆人间,需付三个月租金的押金。好的,同意,姆努斯肯说,我要了。
他安顿了下来,花一星期工夫,买了一些家具,修整了一下水管。
一天晚上,当他安坐在一把 崭新锃亮的扶手椅中,一杯酒在手,不时斜一眼瞅一下电视,终于感觉到自己是在自己家中,这时,有人摁响了门铃,原来是吉诺拉不期而至。我只是经过这里,吉诺拉说,我只想对你说个事儿,我没打搅你吧?从原则上说,腰背腿脚全都佝偻着的吉诺拉是无法把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藏在背后的,不过这一次,他的身后似乎有什么人影,隐约晃动在过道的阴影中。
姆努斯肯微微地踮起了脚尖。对了,吉诺拉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去,请原谅。我是跟一个朋友一起来的,她稍稍有些腼腆。可以进来吗?
每个人都可以观察到,有那么一些人拥有植物般的身体。一些人令人联想到枝叶、树木或者花朵:向日葵、灯心草、猴面包树。说到吉诺拉,他总是衣冠不整,使人想起那些生长在城市中的无名植物,灰不拉叽的,从某个破败的货场院子的砖石缝中钻出,从毁坍的墙面裂口中拱出。消瘦,弛缓,隐蔽,但却倔强,它们知道它们在生命中仅仅具有一个微小的使命,但是它们知道怎么履行它。
如果说,吉诺拉的外貌体形,他的行为举止,还有他混乱的口头表达,很容易就这样叫人联想到生命力顽强的杂草,那么,陪他来的那个女朋友则象征了另一种植物的风格。乍一看去,这位叫图娃的漂亮植物很是文静,显得更像是野生的,而不是装饰性的或点缀性的,更像曼陀罗,而不是含羞草,少芬芳而多荆刺,总之, 不太随和的外表。无论如何,姆努斯肯立即明白到,他一见她便错不开眼珠了:当然啦,他说,请进。随后,他只用一只不专心的耳朵对付着吉诺拉糊里糊涂的话语,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图娃身上,不时与她的目光交叉,表面又装作满不在意的样子。粗粗看来这是白费心计,要赢到手还早着呢,但谁也说不清。不过,这天晚上吉诺拉所讲述的倒不是无趣的琐事。
1958年 9 月 11 日,他叙述道,在加拿大最北部,一艘叫西里克号的小商船被搁卡在马更区的海岸上,具体地点迄今为止还不能确定。当西里克号航行在剑桥湾镇和图克托亚之间时,它被紧紧地卡死在浮冰中间,船上装载着狐狸、熊和海豹的皮毛,还有一 批极其珍贵的古董,是当地有名的艺术品。
撞在一处暗礁上搁浅后,它便立即被飞流而来的冰块围裹住。船员们步行着逃离瘫陷的货 船,以好多人手脚冻坏为代价,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地逃回最近的基地,在基地,一些人就不得不被截肢。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尽管船上的载货价值连城,这 一区域的偏僻还是令哈得湾的轮船公司望而却步,放弃了搜寻计划。
吉诺拉带来了这些他刚刚获悉的信息。提供消息的人甚至还告诉他,假如好好探询一番,他们还会得到更细节化的情报,得到有关西里克号的确切坐标。这一切, 当然,是侥幸获得的,但是,如果事情明确下来后,探险活动将带来颇大的收益。通常来说,确实,发现一种珍贵艺术品或一件古董的信息都是经过了四五道手才得来的。首先,往往是发现物品的一个可怜的当地人;然后,是监督着这种贩卖的地方上的头头;接下来,是在这方面有经验的特殊中介人;最后,才是画廊经营者和收藏家,他们构成长链上的最后一环。这整个的小世界,显然是在不断地增大,而每过一道手,物品的价钱至少就要提高三倍。
但是,那天晚上,说实在的,姆努斯肯并不怎么专心于这一故事,他太关注那位图娃了,他想象不到,一个星期后她会搬到他这里来住。要是有人告诉他这一点,他无疑会欣喜若狂,尽管同时或许不会不感到一丝不安。而要是有人还明示他,今晚相聚于他家中的三个人,每一个都将在月底之前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消失,当然包括他在内,那么,他的不安无疑还会更添三分。
将穿越北极圈线的那一天,船员们会很正常地庆贺这条线的通过。人们以一种影射的方式向姆努斯肯预告这一事,调子挖苦嘲讽,透出模糊的恫吓,带有秘密道会命定的印记。然而他却不知其中的威胁,猜想这一仪式是特意为经过赤道和南北回归线而保留的。但是,不:那些玩意儿同样也在寒冷中庆贺。于是,那天早上,三个化装成女恶魔的水手,大喊大叫着冲进姆努斯肯的舱房,蒙住他的眼睛,然后连推带搡地把他带人横七竖八的道巷网中,一直带到临时设置成黑糊糊一片的运动厅中。有人摘掉了他眼上的布条,只见中央的一张台子上端坐着由船长和几个中级船员装扮成的海神。侍应部领班扮作尼普顿,头顶王冠,身披长袍,手执三叉戟,脚登潜水蹼,身边是那位爱啃指甲的女人,她扮演安菲特里特的角色。海洋之神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喝令姆努斯肯跪下,跟着他重复乱七八糟的咒语,一柞一柞地丈量运动厅的面积,用牙从一个装番茄沙司的盆子里咬出一串钥匙来,还有其他无伤大雅的作弄。姆努斯肯一个劲地求饶,似乎发现尼普顿在悄悄地骂着安菲特里特。这之后,船长发表了一通演讲,发给姆努斯肯一份证明他通过北极圈线的证书。
完了之后,他们就进入了北极圈,开始发现一些冰山。但只是远远的:那些冰山,船只最好还是避开它们。它们有时候零碎地漂来,有时候聚集在一块,一动也不动,像是抛了锚的巨大舰队,其中的一些还又光滑又闪亮,通体是晶莹洁白的冰,有一些则被冰碛污浊了,变得发黑发黄。它们的轮廓描绘出动物的身影或者几何图 形,它们大小不一,从旺多姆广场到玛斯田园校场不等。然而比起南极洲的冰山来,它们看起来更为稳妥,更为衰竭,毕竟,跟它们相对应的南极洲的冰山在以大块 台地的形式,若有所思地移动。同样,它们也更为执拗、无形和细巧,就仿佛它们在一种不踏实的睡眠中多次地翻身。夜里,当姆努斯肯睡得同样不安稳时,他也起床, 来到甲板上,跟值班水手一起打发时间。黎明时分,四周一溜地排列着舷窗的甲板显得宽广而又空荡,像是一个候见大厅。在一个睡眼惺忪的高级船员的监视下,两 个水手四小时一班地轮换把舵,观察仪器和雷达,眯缝的眼睛盯着照准仪。姆努斯肯找到一个角落,在厚厚的机织地毯上安坐下来。他瞧着被探灯的强光照得雪亮的景 色,尽管他实际上真没有什么可看的,什么都没有,惟有隐在黑色中的无穷的白,那么少的东西,有时候竟是太多。为了找点事情,他查看起了桌子上的航海图、全球定位系统和气象仪。在值班水手的指点下,他很快入了门,他通过扫描无线电接收器的所有频率,终于打发了时间:一切只需短短的一刻钟,得到的永远是这一 点。
实际上只有一件事,出于技术的原因,他们停在了浮冰中央。他们扔下了一把梯子,梯子的横档上冰块形成了小小山峰的侧影,姆努斯肯爬下去溜了一圈。寂静,始终如一,没有任何声音,除了他自己被埋没在雪中的脚步声,风的呼吸声,以及一只鸬鹚的一两声呜叫。
尽 管告示在先,姆努斯肯还是走得远了些,他发现一片浮冰上有一家子柔软的海象在睡觉,彼此紧紧地挤靠在一块。公海象时不时地睁眼看一看,好像在保护着它的一家。 老年的公海象守着自己的伴侣,长着胡子的秃顶上,有时露出搏斗留下的伤口。一头雌海象时不时地睁开一只眼睛,用鳍足给自己扇了扇风,然后又睡了。姆努斯肯回到了船上。
随后,万物又恢复了进程,没完没了。然而,有一种办法可以用来与厌烦作抗衡:
像切香肠那样把时间切成一段段的。把它分割为天(离到达之日还差 7 天,差 6天,差 5 天),但同样分割为小时(我感觉有些饿了:离吃午饭的时间还差 2 小时),为分钟(我喝了我的咖啡:正常地算来,离我去厕所还有 7 分钟或者 8 分 钟),甚至分割为秒(我在甲板上走一圈,差不多又减去了 30 秒;在作决定去转这一圈和随后的反思之间,我又救下了一分钟时间)。很简单,就像在监狱中那 样,只要以可能的一切来计算和衡量时间--餐饭、录像、填字游戏或连环画--就可以打发厌烦去见它的鬼。尽管人们照样可以什么都不做,躺在他的铺位上,穿 着恤和头一天的短裤,随便读些什么度过一个上午,把洗脸和穿衣往后挪。浮冰把一道耀眼刺目的白光投射在船舷上,活活地闯入到船舱中,由于无影效果而不带来半丝的阴影,他们把一条毛巾什么的挂在窗洞上,他们等待着。
但是,毕竟还有一些消遣,意义不大:轮机长和负责安全的人定期来检查船舱,操训疏散练习,卡着秒表比赛穿戴恒温中会自动漂浮的救生衣。
他 还能常常地到女护士丝琳那里去,当那位无线电报务员在岗上工作时,他可以冒险向她献上个小殷勤,他可以夸奖她技术高超,外貌美丽,在这样的气候下还能拥有古铜色的皮肤。他后来由此得知,为了保证妇女的健康,人们早就达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做法,在没有阳光的地区,女性船员有权每星期享用四小时的紫外线照射。
其余的时间就是星期天了,一个永恒的星期天,捂在毛毡中一般的寂静造成了声响、事物甚至时间之间的一种距离:洁白令空间挛缩,寒冷减缓了时间的流程。
在破冰船羊膜般的温暖中,有一些东西在麻木,人们甚至都不想在这种僵硬中动弹一下,自从穿越了北极圈线,他们的脚就不再踏入运动厅一步,他们基本上都在吃饭时相聚。
图娃的瞳孔成点状,虹膜呈电绿色,像是老式无线电收音机的小窗眼一般,微笑冷冷的,但毕竟是微笑,她已经搬到阿姆街来住了。
她来时并没有带多少东西,仅仅只有一个小旅行箱,一个背包,进门后放在门口,仿佛就在火车站的寄存处只放一个小时。而在浴室中,除了她的牙刷,还有一个小巧玲珑的匣子,装着三个可折叠的化妆盒和三套美容物品。
她留下了,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一把扶手椅中看书,面对着一台开着的但却处于静音状态的电视机。她不怎么爱说话,反正几乎不谈她自己,你问她一个问题,她往往以另一个问题来回答。她好像总在提防着什么,即便外部没有任何威胁的迹象,她还是一副犹疑的模样,偶尔,她倒也冒险催生出一些进攻性的念头。当姆努斯肯接待来宾时,她总是装作自己也是来宾的样子。弄得他以为她甚至会在午夜时分跟其他人一起离开,但她留下来了,她留下来了。
图娃来姆努斯肯家的后果之一,便是吉诺拉也来得更勤了,但他还是那么不修边幅。一天晚上,他来阿姆街时穿戴得比平时更为邋遢———派克大衣已不成形,衣摆在一只绿色的长袜子上晃荡着———姆努斯肯觉得实在看不下去,就在他临走时叫住了他,他把吉诺拉拉到过道里,吉诺拉,别把你弄成这副鬼样子,他告诫他,当他来照看画廊的时候,最好穿得稍微体面一些,一个艺术品商人总该注意自己的仪表吧,吉诺拉看着他,没有明白。
你不妨站在收藏家的立场上想一想,姆努斯肯低声坚持说,又摁了一下楼梯定时灯的开关。他要来买你一幅画,这位收藏家。他犹豫了。你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购买一幅画,你知道得很清楚,他是那么害怕白白糟蹋了他的钱,害怕他不懂内情,害怕错过凡高,害怕她妻子会说他什么,所有这一切。他是如此的害怕他再也见不到它了,那幅画,不是吗。他只能见到你,画商,穿着画商衣服的你。
这么说来,他放在绘画上的,是你的那副外表,明白我的话吗。假如你穿着寒酸的衣装,他放到画上去的,将会是你整个的悲惨样。那么,当你的外表无可挑剔时,情况则相反,于是,画就很好,于是,所有人都很好,尤其是我们,明白了吧。
对,吉诺拉说,我想我明白了。好吧,姆努斯肯说,那么明天见。你以为他明白了吗?
随后他又问了一句,毫不希望有什么回答,但图娃早已经上床睡觉了。
姆努斯肯一盏一盏地把灯熄灭,摸黑来到了卧室,而第二天下午,他出现在画廊中时,穿着一件栗色粗花呢上装,天蓝色条纹衬衫,金褐色织花领带。
吉诺拉来得更早,胡子没刮干净,穿的还是那老一套,只是比昨天更皱巴了,可以相信他是穿着衣服睡的,你给我瞧瞧这件衬衫。
我想,西里克号的事有了进展,吉诺拉说。什么号?姆努斯肯说。那艘船,那边的,吉诺拉说,你知道,装着古董的那艘船。我想我已经找到知情者了。啊,对了,姆努斯肯含糊其词地说,被大门的铃铛声分了神。注意,他嘘了一声,有人来了。
是雷巴拉。
雷巴拉,他们认识他,是个常客。
他做生意大大地挣了一笔钱,也大大地厌倦透了生意,因为他并不是每一天都激动万分地拥有维尔克罗公司的世界垄断权。他稍微开心的唯一时刻是在他前来购买艺术品时。他同样也喜欢别人给他建议,给他指明艺术动向,带他去见艺术家。有一个星期天,姆努斯肯曾带他去参观蒙伊门附近一个雕刻家的工作室,雷巴拉这位从来不离开第七区,即便离开也只是为坐他的喷气式专机飞越大西洋的人,在穿越十一区时不禁激奋异常。啊,这种建筑,这种异国情调的人们,真令人难以相信,我真 愿意每星期天都跟你一起来参观。真是神奇。他的一天没有白过,雷巴拉。尽管如此,他还是属于迟疑不决的那类人。眼下,他正围绕着马尔提诺夫的一件相当昂贵的黄颜色丙烯酸大型作品转悠,凑近看看,退远看看,再凑近看看,三番五次。稍微等一下,姆努斯肯始终低声地对吉诺拉说,你等着瞧吧。我去杀一杀他的信心,他们喜欢这个。
喂,他走近马尔提诺夫的作品时开口说,你喜欢它吗? 这里头有一种东西,雷巴拉说,真的有一种什么东西。我觉得是,你瞧,怎么说呢。我知道,我看得出来,姆努斯肯说。但是,总的来说不是特别好,坦率地讲,还远远不是这一系列中最佳的(这是一个系列,对吧),另外,无论怎么说,它都还没有最终完成。更不用说价钱也着实贵了些,马尔提诺夫。
是吗,另一位说,我倒觉得配上这黄颜色,真的有某种东西在显现。当然,姆努斯肯退让了,毕竟还不错,我不说什么了。不过,总归还是贵了一些,货真价不实。
若是换了我,我倒要往那上头瞧一眼,他接着说,手指着一件由四个漆成浅绿色的铝方块独立并置的作品,它倚靠在画廊的一个角落里。这个,很有趣。这很快就将上涨不少,但目 前的价钱还算适中。此外,你瞧,它多么亮啊,不是吗?
很显然。很光亮。
这毕竟算不上什么,企业主说。我是想说,人们看不出什么稀奇来。乍一眼看去,姆努斯肯说,人们可能就这样评估它了。但是等你回到家中后,你的墙上至少有了它,你不至于感到别扭。这倒是。我要想一想,雷巴拉一边说一边离去,我会和我妻子再来看的。好了,姆努斯肯对吉诺拉说,你等着瞧吧。我敢肯定他会来买下它的,这一件马尔提诺夫。有时候,必须跟他们作对。必须给他们一种印象,他们是从他们自身出发考虑的。瞧,又有另一位来了。
这另一位是个画家,姆努斯肯照应他已经有十年了,他名叫古尔代尔,四十八岁,笑眯眯的,嘴唇下面长着一颗痣,痣上有毛,穿一件法兰绒的上装,腋下夹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画框。他带来一幅画,来探听消息。
这不算特别行得通,姆努斯肯说,声音懒洋洋的。你还记得巴扬克斯,他买过你的一幅画。他又把它还给我了,你的那幅画,他不想要了,我不得不又收下来。还有库尔 江,你还想得起来吧,他本来打算买。好了,最后,他不再买了,他宁可买一幅美国画。另外,你有两幅大画转到了拍卖会上,价格低得微不足道,坦率地说吧,卖 得实在很一般。好的,古尔代尔说,笑得不那么尽兴了,打开牛皮纸包的画框,我带来了这个。
同样,应该看到,这总归是你的错,姆努斯肯继续说,对那幅画连看都不看一眼。你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就从抽象派转向了形象派,我可好,不得不彻底调整我对 你作品的策略。你知道,这会带来好多问题,画家随时随地做改变,人们期待着一个玩意,随后他们失望而归。你知道,一切都标记好了,毕竟,对我来说,推促某 种不太动的东西更容易些,不然的话,说不定就会灾祸临头。你知道得很清楚,这一切十分脆弱。最后,我对你说这些,还该由你来拿主意。无论如何,这一幅我不 能接受,我想把剩余的先打发掉。
沉默了一阵,然后古尔代尔草草包起了他的画,朝L姆努斯肯点了点头就出了门。在人行道上,他遇上了前来的马尔提诺夫。马尔提诺夫是一个年轻家伙,目光中透出天真的狡黠,他们闲谈了几句。他正在撵我呢,这混蛋,古尔代尔说。我很惊讶,马尔提诺夫劝慰他说。他知道你所做的是什么,他对你有信心。他毕竟还有一点点艺术感觉。不,古尔代尔说,再也没有人有艺术感觉了,说完就在灰蒙蒙的天色中远去。唯一还有一点点艺术感觉的人,就是那些教皇和那些国王。然后,再也没有任何人了。
这么说,你见到古尔代尔了,姆努斯肯说。我刚刚碰上他了,马尔提诺夫说,他那神色不太对头哟。一堆彻头彻尾的破烂货,姆努斯肯说,经济上根本就行不通,只是一摊象征性的废料。至于你嘛,这段时间里还算不赖。一个家伙刚刚来看过,他肯定会要你的那一大幅黄颜色。除此之外,眼下你在做什么呢?我嘛,马尔提诺夫说,我那里有个垂直系列,我要从中选出两三件参加一个集体展览。等一下,姆努斯肯说,你说的是怎么一回事来的?没什么,马尔提诺夫说,仅仅是为了信托公司。
什么?姆努斯肯说,你要参加在信托公司举办的一个联展吗?这又怎么啦?马尔提诺夫说,信托公司,这很好啊。我个人觉得,姆努斯肯说,你在信托公司办展览是很可笑的。
很可笑。更何况,还是一个联展。你在贬你自己值,降你自己的价。这话我可告诉你了。好吧,总归,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接下来,姆努斯肯怀着一种相当糟糕的心情,听吉诺拉给他讲有关北极艺术的概述:
伊皮尤塔克派,图勒派,乔里派,比尔尼克和登比派,公元前 2500 年至前 1000年之间的古代捕鲸文化。当吉诺拉比较着种种材料、影响和风格时,姆努斯肯有些心不在焉,而当吉诺拉开始谈及数字时,他的注意力才集中起来:这个被遗弃在冰天雪地中的沉船的故事,如果得到证实的话,越来越显得切实可行,值得走一趟。然而眼下,它还没有被证实,还缺少更精确的信息。
但是,一月份已经只剩下最后几天了,不管怎么说,吉诺拉提醒道,即便知道得更详细,极地的气候条件绝不允许人们在春天之前出发,在高纬度的极地,一直要等到春天,太阳才会升起。
姆努斯肯睁开眼睛时,太阳才刚刚升起:在舱室的一面墙上,舷窗画出一个灰蓝的浅色方块。在狭窄的床铺上,要朝对面的墙壁翻一个身,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随 后,等翻过身去,姆努斯肯却只有三十厘米的床垫安放他的肋部,但是,比起别的早晨来,今天他至少感到更暖和些。他试图以原地爬动的微弱运动,固定住他的姿势, 但愿能行,但却不行。随后,当他尝试着加强这些动作,来赢得一些热乎乎的地盘时,一记突如其来的逆向推动把他顶得后退:姆努斯肯从床铺上掉了下来。
落下时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右肩上,他还以为脱了臼,颤抖起来。原来却不是:
舱室的地上冷得不得了,加之姆努斯肯全身赤裸,除了一块手表,便是一丝不挂。他四肢支撑着爬起来,然后,一边挠着头皮,一边定睛看到床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