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毅凝视着躺在抽屉底部的学生名单,实际上她只是盯着凯斯科的名字。现在,这名字如此突出,在名单上一望而知:除了男生的名字旁特有的星号,凯斯科的名字旁另有一个红笔勾出的五角星——一自然是出自高毅之手。这样装饰着两颗星的名字在名单上只有一个,甚至在高毅数年的教学生涯中也是唯一的。名单上的凯科斯与他所在的集体拉开距离,脱颖而出。高毅亦可无视他人的反应,与那名字做公开而单独的交流。
现在终于可以肯定地指出:他不是在读书或看学习材料,如此专注而呆板的神情只是在阅读凯科斯的名字。他一读就是两小时,与管理或业务学习的时间相当。难以说清的是,他的麻木状态是被非人性的学习制度折磨所致还是由于单相思。二者的实质相去甚远,但在高毅的反应中已合二为一了:生硬敏感,与环境格格不人,内心却激情似火。
高毅越来越珍惜每周两次的学习时间了。她珍惜每一次来学校上课的机会。除此之外她并无理由呆在学校里。早到和迟走都是不可想象的——她本人倒是愿意这么做,但在同事看来一定是奇怪极了。高毅懊悔以前做得太极端,以至放弃了某些基本的权利和方便。她不可以在无所事事的情况下留在学校里,逛逛校园或去别的教研室串门。不可轻易地去学校食堂吃饭、去操场打球、去教学楼看看学生的晚自习。当然他更无可能去学生宿舍,尤其是抵达男生宿舍的道路在她的脚下简直不亚于登天。倘若她真的不顾一切地去了,必定引起轩然大波,大家会认为她得了神经病或是地震的先兆。这样说并不过分。
高毅多么嫉妒他的那些幸福的同事,以校为家,在教学工作之余,吃喝拉撒玩乐爱恨全在校园这方寸之地。她多么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然而为时已晚。她必须保持住自己既有的形象和风格,千万不可叫人看出丝毫蛛丝马迹。表面上她比以前更坚定和果断了,甚至不再使用教学楼内的厕所,哪怕小解。如此一来活动范围越发狭小,可供利用和带来机会的因素更加有限,严格地说几乎没有。除了祈祷命运她真不知道自己能干些什么。
期末时高毅决定对学生进行口试。这在经研(经济基础理论研究)这门课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好在此专业的老师只有高毅一人,她可以自行其是。如此标新立异的做法倒也符合她貌似孤僻古怪的性格,同事们见惯不惊。高毅解释说:这是图省事,如果笔试的话还得出试题、批试卷,都是她一个人的事。口试不仅方便,而且可根据学生平时表现对其成绩进行综合评定。她振振有词、言而在理。事实上不难看出她的计算有误。口试必须每个学生分别过堂,按一人五分钟计,七十名学生就是三百五十分钟,约六个小时。在六小时之内不间断地与学生交谈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不会有人猜到她的心思,人们只是把她当成了一个执意进行教学方式改革的人。
谁又能想到她如此大动干戈,仅仅是为了一个男学生?为了能顺理成章地见他一面,并行进五六分钟的单独交谈。在那种情况下(口试)不交谈都是不可能的,谈话是口试的必要条件。她将别无选择地与他说话,他也一样,他们将被迫面面相觑。她只是为见他一面安排了这次口试,自然在不知道的前提下他不会因此而感动。将来的某一天她或许会对他谈起所有的这些苦心,而此刻高毅只是感动了自己。所有的人都浑然无觉,她欺骗和利用了他们。高毅想象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道德错误(欺骗和利用群众),然而这都是为了凯斯科。这样想,她的情绪就更加激越和澎湃了。
为了她甘愿做一个坏人,和家庭决裂、抛夫别子、与朋友反目,甚至利用群众……他是下午走进高毅的办公室的。当时天气阴沉,光线很暗(没有开灯),有四五个学生围着她磨蹭,想把成绩从良好提高到优秀。门外的走廊上另有一批学生,大声地喧哗着,随时等待她的召见。他既不属于外面一伙也不属于里面的,夹着书包溜进办公室(在点到名字之后)。他没有加入那些围绕着她的学生,而是来到一张空着的办公桌前,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凯科斯耐心地等待着纠缠老师的学生离去,后者用眼睛的余光注视着他优美的阅读背影,感到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这时候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想让那些争取提高成绩的学生尽快离去,以便他们早点开始。
终于,他们(纠缠他的学生)在愿望得到部分满足后离开了,他来到她的桌前,在椅子上坐下。办公室的门被带上,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俩。除了高毅的办公桌外另有五张办公桌空着。他选择了一个既不是政治学习也不是业务学习的下午,并与教研组长打过了招呼,办公室将归她使用到天黑,不会有任何同事进来打扰。这是空间情况。时间,仅有五分钟,高毅心中有数,也许可以适当延长,那也不得超过十分钟。十分种是极限,极限一过就会引起怀疑。她公事公办地向他提出一些问题,声音刻板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对方一一作答。他注意到她的紧张,那也是老师面对一个普通的学生时难得的紧张,况且,这是在考试。他并没有紧张得过分,以至于失态。总的说来她的紧张不过是对他紧张的反应,是他不能让她放松下来。
他背对窗户而坐,面孔处于阴影中,那阴影给他以必要的安全之感,使她可以稍稍放肆地盯着他相对苍白的面容。她的脸迎光,与他的脸近在飓尺,她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见过他,因而觉得因此而更喜欢他了。她不再那么抽象,就像是从纸面上凸现出来,变得那么具体。他分明看清了她说话时嘴唇弯曲和移动的形状。他看见了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和时而出现的笑纹。她的脸并不像远看时那么光洁明亮,这样更好,也许真实更能打动他的心。
她向他提出诸如“经济基础研究的总原则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一面无限温柔地盯着他。他的眼睛和嘴巴封闭在各自的领域里,并不相互配合,但也不相妨碍,它们向凯科斯发出两套不同的信息,他用他的目光和话语分别承接着。他一面回答她的问题,一面迎击她的目光,丝毫也没有示弱的表示。倒是她,内心惶惑不安。也许,她的目光过于坦露了?也许是她的那些问题不够尖锐。她很想将它们(目光和提问)合而为一,以确立自己完整而可信的形象。可它们继续分裂着,沿着各自的轨道奔驰而去(她约束不住),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口试结束以后高毅很想说点别的什么。这是一个机会,使她有可能整合自己。
她说:“我给了你一个优。”又说:“实际上你回答得并不好,也没有好好地准备。”
虽说俩人仍在谈考试的事,但态度已有明显变化。他明显地在讨好他,并要让他知道这一点。她在徇私舞弊,并向他坦白无遗,因此在他们两人之间产生了一个小小的秘密。为维护自己的好成绩凯科斯自然不会说出他舞弊的事,他当然更不会。
此番坦白以后她看见他收拾书本装进书包,并站起身来准备离去。他一直没有回答她的话,似乎也没有使谈话继续深入的打算。就这样他退到门边,在离开房间的一瞬间突然回应了他的目光。
凯科斯微微转身身体稍倾,他对高毅说:“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为什么要给我优呢?”
高毅无言以对。五秒种的停顿以后真的离开了。
他没有给她足够的反应时间,是否是怕她将成绩更改过来?从优变成良,那是他应得的成绩。他没有给她一个改正的机会,这就使他的优成为不可动摇的事实了。
并且,他也不愿为此负责,他从没有过如此要求,甚至还表示了反对——全怪她一意孤行。如果说这里面有什么差错那也是她造成的,他要让她明白这一点。他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总之,他的优是一个美好的错误,不可更改,也另有人负责,他只是比较幸运罢了。
也许他的意思并不是这样的。他问她为什么给了他一个优是想深入某个暧昧的话题,他给了她一个继续表达和说明的机会。在这个机会里她可以说:“我给你优,是因为我喜欢你。”当然她也可以这样回答:“既然你不想要优,那就给你良吧。”
实际上高毅什么都没有说,面对凯科斯提出的问题她张口结舌,僵在了那把椅子上。
好在他留给她的时间不长,片刻之后他便离开了。假如他坚持不走,非要高毅回答不可,那她极有可能用第一种方式回答她,当然也可能以第二种方式。总之她非得回答,不可能长久地保持沉默。如果她回答他,只可能是两种方式中的一种,高毅设想不出还有两种方式之外的第三种方式。可能延续的对话有多种不同的方向,让高毅和自己的内心一道梳理如下。
其一:高毅:我给了你一个优。实际上你回答得并不好,也没有好好地准备。
凯科斯: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为什么要给我优呢?
高毅:(永远的沉默)。
既然永远的沉默是不可能的屈此这一情形并不能成立。
其二:高毅:我给了你一个优。实际上你回答得并不好,也没有好好地准备。
凯科斯: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为什么要给我优呢?
高毅:既然你不想要优,那就改成良吧!
凯科斯:我想要优,你就别改了吧。
或者:那就改成良吧,我不在乎!
无论是哪种情况,谈话都不大可能再继续下去,因为很快就有了结果,这结果不是优就是良。对话者由于心理上的障碍将谈话局限于优良之间的选择,不敢越雷池一步。这样的谈话趋向于退缩和保守,话题越来越窄,最后进入一个死胡同。
其三——:高毅:我给了你一个优。实际上你回答得并不好,也没有好好地准备。
凯科斯: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为什么要给我优呢?
高毅:我给你优,是因为我喜欢你。
凯科斯:是吗?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高毅: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喜欢你,老是想见到你。我觉得我爱上你了。
凯科斯:我有什么可爱的?比我好的女孩多着呢!
高毅:你不一样,和她们都不一样。我对你一见钟情。
凯科斯:可你是我的老师啊!
高毅:那又怎么样?爱的力量是巨大的,可以冲破一切阻力。
若不是时间有限(还有学生在门外等着),谈话会一直持续下去。在高毅向凯科斯诉说自己的感情之后,凯科斯也向对方倾诉了同样的感情。他们谈论了彼此的情况,父母和家庭,高毅还谈到了她的前夫。她不打算向他隐瞒任何事情。然而所有的这些话题如果展开得从容深入的话就是将全部的口试时间用上也还是不够,他们得另找时间。于是约定了联系方式,互留了地址。
这些都切实地发生在高毅的想象中,在她看来这是唯一的一种湮灭了现实。事情并未如此发生,并不说明它是没有根据的。只是,她又一次错过了机会。开始时一切正常充满希望,只是在一个地方她没有坚持住,之后情况便急转直下,再也无可挽回了。
她说:“我给了你一个优。实际上你回答得并不好,也没有好好地准备。”显然,是她迈出了试探性的第一步,这真是难能可贵。而他也有相当的勇气进行回应。
他说:“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为什么要给我优呢?”下面又该轮到她了,她把球再次踢回来。如果当时她回答说:“我给你优,是因为我喜欢你。”他们就将踏上另一条光明无比的前途。可她的力量突然间消耗殆尽,变得呆若木鸡,脑袋转不动了。那短短几秒的沉默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她没有给他留下足够的反应时间,恰好说明了她的紧张,心中有鬼,和他一样。
“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为什么要给我优呢?‘这话并不是随便说说的。他明显在引诱她,逼着她说:”我给你优,是因为我喜欢你。“然而他并没有把握能够承受他的表白,等待回答的时间里他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因此没等她有所反应赶紧避开了。过于紧张,压力过大,对于双方都是如此。这便是相互错过的根本原因。
高毅认为凯科斯喜欢她,这不过是几种可能性中的一种,到后来她竟将这作为一种现实接受下来。她不再考虑其它的可能性。她认为她的错误只是没有将事情挑明,而他们彼此早已是心知肚明了。也许没有挑明并不能算是一个错误。他和丈夫虽然离婚,但还有一大堆问题未及处理,此时挑明反倒不便。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完成此事(挑明),然而她不希望让纯洁的凯科斯卷进她与前夫的冲突中来,情人这样的事对如此帅气的小伙子而言显然是不公平的。问题的关键在于尽快地赎回自己的自由之身。
于是高毅加紧开列名单,与那些或贫或富关系或亲或疏的朋友们书信往来不歇。
她公开向他们借债,遭到拒绝或得到口头承诺,不予回答的也大有人在。高毅顽强地坚持着。一位朋友为了她的事准备挪用公款,高毅知道后深受感动,但并没有阻止对方这样做。她不惜冒将多年好友送入监狱的危险,考虑到她并不是一个刻薄寡恩的人,可见事情急迫到了怎样的程度。她不仅不去阻止她的朋友挪用公款,还将这事到处宣扬,以便给那些潜在的债主做个榜样。
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高毅的预料,夏天开始的时候她终于和华云彻底分开了,后者并没有去什么澳大利亚。他们终于彻底分了,分得十分干净。之后,华云搬出了高毅的套间,自己去外面租房子住了。华云离高毅而去,丝毫也没有借助她的力量。
他没有要她一分钱,并将所有的家具和破烂都留给了她。他在外面显然有了新欢。有一个也是离异的女老板准备出国留学,邀请他去陪读(以她丈夫的身份)。当然,这只不过是一个名义问题,实际上他们在一起同居已经半年多了。高毅不便深究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半年前华云和她还没有离婚,甚至一点征兆也没有(否则的话她也不会写那些借债的信了)。再比如她爱上凯科斯也恰好是在半年以后。
华云说:“这不正好省了你的事儿吗?省得你借债,还要还。省得我们先分居,以后还要离。”
高毅说:“是啊,这大大地节约了时间,一步到位,省得你以后还要找女人。”
华云说:“可不?省心省力,省得你还要曲线救国。”
然而这里存在着明显的不平衡。华云一步到位投靠了一个富婆,并将跟随她奔赴远方。而高毅,却没有获得另一个男人。从理论上说她还得仔细寻觅、培养感情,而后再婚。因此离婚对她而言并非是一件一劳永逸的事。当然啦,在她的心里有一个凯科斯,这华云并不知道。可他从来都只是一个幻影,而华云却实实在在地去和那个女人睡觉(无论是离婚前或离婚以后)。每当想到这些高毅的心里就会很难过。
当然他也有足够的理由安慰自己。比如,和华云之间早就貌合神离了,早就想分(因此她才会荒谬地去借债)。比如,早在离婚以前她的心里就有了凯科斯,而心里有了就等于一切都有了。她对凯科斯的爱足以构成对华云的背叛,而且是根本的灵魂的背叛,它的严重程度绝不亚于华云与那女人间的肉体结合。况且,她只是没有机会,若有机会她也是不会拒绝凯科斯的身体的。她并非是为了华云而保持着忠诚。
当然,没有那样的事更好,这是某种意外获得的纯洁之感。与华云和那女人通奸相比,她与凯科斯的精神之恋要高尚纯粹许多。在这一点上她尽可以去蔑视他和他们。
以前她总是单独想到凯科斯,为思念他而思念他。自从离婚的事插进来以后她再也没有机会只是想着他了。更多的时候她想到华云,想到他的离去和背叛,想到她的那个女人。她想了很多之后才会想起凯科斯。而一旦她想起凯科斯便勇气倍增,他成了她克服危机的力量源泉和法宝。倘若没有对凯科斯的思念碰到这样可怕的事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因此有时她觉得思念凯科斯不过是一种手段,其目的在于建立某种必要的平衡。高毅开始思考她和凯科斯爱情的真实性。她对他的爱开始于与华云婚姻的最后阶段。如果没有她与华云婚姻的危机,如果她不是过得那么糟糕和空虚,她会爱上凯科斯吗?或者会觉得自己爱上她了吗?脱离所有的这些背景凯科斯还是一个值得她爱的男子吗?她对他毫无了解,多半是他的长相吸引了她。以往的讲课过程中她不也会觉得自己爱上了班上的某个小伙子吗?只不过那时她知道是一种幻觉,一种维持讲课兴趣的必要的游戏。那时她与华云的关系正常,还没有遇到不可解决的难题。
作为分手的仪式高毅与华云最后一次一块儿吃饭并不在计划之列。他们相约去房产管理局领取办理过户手续,出来后同行了一段路。大事告一段落,两人倍感轻松,正遇上午餐时间,反正都要吃饭,于是他们走进路边的一家日本餐馆。上了二楼,他们在一张餐桌前坐下,店堂里几乎就他们一桌。七八个服务员伺候他们吃喝,更多的时间里他们挤在柜台前说说笑笑,同时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显然这不是密谈交心的环境,好在他们已不再需要私下接触的机会了。
在那张铺着干净的透明的看不出何种颜色的塑料桌布的餐桌前华云谈起了他对高毅的不忠。他谈笑自若,表达风趣幽默。令高毅吃惊的并不是导致他们离婚的他与那个女人的关系,即便对那个女人而言华云也毫无忠诚可言。这并不是指在与那女人通奸的半年里他仍与高毅睡觉(那时他们尚未离婚,她与他睡觉是尽做妻子的义务),除高毅与那女人之外华云另有别人。
得知此事后高毅的痛苦是否有所减轻?抑或使她更加痛心不已了?这得看怎么看待问题了。至少此刻,高毅怀揣着新的房产证书,并因此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而那人(那个富婆)还一直蒙在鼓里。对高毅来说华云已无任何秘密可言,甚至他还表示愿意饭后跟她回去睡午觉------他不惜在他们之间制造一个针对那富婆的秘密。一切全都颠倒过来了。这么可能呢?高毅百思不得其解。
桌子上的空啤酒瓶已经增加到四个。华云面色绯红,显得很兴奋,他历数那些高毅认识和不认识的男人,既像是炫耀,又像在引诱对方,同时也出于道德上一吐为快的需要。如果说他是一个不忠的男人(华云自己也这么认为),至少还是诚实的,虽然这诚实来得稍晚了一些。
几粒灰尘在碗盏的边沿上起落,高毅注视着它们绕出的十分复杂的线条,思绪也随之飘曳不定。她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着烟,吃得很少。华云咄咄逼人的目光和滔滔不绝的谈话在她的心理上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他重又变得光彩夺目,高毅感到自己渐渐落于下风。的确,自己对他并无不忠之举,和他的做为相比她是忠诚的。但在这张狼藉一片的餐桌上忠诚又算得了什么?在这里,此时此地,坦白才是一切,诚实在此有无可比拟的优越地位。相形之下她的所谓忠诚不过是迫不得已、猥琐和原则上无足轻重的。他一直在暗示这一点。由于她始终保持沉默,面孔裹在面纱似的雾障中,他不得不突入其间尖锐地问道:在他们长达三年的婚姻生活中她是否也有过对他的不忠行为?她回答说没有。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轻蔑地说:“我就知道你没有。”言下之意这完全是因为她的无能造成的,而他对她的无能早已了如指掌。
华云以自己男人的魅力制造出某种迷惑性的气氛,在那样的气氛中他们回顾婚姻的历史,似乎忠诚才是道德败坏的。高毅明知道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就是无法从中摆脱,因此神情越发黯然,感到内心有愧。华云并不让她有任何另作它想的机会,进一步问道:“你没有和别的男人睡过觉,但你想过吗?”“这当然是不言而喻的,每个健康的女人都会有丰富的性幻想。”他不理睬她的搪塞,追问说:
“你有没有想过和一个具体的男人睡觉?一个具体的男人你很想得到她,对她的身体垂涎三尺?”这个男人当然是有的,而且只能是凯科斯。高毅拿不定主意是否将他和盘托出,以争取一时半刻的主动地位。她既怕无辜的凯科斯遭到来自华云的恶语中伤,同时也担心作为相应的坦白为时已晚。她踌躇着,一脸的难言之隐。华云满面含笑,循循善诱地说:“你是不是爱上了什么人?是不是你们班上的某个男学生?”
高毅点头称是。“哈......”华云不禁要抚掌大笑了,他为自己的意外言中而手舞足蹈起来。
由于时光的流逝,一切毕竟已不再相同,包括人们对事物的反应。要是在以前华云准会破口大骂,或者掀翻吃饭的桌子,他会做出种种极端之举。可此刻他却十分镇定,只是略显好奇罢了。他说:“怎么样,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的确比刚才更加激动,然而这是为了他的预知能力,为了他的聪明才智。接下来他喋喋不休地大谈自己的直觉、预感,有种种事实证明他在这些方面的超凡出众。高毅小心翼翼地强调说她从没有与凯科斯做过啥,她只不过觉得自己喜欢他,对他有某种感觉。
她试图纠正华云的理解,认为事情并不是像他认为的那样。也许是她多虑了,华云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可接受之处。他表现得那样正常大度,甚至友善的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关切之色。
也许凯科斯的公开卸去了华云心头良心上的负担。也许,由于旧情依在他的确关心分手后高毅的着落。当然,这一高尚的情感是建立在他自己前程似锦的前提之上的。他即将与那个高毅未曾谋面的富婆办理结婚手续(因此财产分割才如此仓促,以前他们就是因为这个纠缠不清),并奔赴大洋彼岸陪读,留下孤零零的高毅就交与那叫做凯科斯的小伙子照顾吧,华云也好放心。这是善后工作的一部分。由于有诸多的细节需要讨论他们延长了这顿午餐的时间,华云又叫了许多酒菜,并表示他来买单,他请高毅(在此之前并未说明由谁付账)。
华云开始盘问凯科斯的年龄、长相、专业和家庭,以及他们接触的情形,并非出于嫉妒,而是要解决问题。高毅就其所知一一道出,毫无隐讳。长期以来他她太需要一个人和他谈论此事了,作为一个了解自己的男人再也没有比华云更合适的人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