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只是十分偶然的,我忽然想到要把看完的教科书拿去还给赤也。
去赤也学校的路我已经记得很清楚了,赤也带着我来过两三次,每次都会在校园里转一大圈才回去。偶尔我也想不麻烦赤也自己一个人出去走走,医生说我的治疗进展很顺利,以目前的情况来说就算不住院也没关系,我已经可以自理生活了。
抱着书本来到学校,我朝网球场的方向走去。赤也说网球场那一块都是他的革命根据地,平时只要没什么事他就会抽空来这里练习。赤也上的这所大学据说也以输送体育人才而闻名,学校的篮球队和橄榄球队都有很辉煌的成绩,网球这部分虽然还属于空缺,但赤也说他对于成为这所学校的第一个职业网球选手很有信心。
我想他会做到的。
果然,我在网球场附近找到了刚刚练习完毕,正拿着毛巾擦汗的赤也。我没有立刻走过去或是出声叫他,因为我发现他不是一个人在那里。
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女生,好像是之前跟赤也一起来医院帮我过生日的女生,正和他有说有笑地站在一起。
那应该是赤也的同学没错。
女生的手里拿着一瓶刚打开的矿泉水,看上去好像是准备递给赤也。但正当赤也说着谢谢想要接过来的时候,女生却调皮地一下收回了手,然后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水。喝完之后,她看着赤也哈哈大笑,赤也跟着她一块儿笑了起来。
看起来很亲昵,很像情侣的两个人。啊,应该就是情侣吧。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忽然慌了一下。我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场面一样,下意识地想要拔腿就跑。
为什么我会想要逃跑呢?我也不知道。是因为赤也没有和我提过他交女朋友的事吗?是因为赤也从来没有向我介绍过这个女生吗?可那又怎么样呢,他本来就没有义务要向我报告这些。
然后我总算明白过来了,是我一直以来误会了一件事:赤也已经长大了,而我似乎还停留在那个记忆空缺的国中时代。
我总以为在这个遥远的国度里,只有我和赤也是一路认识,一起从家乡走来的,所以我们理所当然会是要好的朋友。但我错了,赤也比我更早地来到这里,他有属于自己的交际圈,有属于自己的朋友,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而那些都是我不曾涉足的。
我这才发现我对眼前这个赤也的了解其实少之又少,我根本不知道他最要好的朋友是谁,我也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恋人……所以我才会对这一幕感到意外,因为只有我还停留在过去之中,停留在被空白的记忆卡住的地方。
一瞬间,我的视线和赤也的视线撞上了。来不及多想,我急忙转身离开,可步子刚跨出去,身后就传来了赤也的声音:“前辈——!”
他可能是追过来了。但我并未因此停下脚步,反而走得更快了。
“前辈,等一下!”
我走得越急,赤也的脚步声也越急,见我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终于冲上来拉住了我。
“佳音!”他一把扯住我的胳膊,急切地解释道,“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的……?
那又是什么样的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只是来还书的……”我低头看着怀里抱着的教科书,“你不用特意追过来……我尊重你,你应该有自己的空间。”
快回去吧,我其实只想说这一句。
“都说了不是那样!”赤也喊道,“她是我的……”
“我也觉得自己的位置很奇怪。”我打断了赤也,我忽然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赤也帮了我很多忙,我很感激你,但是赤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不可能一直陪着我……赤也早就应该交女朋友了才对……”
“你在说什——”
我把怀里的书推到了他胸前。
“对不起。”说完,我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就转身逃离了。
两天后,医生告诉我我可以出院了。
和爸爸妈妈联系完,我开始独自在病房里打包收拾行李。可以回到家乡了,这本是件应该开心的事,但我却怎么也提不起劲来。
从床头拿起那本已经翻烂的词典时,一阵巨大的失落感涌上我的心头。只是短短两天,我考虑了很多很多事情。是否留在这里,能否留在这里,以及要怎么才能留在这里,一番考虑后的结果是,我仍然应当离开。
“你要去哪里?”
我抬头,发现赤也正站在病房门口看着我。和平时的他不同,赤也用一种凶狠的目光盯着我,他的眼角处似乎在隐隐泛起一丝猩红。
“你要去哪里?”
他又问了一遍,然后关上身后的门,走近我。我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看着他一步步靠近我。“啪”地一声,赤也从我手中把那本词典抢了过去,然后又把它扔在我脚下的地上。
“我要回去了。”我鼓起勇气对他说,“医生说我已经可以出院了,所以我要回日本去。”
“不行,我绝对不让你走。”赤也的语气中透露着愤怒,“你哪里也不准去!我不会让你逃走的!”
逃走?不,是我有自知之明,所以识趣地选择离开。留在美国上大学是一个很美好的梦想,但对我来说是不可能实现的。就算把英文读得滚瓜烂熟又怎样,就算把记忆力都治好了又怎样,在日本还有为了我呕心沥血的父母在那里等着我,我应该回去好好找份工作赚钱来回报他们,让他们不要再那么辛苦,而不是在这里成天做白日梦,企图再让他们为我支付高昂的学费。
我和赤也是不同的,他有光明的前途和未来,他可以在这片自由的土地上无忧无虑地茁壮成长,而我需要顾虑的事情太多了。
“我必须走。”我说。
我又回过身去开始整理行李。我可以想象此刻在我身后的赤也是什么样的表情,他沉默了一阵,这阵沉默很可怕,有点让人窒息。
我不能否认我很羡慕赤也,尤其是在看见他和那个女生一起之后。但这种羡慕也让我清楚地认识到了我是不属于这里的,赤也的世界是另外一个世界,而我狭隘的世界仅限于这个医院。
赤也突然抓住了我的肩膀。
他强硬地把我翻转过来,然后又把我逼退两步,最后将我整个人推倒在病床上。
赤也一边抓着我的手腕,一边用身体死死地压制住我。当他充血的双目就这样以极近的距离呈现在我眼前时,我终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为什么你要这样……!”
他叫道,声音里溢满了痛楚。
“一点都不明白我的心情……只知道从我身边逃开,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在想什么啊……!”
既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声音。
“好不容易在这里重聚了,好不容易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你知道我为了这一天等待了多久吗!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你看见我,让你认可我,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只能一天到晚猜猜猜……越猜越不安,越猜越觉得搞不懂你……我真的很怕,怕你已经想起来以前那些事,虽然我知道你早晚有一天会想起来,可我不希望你想起那些……因为以前的你并不喜欢我,我不想再回到过去那样了……!”
我不说话,只是听着。赤也如同野兽般发狂的气息近在咫尺,那种感觉比任何时候都更真实,更具有压迫力,但奇怪的是,我不觉得害怕,我只是感到很难过。
“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小时候我成绩不好,在你身边的都是像柳前辈那样聪明的人……我很羡慕,我总想着有一天我也要变得很厉害,超越所有人站到你的身边去!这一天终于来了……可是你却要逃开我,不管我怎么努力怎么学习,你还是要逃开……我真的不懂,你告诉我啊!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让我了解你……”
卷曲的黑发,白皙的皮肤,宛如无辜的小兔子般令人生怜的红眼。这是我记忆中和国中时代别无二致的切原赤也。
我以为他变了,可他其实没变。赤也想要了解我,我也想要了解赤也,明明是同样的心情,我们却在不经意时错开了。
焦躁,误会,不安,迫切,当所有感情汹涌地交汇到一起时,赤也终于爆发了。我的身体动弹不得,手腕也被捏得很疼,但我知道这不是他试图伤害我,这只是赤也一贯直率的感情表现,单纯而不掺有杂质的,最为真诚的表达方式……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
“前辈对我来说就像是月亮上的天女一样。我只是一只兔子……什么都不会的兔子,兔子只能傻乎乎地捣年糕,兔子是不可能得到天女垂青的……”
好痛。
“前辈……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对你……”
痛彻心扉。
疼痛感唤起了所有沉睡在我脑海中关于赤也的记忆。原来我一直以来都没有发现,尽管我忘记了那场车祸,忘记了那些离开我的人,忘记了那年灰暗沉重的国中三年级,可有关赤也的记忆却从未消失,并且以比任何人都更清晰的方式,一直存在于我的心中。
赤也和那个女生站在一起的一幕又赫然浮现于眼前,惊慌,以及被惊慌所掩盖的失落。原来那是一种叫做“嫉妒”的感情,这种感情终于让我彻头彻尾地明白了,我是在喜欢赤也。
我喜欢赤也。
啊,原来是这样。
之所以想要留在美国,之所以想要变成赤也的同学,都是因为我喜欢他……并不是赤也配不上我,而是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他,我感到自惭形秽,所以才想要离开这里。
当一切想通之后,我突然很想哭。但我又哭不出来,我知道有一个死结终于解开了,赤也就是我的过去,他就是我丢失的那段记忆,在一切沉痛过去的背后,他始终是那个对我不离不弃的人,他对我的心情,不论是在那场车祸之前,还是在我起死回生之后,都不曾改变过。
用理智压抑住冲动,赤也颤抖着,然后离开了我。压在身上的体重忽然间消失了,我的手腕又可以动了,我自由了,赤也却走出了病房。
他的背影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眼中。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躺在病床上没有动,望着天花板,我的心中有个声音在默念。这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直到把我从病床上拽了起来。
得追出去才行。
一直处在被动的我,终于决定了要在最后一次主动起来。
*
走出医院时,我发现外面在下雨。
不是很大的雨,但足以让视线变得模糊。我来到路边寻找赤也的身影,然后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看到了他撑着伞独自在走的身影。
那是一把红伞,很醒目的红色,接近于赤也眼睛的颜色。我向赤也跑过去,很快就追上了他,但我没有立刻上前拦住他,而是跟在他身后大约一米多的距离,就这样跟着他慢慢走了几分钟。
赤也应该是知道我跟在他后面的,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走了一段路后,我的头发有些淋湿了,我向前几步钻进了赤也的红伞里。
赤也停了下来,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用眼角偷偷地看他,他低着头,卷卷的刘海遮住了眼睛。
“我喜欢赤也。”
像是用尽了一生全部的勇气,我说出了这句话。然后我终于哭了,眼泪溢出眼角淌了下来,就像下雨一样。
我可以任性一次吗?如果爸爸妈妈在这里的话,我很想这样问他们。
在15岁的那一年我失去了很多重要的东西,这些东西或许一辈子都无法寻回,因为这段空白的卡壳,我再也不能长大了。
可我想要长大,我想要拥有自己的人生。我已经发现了能够填补那段空白的人,这个人现在就站在我的身边,我不想离开他,我不想再一次失去他,即使要付出成长的代价,我也想要不顾一切地自私一次。
赤也忽然丢掉了手里的伞,我看着那把红伞滚到路边,赤也就在这时紧紧抱住了我。
他在我耳边发出了既像是笑,又不像是笑的声音。然后我才知道他也哭了,为什么这一刻来得如此之晚,如此不易,如此百感交集呢?
“我也喜欢前辈。我一直一直都最喜欢前辈了……”
我伸出手,轻轻揉了揉赤也的头发,就像安慰一只惹人怜爱的小动物那样。
“我喜欢前辈,我喜欢前辈,我最喜欢前辈了……前辈是我的……”
已经完全忘了我的名字,只是一个劲地喊着前辈的赤也。他的脸湿湿的,弄得我的脸也湿湿的。但豁然开朗的幸福包围着我们,我仿佛又在一刹那回到了多年前的立海,回到了我们依然穿着制服在走廊里你追我赶的时候,仿佛那场惨痛的车祸不曾发生,仿佛那些离去的人不曾离去,仿佛一切都在此刻重头开始。
我和赤也在雨中久久地拥抱,我能感觉到路人好奇的目光正在盯着我们——
但我再也不会在乎这些了。
*
“怜花,好久不见了。”
我轻声说出这句话,然后在三宅怜花的墓碑前放下一束鲜花。
怜花的墓碑上刻着她生日的年份和去世的日期,看到那行字时我才有了一种阔别已久的实感,原来怜花的去世距今已经过去了十年。
赤也的姐姐开着车载我们来到了墓地,这会儿的她正独自坐在车里抽烟。一阵微风吹过,花束中的花瓣被吹离了几片,远远坐在车窗边的姐姐捋了捋头发,那情景熟悉得叫人觉得仿佛很早以前就在哪里见过。
“你知道她是谁吗?”
当赤也向我介绍他姐姐的时候,他的嘴角边挂着一丝坏笑。我着实吃了一惊,因为我发现他的姐姐就是那天那个在球场边和他站一起的女孩。对此全然不知情的姐姐大方地给了我一个拥抱,我很是尴尬,但我们却从此成为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她和你很像。”我对着墓碑说道。
赤也的姐姐比我高一个年级,和赤也在同一所大学读书。她是家里的长女,能干懂事,热情开朗,最重要的是能制服得了她弟弟。
现在的赤也已经实现了他梦想的第一步,成为了职业网球选手。返回美国后他即将参加职业比赛,而他的姐姐也在大学毕业后找到了一份非常理想的工作——赤也的经纪人。
姐姐喜欢开玩笑说赤也这种胡混小子不管教不成器,日常生活中姐弟俩总是动不动就拌嘴吵架,还时不时动两下手,但每次都是姐姐获得最后胜利。有时看着姐姐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怜花,敢爱敢恨,说做就做,那是像男孩一样利落分明的性格,我至今仍然感到羡慕的性格。
赤也今天的成长离不开他姐姐的教导,姐姐虽然比谁都更喜欢欺负赤也,但也比谁都更爱护赤也。有这样的姐姐真的很令人感到安心。
“至于我呢……”
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被折得皱巴巴的纸,摊开放在墓前。那是一张来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当然,录取人那一行上写着秋山佳音的名字。
“我做到了。”我终于能够自豪地跑来告诉怜花这个消息,“而且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三宅前辈,我们要结婚了。”
和我一起蹲在墓碑前的是我的未婚夫,切原赤也。他转变了一下姿势,正襟跪坐在墓前,目光坚定地望着怜花的墓碑。
“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我会一辈子守护她,绝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我还会负担她所有的学费,让她实现自己的梦想,反正不管她想做什么我都会全力支持她……请前辈允许我娶她吧。”
他慎重其事地磕了一个头。
“你说……三宅前辈会答应吗?”赤也抬起头后问道。
“会的。”
我知道她会的。
风是如此柔和,阳光仿佛散发着香味。青草的气息包围着我们,一切都平静如常,但似乎又在无声中唤起过往的记忆。
就像赤也的姐姐那样,怜花一定会在一通奚落之后再加上一通说教,如果没说爽可能还会加上一点暴力行为,但等到她发泄完毕了,她就会笑着或是哭着来祝福我们的。
“……你都想起来了?”
赤也看着我的脸,他显得有点担心。
这是我和赤也阔别数年后第一次回到日本,也许是因为回到了家乡,呼吸到了熟悉的空气,看到了熟悉的蓝天,见到了熟悉的事物,我隐约有种更真实的感受,似乎我确实来过这里,确实在这里做过些什么。
“赤也以前在这里哭过,是吗?”
“你怎么知道?”
赤也一脸惊讶,看来我说对了。
“我不记得了……”我缓缓地说,“但是……我好像就是知道。”
我忘记了很多具体的细节,比如怜花是怎么去世的,比如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朋友的。但我就是有一股天生的直觉,就算记不起来我也知道怜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她是个多么善良的女孩,我甚至知道她笑起来的模样有多好看。
同样的,赤也也是如此。
赤也总担心我一旦想起以前的事,想起我以前并不像现在这样喜欢他,就会对这段感情产生质疑,甚至离他而去。但我想告诉他的是,那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知道赤也有多么喜欢我,这不需要记忆去证明,也不会因记忆而改变,这是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的,是我的本能,我的直觉。
“前辈。”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以为他是在叫怜花。直到赤也挪了挪身子,靠在我旁边,我才发现他是在叫我。
“什么?”我问。
“我爱前辈。”
说完,他凑过来吻了我一下。
“……你要什么时候才能改掉叫前辈的毛病呢?”在怜花的墓碑前做这种事让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微微地撇过脸,“怜花也是你的前辈,这种叫法很奇怪……”
“有、有什么关系,前辈永远都是我的前辈啊。”赤也的脸红了起来,“三宅前辈是我过去最喜欢的前辈之一……但是现在,我最喜欢的只有前辈一个人。”
我很害羞,害羞到只能把脸埋进赤也的胸膛,闭起眼睛。
如果怜花还在世,看见这一幕的她肯定会大笑着不停地嘘我们吧。
头顶上方,白昼的月亮正露出静默的微笑。
月兔终于得到了天女的青睐,他们彼此相爱,彼此扶持,从此月亮上再也没有谁是孤单一人。
他们会幸福地白头到老,在柔和月光的照耀下,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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