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生活存在悖论
何婷婷又吃了一枚果脯，面上又漾起笑窝，说：
“好了，刚才有点偏题，这会儿回到本题，行吧？”
“是啊，我这正急巴巴地期待听你的批评哩！”
“我刚才说了，你正直磊落做人，坦荡勤勉做事，这种品质是闪光的。”何婷婷说，“然而，任何事情都有两重性。坦荡，磊落，固然值得赞许，却并不意味着可以忽视事情的另一面，坦荡到不顾策略，磊落到不知保护自己！”
这几句话何婷婷看似随口说出，其实是颇费斟酌的。而庄梦晓的反应，则很兴奋，仿佛有一翦和煦的风，在他的心湖里轻轻拂过。
她这几句话甚短，但庄梦晓感觉对他而言恰是点穴之论。他暗叹：“古人云，要言不繁，此之谓乎？” 于是笃诚地说：
“太感谢你啦，一语道破了我的最大弱点，我会终生铭记！”
何婷婷俏目瞅着他，柔声道：
“言重了。我不过是要把心里想的，说给你参考一下。你只要不怪我太冒失就好。”
“哪儿呀，我怎么会怪你？你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嵌入了我的心版！”庄梦晓说，“刚听你说要批评我，我虽然心里欢喜，却寻思你会像一般人一样照顾我的面子，把话尽量说得婉转。这会儿一听你不是隔靴搔痒，而是搭上箭，瞄着我的病根直射过来，你说我心里有多高兴，多痛快！”
“真的？”何婷婷笑问。
“我高兴的原因，说来简单，你听了可别怪罪。”庄梦晓说，“因为你在我的心目中，借用古人的话形容，一直惊为天人。而今天，你没把我当作俗人，没把我当作敷衍生活的人，我怎能不异常高兴？”
“你怎么知道我＿＿”何婷婷问，话只说到一半，那一半咽了下去，只用笑容做了替代。
“俗人是听不得直率批评的，你只有在排除了我是俗人的前提下，才会一针见血地道出我的致命弱点。”
“哎呀，”何婷婷说，“你都使用上形式逻辑了。我佩服。”这句话，等于含蓄地回答了庄梦晓。
庄梦晓说： “我这些天也曾想过，就像单纯的善良会被人利用而伤害到自己一样，单纯的坦荡也同样是会伤害自己的。比如，我和姚娟的冲突就是这样。我和她老早就相处过。那时候，我已经觉得她是很容易失掉本我的人。现在，阴差阳错又碰头了，我不能不吃惊于她跳崖似的变化。一个人的品性，怎么能在不多的年头里，变得愈发一塌糊涂了呢？”
何婷婷说：“我倒是听说，你和她原先就认识，没曾想还有着别样的因果。”
“可不是嘛，”庄梦晓说，“她如何升到了这个位置，是什么云彩把她托上来的，本身就是个谜一样的存在。萨特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不关心她合理不合理；我也没有传统书呆子`见大人，则藐之\\u0027的心理。但我实在讨厌她那作派，装腔作势，摆贵族架子，滥施淫威，以践踏他人为能事。我几次顶撞她，就是出于这个缘故。这会儿想想，我确实像你说的，不讲策略，犯了类似李逵那种愣头愣脑的毛病，结果中了箭。”
所谓中箭，显然是指被停职这桩事。
“后悔吗？”
“不，不。不后悔。不任那个职务，我倒有一种古人形容的，像是白云归山，从此可以逍遥自在的轻松感。不算别的，单算一算每周能少参加一些姚娟式的、毫无内容的无聊会议，用那节约下来的时间多读点儿书，就觉得值。”
“嗯，”何婷婷点点头说：“确实的，生活本身总是存在悖论＿＿皦皦者易汚，峣峣者易折，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虽然如此，受挫却并不可怕，倒在好多方面或许能得到补偿。”
“是呀……”庄梦晓道，“自古以来，好多人有这经历。他们自个儿知道现实的残酷性，却依然选择坎坷，不肯随波浮沉……\\\"
“对。这乃是知识分子的传统，守正的传统！”何婷婷说，“有些过来人甚至自嘲，说自己受了书蛊，把书本中的概念用到了生活当中，活该常常吃撞壁的苦头。他们岂不知多说说恭维话，死劲巴结上什么人，就能受宠？但他们就是不肯去做为了讨一点便宜，而哼甜腻调子的乌鸦型人士。”
何婷婷不是说话凑趣。这些话语，句句是她出诸真诚的心底话。她爷爷是饱学之士，又有几十年的戎马经历和从政生涯，打她小时候起就教导她，读书不可拘於字面，要透过词句，了解其真髓，洞悉其因由，把握其作用逻辑。她对此一直严格遵循。所以在好多事情上，她能不为表象所惑，常抱持独特见解，新异主张，只不过轻易不和别人谈罢了。这一次算是例外。
她的分析使庄梦晓深为感佩，由衷地说： “在你跟前，我真感到我是米粒之珠。因此，更想请你继续对我批评。”
何婷婷笑起来：
“批评嘛，是有的。不过我倒想继续说说那个悖论。不知你意识到没有，像咱俩定义的，某些人，其缺点从另一面看其实是优点。这样的人，在某些生态不正常甚至畸形化了的官场，受挫尤为严重。”
“哪会意识不到！”庄梦晓说，“正应了《哈姆雷特》中的一句台词＿＿这是个问题！”。
“在某些畸形化了的官场，谁如果不圆滑，不懂巴结，那些老于世故的人，就会视此人在政治上不成熟。而一些老油条，会哼着鼻子，讪笑这人在政治上幼稚。更有的官僚，见有人桀骜不驯，和自己的利益冲突，则恨不得一脚把他踹趴下，让他遍身伤痕地跌出圏去。古人说：是非不到垂钓处，荣辱常随骑马人，这话不是没因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