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阳泽。
仁济堂的惊蛰露已收齐备了。
晒药场中,一灰白头发的老者正在教一少年桩功。
那少年进步神速,未至天明便已初窥门径。
未待桩功熟练便有摆起了五禽戏的架子。
却被老者训斥,说是根基不牢,地动山摇。
少年收了收心,却在老者走后又练起了虎扑…
晨曦微露,万树山庄后院的竹林间。
一缕缕金色的阳光穿透翠绿的竹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清晨的露水在竹叶上凝结成晶莹的水珠,随风轻摇,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经过一夜的修行,吴仁安倚柱而立。
止望着远处山间升起的炊烟。
他垂目凝神,感受着体内涌动的气息。
《噬魂铁衣》已小有所成,皮表凝聚出一层古铜色的光泽,坚如钢铁,却又柔韧如蛇皮。
抬手轻抚胸腹,感受着体内内气的流转。
那股阴寒邪异的气息已然与肌肤相融,形成一层无形的铠甲。
常人难以看出端倪,唯有吴仁安自知。
“怎么,仙还是鬼?”
吴仁安轻叹,手指抚过自己的面庞,仿佛是在确认那还是人类的皮囊。
“武道竟如此玄奇?”
老周踏着碎步而来,双手拱起。
躬身作揖:“家主,有一商贾求见,言道有要事相商,已等候多时。”
吴仁安但微颔首。
收敛气息,整了整袍服。
“置于大堂,我随后便至。”
老周应声而去,吴仁安则静立片刻。
让体内翻涌的内气慢慢平息。
这铁布衫讲究用外物刺激皮肤,而内功有成的直接使内气淬炼反而更好…
一缕阳光穿过云层,刺破苍穹。
直刺在他的面上,令他不禁皱眉。
似那光亮刺痛了他的双眼。
“西北风骤起,风起于青萍之末。”
吴仁安喃喃低语,眼中流转着晦暗不明的光芒,“也罢,看看是何方神圣。”
前厅宽敞明亮,四周摆放着几株翠竹盆景,清雅脱俗。
厅中央放置着一张红木圆桌,桌旁坐着一名中年商人,正在品茶。
那商人约莫四十出头,身着一袭靛青色长袍,头戴方巾,面容和善。
大堂内,茶香四溢,却难掩商贾身上的铜臭之气。那人腰间束着一条象牙白玉带,显得不俗。
只是那双眼睛,小如豆粒,透着精明与算计,让人不敢小觑。
“在下顾应洲,乃大景东南道顾氏商行掌柜。”
那商贾起身,躬身施礼,“久闻吴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吴仁安淡淡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落座:“顾掌柜何事寻我?”
顾应洲搓了搓手,笑道:“听闻吴先生近日建造山庄,耗资颇丰,良木美石皆从远处运来,想必花费不菲。
我顾氏商行专营钱庄、丝绸、药材,不知吴先生可有周转不灵之处?”
吴仁安心中暗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山庄之事,皆是陈景和所安排,这商贾如何知晓?莫非陈景和故意为之?还是另有隐情?
“顾掌柜言重了,山庄虽在修缮,却也不至于捉襟见肘。”
吴仁安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茶香在口中回荡,“不知顾掌柜此来,所为何事?”
顾应洲笑容可掬,目光却始终未曾触及吴仁安的眼睛。
“吴先生不必客气,我顾氏商行乃大景朝东南道首屈一指的钱庄,与官府皆有往来。若先生有需,在下愿意雪中送炭。”
吴仁安心中冷笑,表面却故作思索。
“顾掌柜所言,倒是让我心动。不知借贷条件如何?”
顾应洲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
“这是有官府钤印的借据,乃是我大景朝东南道通用的。
吴先生只需签字画押,即可获得五千四百两银子。三年为期,每年息银二成,到期归还八千两即可。”
吴仁安接过文书,装模作样地细读起来。
心中却冷笑不已,官府钤印却是真的。至于这般高利,更是明目张胆的盘剥。
吴仁安心中了然。原来是个放印子钱的。
他暗自发笑,心道:陈景和已占了阳泽,要什么说一句便是,何须借钱?
这放贷之人,竟敢将主意打到自己头上,当真是不知死活。
“我若此刻杀了你,不知会否有人寻来?”
吴仁安心中思量,目光却未离开文书。
还是任你离去,日后再作计较?
陈景和占据阳泽城,吴仁安与其交好,本就是朝廷通缉的邪教中人,官府追查不得。
这顾应洲竟敢上门放印子钱,不是愚蠢无知,就是背后有所依仗。
且看他日后如何上门讨债,再作计较也不迟。
“既如此,便签了吧。”
吴仁安毫不犹豫地在文书上签下大名,并按下手印。
顾应洲脸上笑开了花,立刻从随身包裹中取出沉甸甸的银票。
“这是五千四百两银票,吴先生可去任何一家钱庄兑换。”
吴仁安接过银票,随手丢在案几上。
“顾掌柜客气了。”
顾应洲收起文书,满脸堆笑。
“吴先生大气,日后若有需要,尽管派人来找我。”
吴仁安起身,冷冷地道:“顾掌柜慢走。”
送走顾应洲,吴仁安站在厅堂中,眼中寒光闪烁。
这顾应洲明显来者不善,八千两借据,日后必会狮子大开口。
只是不知此人是何背景,竟敢在无生教势力范围内如此放肆。
“老周。”吴仁安轻唤一声。
老周立刻从阴影处走出:“家主。”
“叫无生教的人去查查这顾氏商行的底细,还有,派人盯着他,看他去了何处。”吴仁安冷声道。
——
顾应洲的马车缓缓驶离万树山庄。
行至一处僻静的林间小道,才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顾应洲探出头来,对着车旁的随从低声道:“如何?”
那随从面露喜色:“掌柜的,又诓到一个大傻子!这吴仁安一看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竟然这么容易就上钩了。”
那随从却是刚刚的商贾打扮的“顾应洲”。
顾应洲得意地捋了捋胡须:“好!立刻派人联系附近府城的帮派和武馆弟子,十日后上门要债,要一万两!”
“掌柜的高明!”随从奉承道,“这次又能大赚一笔了。”
顾应洲冷笑道:“我顾应洲在东南道和江南道行走多年,还没遇到过不上钩的。
这些乡下人,见了钱就走不动路,等我们上门要债时,他们才知道厉害!”
“掌柜的,这次要请哪家帮派?”随从问道。
顾应洲思索片刻:“听说阳泽城的青龙帮和红线武馆都不错,去联系他们。出手狠辣些,把那吴仁安的家底都给我榨出来!”
“为保险起见,我亲自去一趟黑风寨,免得生出许多事端。”
随从应声而去,顾应洲则靠在车厢内,闭目养神,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车自往东南道阳泽府隔壁的德安府行着。
他哪里知道,阳泽城的消息早已被无生教完全封锁。
青龙帮早已覆灭,帮主傅青及其妻子被杀;白鹤武馆的弟子也几乎被陈景和杀光。
如今的阳泽城,帮派不是覆灭,就是成了无生教的走狗。
顾应洲这一次,当真是踢到了铁板上。
——
吴仁安则拿起那银票,在指间把玩。
这五千四百两银票倒是真的,只是若顾应洲以为他会乖乖还钱,那就大错特错了。
“商贾之辈,归根结底不过是些蝇营狗苟之徒。”
吴仁安轻笑,将银票收入怀中。
既然送上门来,何不笑纳?
至于日后,顾应洲若真敢来要债,便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做阎罗索命。
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吴仁安抬头望天,心中已盘算着如何利用这笔意外之财。
“或可用于山庄改建,其余的备用也未尝不可。”
夜幕降临,万树山庄重归静谧。
吴仁安独坐后院,手中握着一卷《炼丹秘录》,却无心阅读。
顾应洲之事,总让他觉得蹊跷。
“相公,可是有心事?”
月如轻步走来,手中捧着一碗参汤。
吴仁安接过参汤,轻抿一口,苦涩中带着几分甘甜:“无妨,只是今日遇一商贾,借了五千四两银子。此人面善心黑,定非善类。”
自己乃是与大景朝官府通缉的无生教勾结的邪修,还钱?痴人说梦!
月如坐于吴仁安身边,神情恬淡:“相公为何要理会这等小事?若是日后来讨债,杀了便是。”
吴仁安轻笑,手指抚过月如的青丝:“你越来越会说话了。”
月如微微一笑:“只是相公平日杀伐决断,怎么对一个商贾还思虑良久?”
吴仁安沉吟片刻:“此人敢在我万树山庄放印子钱,要么是不知我底细,要么是背后有所倚仗。若是前者,日后容易处置;若是后者,恐怕会牵连出更多事端。”
“相公是担心他与陈景和有所牵连?”月如若有所思。
吴仁安点头:“不无可能。陈景和占据阳泽城,表面上与我交好,实则处处提防。若是他派人来试探我,倒也符合其行事风格。”
月如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那不如除之而后快。”
吴仁安却摇头:“不急。先探清虚实,再做计较。若真是陈景和所为,便顺水推舟,若非,则另有他法。”
正说着,老周匆匆而来,躬身道:“启禀家主,已查明那顾应洲的去向。
他并未回阳泽城,而是去了临近的德安府。”
吴仁安眉头微皱:“德安府?”
老周继续道:“告知了无生教派人跟踪,发现他在德安府与一帮匪人相会。
那些人自称'黑风寨',似是一帮山匪。”
吴仁安目光一沉:“有意思。看来此人并非陈景和派来,而是一个独行的放印子钱的恶棍。”
“家主,还有一事。”老周欲言又止。
吴仁安点头示意他继续。
“那顾应洲与匪人相谈甚欢,言道十日后要他们一同来万树山庄讨债,不止八千两,要一万两。”老周低声道。
吴仁安冷笑一声:“好大的胆子!”
月如握住吴仁安的手。
“相公,不如先下手为强,派人去德安府除掉他们。”
吴仁安却摇头,
“不必。既然他们要来,就让他们来。正好试试我新练的《噬魂铁衣》。”
夜色渐深,月如沉沉睡去。吴仁安却辗转难眠。他起身来到窗前,望着远处的群山。
德安府,黑风寨,这些名字让他隐约觉得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
“顾应洲…黑风寨…”
吴仁安喃喃自语,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难道是…”
他急忙翻开书架上的一本地志,果然在其中找到了关于黑风寨的记载。
黑风寨位于德安府与阳泽城之间的群山之中。
原是一处军屯,后因朝廷废弃,渐渐成了山匪聚集之地。
这些山匪虽不成气候,却因地势险要,官府多年围剿不下。
“原来如此。”吴仁安冷笑,“一个放印子钱的商贾,勾结山匪讨债。”
“可笑…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