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玉说他的脊髓伤永远差两厘米就能站立。那是一个下着小雪的午后,天空灰蒙蒙的,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蒙上了一层轻纱。我静静地站在诊疗室里,目光紧盯着屏幕上放大的 mRI 影像,心情沉重得像铅块一样。
温玉的激光笔停在商司瀚脊柱的某个点上,那里有一小段模糊的阴影,就像一片乌云遮住了阳光。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平静地说:“L1 椎体完全断裂,但奇妙的是,损伤刚好停在神经根分叉处上方两厘米。”他的声音在安静的诊疗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敲打着我的心。
我凝视着那两厘米的距离,感觉它就像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激光笔的红点在那两厘米的距离上来回移动,仿佛是一把无形的尺子,丈量着希望与绝望之间的距离。我突然想起了大学入学那天,阳光明媚,而我却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差点摔倒。
那年我十六岁,刚以全县第三的成绩考入海城大学。九月的阳光还很毒辣,我拖着两个大行李箱,站在校门口,仰头看着鎏金的校名牌匾,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然而,就在我沉醉于这美好的时刻,我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台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摔倒只是一瞬间的事。我的膝盖重重磕在花岗岩上,行李箱滑出去老远,新生资料撒了一地。周围响起几声惊呼,我手忙脚乱地去捡,却听见一阵不寻常的声响——金属摩擦的\"吱嘎\"声,伴随着电机急促的嗡鸣。
转头看去,一辆黑色轮椅正以惊人的速度冲下斜坡。轮椅上的男人穿着深灰色西装,左手死命拉住失控的轮子,右手却无力地垂在身侧。他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惊恐,灰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小心——\"
他的警告还没说完,轮椅就撞上了路缘石。那个优雅的身影向前栽去,重重摔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商氏集团最年轻的董事商司瀚,我的学长,也是后来的丈夫。但在那一刻,他只是个狼狈的陌生人,趴在地上,徒劳地试图用一只手臂撑起身体。
\"别动!\"我顾不得膝盖的疼痛,冲过去想帮他。
\"站住!\"他突然厉喝,声音里的威严让我硬生生刹住脚步,\"就站在那里...叫保安...不要过来。\"
我僵在原地,看着他像条搁浅的鱼一样挣扎。阳光照在他苍白的后颈上,那里渗出细密的汗珠。直到保安赶来扶他回轮椅,他才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让我浑身发冷——他的眼神里没有感激,只有某种深不见底的屈辱和愤怒。后来我才明白,对一个骄傲的男人来说,在最脆弱的时刻被陌生人目睹,比摔伤本身更难以忍受。
从那天起,两米成了我们之间默契的距离。每周三的校董讲座,他坐在台上,我站在最后一排;图书馆偶遇,我永远停在两米外的书架旁;甚至毕业典礼上,当他把优秀毕业生证书递给我时,我也只上前一步,伸长手臂去接。
两米,大约等于一个轮椅转身的空间,足够给他保留尊严的余地。
直到我们的婚礼。
那是个春日的傍晚,熙和庄园的玫瑰开得正好。我穿着象牙白的婚纱站在花架下,头纱被风轻轻掀起。商司瀚的轮椅停在红毯另一端,黑色西装衬得他越发苍白瘦削。
\"现在,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司仪宣布道。
宾客们安静下来。按照彩排,我应该弯腰配合他的高度。但就在我准备动作时,商司瀚突然驱动轮椅向前,精准地碾过我拖地的头纱。
\"过来。\"他哑着嗓子命令,\"让我够到你。\"
全场寂静。我看着他伸出的左手,指节分明,微微颤抖。那短短两米的红毯突然变成了我们之间所有距离的象征——不仅是身高的差距,还有健全与残疾的鸿沟,骄傲与脆弱的对峙,过去与未来的拉扯。
我迈出第一步时,婚纱勾住了轮椅的脚踏。第二步,我踢掉了高跟鞋。第三步,我直接跪在了他面前,让我们的视线平齐。
商司瀚的手抚上我的脸,掌心有长期复健留下的茧。他的呼吸带着淡淡的药香,灰蓝色的眼睛里映出我戴着花冠的样子。
\"这两厘米...\"他的声音很轻,只有我能听见,\"我会用...一辈子...跨过去。\"
后来每当温玉提起那\"该死的两厘米\",我就会想起婚礼上他捧着我的脸时,拇指擦过眼泪的温度。医学上,那两厘米确实是天堑;但在我们的世界里,它早已被无数个日夜的坚持与理解填平。
现在,我正坐在商司瀚的轮椅旁,看着复健师帮他做腿部按摩。他的右膝最近有了微弱的反射,温玉说这是个。
\"今天...多坚持了...三十秒。\"商司瀚喘着气对我说,汗珠顺着下巴滴落。
我握住他的手,感受那微弱的脉搏。窗外,我们的女儿念荨正在草坪上追蝴蝶,她鹅黄色的连衣裙在阳光下像朵会移动的小花。
\"足够接住念荨了。\"我吻了吻他无名指上的婚戒,\"下次她跑太快时,你就能拦住她了。\"
商司瀚望向窗外的女儿,嘴角微微上扬。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扶手上的刻字——「她的两厘米,我的珠穆朗玛」。
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两个紧挨着的影子。一个坐着,一个跪着,正好弥补了那两厘米的身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