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桑因在万年前曾遇见过一只狸猫,那只狸猫就是如今帝君的尊师,谢序。
当时谢序身上还留有一丝轮回之力。
似乎早有预料一般,那股力量竟主动钻进了桑因体内,等到他成为大宗师的那一刻再度释放。
当时他与自己喜欢了很多年很多年的那人才成亲没几天。
好不容易征得父母同意他们在一起,得知自己是命定之人的时候,桑因天都要塌了。
他无法陪着深爱之人白头,他也不想隐瞒,于是将预知梦里所有的事都告知于那人。
那人只是怔愣片刻,莞尔一言砸在他心头。
“呆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后来,那人死了。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直到某个无事的深夜,秋风轻轻吹过,桑因才突然意识到。
原来他真的不在自己身边了。
也不会再有人叫自己呆呆了。
天命若落到凡人的身上,就会不讲理地带走他最爱的人来逼其快速成长,使其有承担此番天命的能力。
可是从来都没有人问他们愿不愿意。
他死在了那人离开后的第二年,预知梦也被一代一代传了下去。
桑因以为此生就算是再难料也该了然回归于天地,可他却被神霄天君保留旧忆而转世。
他是恨极了的,他好不容易可以在奈何桥跟那人团聚,这些神官又生生将他们分离。
桑因也斥责反抗过的,本来神霄天君都准备松口了,可看着时时刻刻都在殒毁的万千世间,那些孩子,老人,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在眨眼间就没了影,甚至连尸首都不曾归于天地,仅仅一瞬,像只蚂蚁一样被裂开的尘土碾碎。
桑因不知道抽了什么风选择留了下来。
可能是在花满楼养成的习惯,老是看不得世人受苦。
神霄天君主动教他济世医术,岐不要和辛逐的大师兄枕无心收他为徒传授他各类神仙术法。
结果没几天,三神莫名陷入无法醒来的梦里。
枕无心担心三十三重天对他这个来自万年前的魂灵有所影响就让他先下凡历个劫再上来。
结果他刚入凡尘,就被那伙黑衣人逮住威胁了一通。
花满楼里有叛徒,他也是那时候就知道。
他得知这人间百年海海少年皆半途而殒。
生死簿居然没有任何反应。
至此他便知道,不仅这人间有内鬼,三十三重天上也有内鬼。
晏无伤内心的熬煎愈演愈烈,逐渐撕心裂肺。
如今还要装作能被人一眼看破的假装无事。
世间残忍得连那人的骨灰都没给他留下,随风零散。
他蓦然回首,什么都抓不住。
数不清是多久,感觉好像过了好久好久。
又好像,是昨日才被那人丢下的。
顾谅咬着泛白的下唇又松开,很安静地等他平复下来,再递了块锦帕过去。
晏无伤接过来胡乱在脸上抹了抹。
顾谅忍不住趴在桌子上,侧目问道,“那你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于我?”
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都没办法,他一个遭了天谴的凡夫俗子能干嘛?
晏无伤神情恍惚,又在下一瞬严肃起来, “顾谅,我在梦里眨眼看尽世间所有,唯独没有看见你,我以为那个人是方肆意,直到我两年前在山洞里遇见了你。”
“……那路堪言呢?”顾谅道。
“什么?”晏无伤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路堪言呢。”
晏无伤微怔,“也一样死在了预知梦里。”
“……”
宿命无轮回,苍生皆有悔。
顾谅没在他的只言片语中沉寂,只是在默默心中敲定了什么。
休养了一阵,顾谅想出去转转,路堪言不让。
要不是有晏无伤在二人差点因此打起来。
第二日路堪言醒来发现顾谅不在身边,那眼神阴飕飕的,看谁都像是要吃人一样。
最后顾谅在溪边玩水被路堪言抓回来,不听任何人的劝阻将他锁在了屋里。
顾谅呆毛立起来,似乎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直到路堪言拿出了一圈又一圈的锁链……
顾谅:“……”
锁链很细,但顾谅扯不断,绑在他身上就像带了条锁链配饰一样好看。
这是曦铁打造的,坚不可摧。
顾谅在被褥里哆哆嗦嗦的,刚刚被路堪言从水里捞出来,两只手捂着脸颊脸色绯红,像只即将炸毛的猫。
路堪言抬起左脚膝盖搭在床上朝顾谅俯身压过去,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
顾谅被他看得想躲起来,可左右都是他撑着的手臂,无处可躲,“你,你干嘛……”
“顾谅,你别逼我疯。”
“???”
路堪言轻轻将脸埋进他胸口,闷声闷气的,“我怕伤到你……”
“……”顾谅沉默了一会儿,抱着他翻身放倒在自己身侧,掀开被子将他也捂进被褥,路堪言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叹息,顾谅搂住他小声说,“阿崽,你可以把我锁在这里,但是我不想戴锁链……”
路堪言抓住他胸口处的里衣,在他怀里蹭了蹭,又摇了摇头,轻轻嘀咕了一句什么。
顾谅没听清,又笑着问他,“说话这么轻,为师听不见。”
“……”路堪言听着近在咫尺的悠然笑声浑身都酥酥麻麻的,不禁把头埋得更低些,“好看。”
“什么好看?”顾谅有些摸不着头。
“你身上戴锁链,很好看。”
“……”
顾谅看着那分明很长很长的锁链在路堪言的手里缓缓收缩变成了一个单薄的手链。
?
这玩意儿还能伸缩?
路堪言拉起他的手准备给他戴上,可是因链身为冰曦铁所铸有些冰,碰到他的时候顾谅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他倒没觉得有什么,可路堪言捏了捏顾谅冷冰冰的手,眨眼间又把锁链收了回去。
“怎么了?”
路堪言摇摇头,“不给你了。”
顾谅不太能懂他的脑回路,但也在尽力去理解,“啊?为何不给为师了?”
“就是不给。”
顾谅故作咬牙状,“不给就不给,怎么这般小气了?”
第二日,路堪言不在,反倒来了个老人。
顾谅和庄相翳一见如故。
他们聊了很多。
最后庄相翳问他想不想救这苍生。
顾谅笑出了声,可笑声又在他们对视的那一刻骤然停止。
“如今世道难扶,救苍生没有任何意义。”
庄相翳似乎很认同,笑起来脸上的老年纹都皱巴巴的,“那依你所闻,该如何而为?”
“杀。”
天上飘雪,人间燃起炮竹,万家灯火经久不息。
又是一年严寒梅雪。
顾谅三十了。
都说三十而立,他也没立个什么有用的东西出来。
路堪言才刚满十八。
安州的风很大很大,和雪一起往顾谅身上刮。
屋里暖着炉火,他趴在窗前无聊得紧。
路堪言回来的时候就见他蹲伏在窗边的小木凳上靠着墙,呼吸平稳。
“……”路堪言放下手里的东西,轻轻走过去把他抱起来,顾谅无意识睁了睁眼,见是阿崽又迷迷糊糊地哼了几声,闭上眼继续睡。
路堪言将他放在榻上,从衣兜里掏出来一根红线小心翼翼地绑在顾谅手腕上,再将他的手塞进被褥。
黑暗中,顾谅手腕上的红线忽而闪了闪,那光泽很柔和,不冷不热。
段崔二人自一年前离开后再没有消息传来。
路堪言打听过,段离跟崔来英也没有回凌山派,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这一年里也就庄相翳和晏无伤会偶尔过来看看顾谅。
顾谅一觉睡到自然醒,窗外的雪依旧纷纷,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
坐起来感觉到手腕一紧,撩起袖口一瞧,一根醒目的红绳映入眼帘。
但细细一看这根红绳跟普通红绳又不太一样。
这是……
一年前阿崽收回去的那根曦铁锁链?
他是怎么将无坚不摧的曦铁炼制成这般柔软亲肤的红绳的?
惊疑之际,路堪言端着两碗面进门来。
顾谅见此连忙下床,穿好鞋袜走到桌边乖乖坐好等着阿崽的投喂。
路堪言把碗放在他面前,拿了勺子给他,最后还要提醒他一句,“烫。”
顾谅感觉自己都快废了,不顾形象地抱着碗嗦了几口面食。
“顾谅,今日冬至。”
“怎么了?”顾谅丝毫没察觉到什么,只顾着碗里的面条,好吃好吃。
“顾谅,生辰快乐。”
“……”顾谅吃面的动作突然顿了一下,旋即开始狼吞虎咽地大口吃着,脑袋也埋得越来越低。
路堪言只是静静看着。
直到顾谅吃完面,汤也喝得一滴不剩,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只好持着木筷往空碗里夹了夹,夹不起来面才继而发现他的手捧着碗抖得厉害,肩膀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须臾,路堪言把自己还没动过的面食推过去,“顾谅,我的给你。”
顾谅低着头,几乎是用抢的把路堪言推过来的碗迅速扒拉过来继续大口大口吃。
他自己都不记得还有“顾谅生辰”这个东西,路堪言却记得。
算起来,今日是顾谅这遥遥三十年来,过的第四个生辰。
顾谅抬眼,“有——”
糖葫芦吗……
眼前的糖葫芦被路堪言拿着放在离顾谅很近的位置,近得能闻到那股酸酸甜甜的滋味。
对视的一刹又是慌乱,顾谅好像要在路堪言面前委屈地落下泪来。
哭到眼前模糊,哭到长发散落肩头,哭到满目荒凉无定所。
物是人非,种种人事皆能在光阴里消散得无影无踪。
顾谅真的怕极了这种感觉。
三日后,大雪朔风,堪堪无声。
无人知晓的夜里,司马家遭人偷袭,宋炙和花檀钦的小儿子花如锦为保司马家的弟子撤退而战死蓬莱。
司马明清伤心过度昏迷不醒,花檀钦他不许任何人碰他的夫人。
包括他们的小女儿。
司马明清为了司马家操劳了一辈子,她的一切都该由作为丈夫的他来照顾。
雪夜终时。
花檀钦把她的脚捂在怀里,路堪言匆匆赶到时,只见到那个往日里性格耿直得不可一世的外祖父表情呆呆地念叨着。
“清清啊,怎么脚凉的,捂都捂不热……”
一转头看见路堪言的时候又痴痴笑了笑,“清清啊,你看言言来了……”
路堪言双目通红,走过去紧紧抱住白发苍苍的老人。
花檀钦愣了一下,瞬间泣不成声。
清清啊,你离开了就再也没有人像你这般爱我这个糟老头子了……
少年夫妻嬉笑着奔跑,一前一后慢慢追着,越跑越慢,黑发牵手,白发别离。
她撒手人寰,他却回到小时候一个人荡着秋千,旧忆重逢。
最后只剩下自己。
司马家一夜之间丧失一位长老和两位家族里年轻一代的顶梁柱。
谁都受不住。
路堪言已经跪在灵堂一天一夜了。
顾谅就在门外守着,想叫他出来吃点东西,可是自己不能扰了灵堂。
他好像知道自己不受他们喜欢,所以听到旁人过分的议论也不在意。
可顾谅的不在意换来的却是他们变本加厉的辱骂。
本来骂骂他也没什么,可是他们对顾谅早已亡故的亲人也不放过。
然而一句污言秽语还没说完,就被花檀钦突然出现扭断了胳膊。
“司马家的规矩,是这么教你们的吗?”
“长老!他明明是个杀人魔!安州和蓬莱的覆灭都是因为这个人!路堪言也是因为他而离开司马家!你为何还要把他留在这里脏我们的眼——!”
“啪”的一声,花檀钦一巴掌狠狠扇过去,“滚回去!”
“凭什么?该滚的人应该是他这个假货!”
“你……你们……”花檀钦气得连连后退,差点绊倒。
路堪言来得及时,将老人扶住,阴森森的眉眼如冷刀一般抬眸扫过去。
那几个弟子见了他有些心虚,再不敢吱声。
路堪言,“滚。”
“……”顾谅见过变脸的,没见过变脸变得这么快的。
一溜烟人就没了。
路堪言将人扶着进了侧屋,转眼又出来抓住顾谅的手,一下子紧锁了眉头, “顾谅——”
“阿崽。”
知道他又要训话,顾谅精得跟猴似的提前一步打断了他。
顾谅抱住他,在他身上汲取暖意,“阿崽,先让我暖和暖和。”
“……”
路堪言黑着个脸,带着他去灵堂拜了三拜。
而后就准备离开,却被侧屋里花檀钦的一声“言言”唤得停住了脚。
顾谅以为他要掉头回去,没曾想他只是愣了愣随即打开手中纸伞。
紧着顾谅,踏进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