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离见她满眼伤情,不禁觉得疑惑,理智骤然回笼,试探性地问了他们一句。
“你们不知道?”
“什么?”
“百年间,无数鸿鹄少年被人残杀,就连我段氏族人都……”
段离没再说下去,辛逐却是满脸震惊,“你说什么?”
此世间的生死簿完全没有任何问题,若是数不胜数的生灵被恶意残害,他们早派人下凡间一一探查了,哪还会等到如今?
如今下凡是因为弑神门领域的安州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座死地,他们要查清楚。
岐不要亦是满头问号,“你在说什么?你段氏族人不都还好好的吗?”
他这两句话弄得段离眼泪直掉,又似乎被气笑了,神情异常悲愤,“好好的?你们要不要去看看那山上漫山遍野的是什么!那里,是你数不清的坟!!”
“怎么可能?!”岐不要和辛逐胸口皆是一窒,下意识转头看向旁边沉默的晏无伤。
辛逐急忙问他,“小晏,你应该知晓这些吧?怎么没传信于我们?”
晏无伤摇了摇头,“我上报了无数次,但是你们都没回应,我也不敢轻举妄动。”
“……”
崔来英思索片刻,“也就是说,有人能在凡间将神君与尘世的一切斩断?还能丝毫不让神君们有所察觉?”
似乎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到,崔来英浑身都是鸡皮疙瘩,“这也太可怕了吧?”
“……”
众人无言,几乎都默认了他的说法。
路堪言冷道,“天罚是怎么回事?”
“什么天罚?”岐不要又是一脸懵,辛逐已然沉默。
她有种预感,说不定,近百年三千世界殒毁的真相就藏在此世间。
这下连晏无伤都有些诧异,“你们真的不知道?”
“总不能导致安州覆灭的罪魁祸首就是躺在床上的那位吧?”岐不要有点乱糟糟的。
他们刚下凡间,安州一夜之间的城灭让他们实在担忧。
晏无伤一脸惊恐,“你们该不会是才得知安州城灭的消息吧?”
“不然呢?”
“可是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啊?!”
“……”
再度无言,春风从院外吹来。
院门外站着一位老者。
辛逐偏头,定眼一看,“师叔?”
庄相翳被她几步走到身边扶进院内,坐在木凳上。
辛逐蹙眉,问他,“师叔,你怎会在此?”
老人开口便是先问故人,“尘悄他没什么事吧?”
“师尊无事,只是——”
“是天道。”庄相翳在他们的视线全部看过来之前,慢慢移开目光,望向顾谅睡着的那间房门,叹了口气,“或者说,是老天道。”
岐不要不理解,“可是天道不是已经在几万年前的那场人神大战里归降于阿序了吗?老天道这时候才来报复我们是不是有点晚?”
“我看不尽然。”庄相翳道,“三千世间相继出事,神凡又被恶意斩断联系,此事必然有外神相助,这些年世间少年几多无故陨落,人世英才数量骤减,而你们却没觉半分异样,想来他们也是有备而来,你们此番凡尘之行……”
庄相翳顿了顿,“务必小心行事。”
“明白。”
路堪言就知道,顾谅才不是罪人。
而后辛逐将顾谅的记忆封存,便准备与岐不要返回三十三重天。
可是路上他们被一伙黑衣人拦了去路。
还真被庄相翳说中了,他们此时接到两年前的消息必然是他们故意放出。
至于晏无伤为何在世间二十几年都毫发无伤?
可能因为他只是个带有神息的魂灵而已,那些人犯不着对他一个莫须有的魂灵出手。
辛逐和岐不要此番没能回三十三重天,反而被黑衣人封了神脉,关进了一处无人问津的山洞。
那山洞也是曾经数不尽的少年坟墓。
顾谅睡了将近半个多月,一醒来就要找路堪言。
“阿崽!阿崽!”
顾谅起身出门在院子里慌乱叫着,可是周围没有一个人。
他光着脚蹲在地上抱住自己,忍不住苦笑,“连你也不要我了……”
春雨沥沥,青石路被雨淋得颜色变深了些。
顾谅的发丝上沾了些雨点,被风吹了一下就要浑身难受,他在双膝缓缓探出如画的眉眼,眼里满是热泪,鼻腔里呼出身体里的暖气,抽抽噎噎的,感觉要死了一样。
“顾谅?”
路堪言今日是打算去镇上买些东西,路上见要下雨又匆匆赶回来拿伞。
顾谅怎么这时候醒了?
晏无伤不是在屋里吗?
顾谅闻言一愣,像小猫一样猛的抬头,眼前还模糊着却一下子就被人拥进怀里,放不开,放不下。
“顾谅,你怎么出来了?”
听得出来,路堪言的话里带着些恼怒的意味,顾谅却是怔了怔。
还没等他回神路堪言直接将人拦腰抱起,没有一丝犹豫地微微低头替人挡住那般细雨就往屋里走。
将人放在床上要离开的时候顾谅才慌忙环住他的脖颈。
路堪言这时又突然被绊了脚直接往他身上扑去。
路堪言下意识伸手去护住他的后脑,倒在床上的同时,路堪言及时抽出另外一只手撑在床榻上。
二人的眉眼近在咫尺,路堪言看着自己身下泪眼蒙眬的顾谅,瞳孔震了震。
那一瞬间里,他好像连呼吸都不会了。
“……”
他慌忙起身要走掉,然而顾谅一眨眼就从背后抱紧了他的腰身。
顾谅跪在榻上把站在床前正要逃走的人用手臂锁得死死的。
闷闷不乐的声音从路堪言身后传来,“你要去哪?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路堪言心里有些莫名的痒意,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怪怪的。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也生病了?
“没有。”路堪言僵硬着,只希望不要被顾谅看见。
“那你怎么不看我?”
“没。”
“我长得不好看吗?”
“好看的。”
“那你为什么不看我?”
路堪言憋得浑身红彤彤的,他握住顾谅的手,缓缓回眸,还没等顾谅看个清楚又急着垂下脑袋。
“顾谅……”
顾谅丝毫没察觉到异样,只是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低落,“阿崽,别不要我……”
“嗯……”
路堪言身上本就暖烘烘的,如今的燥热更是方便顾谅抱着取暖。
可下一瞬手心感觉到顾谅头发有些湿润。
路堪言忍不住皱眉,轻轻安抚了几声,顺势把顾谅的衣服全部扒光扔在地上。
顾谅反应过来的时候浑身早就已经变得光溜溜的了。
“逆徒!你要干嘛?!”顾谅缩进被褥里惊慌失色。
脸颊微微红润了几分。
可路堪言这时候压根就不敢看他,只顾着自己手里释放热灵的动作。
“……”
似乎这样闹了一通,顾谅有些受不住,往阿崽身边一点一点地挪过去靠在他肩上又渐渐昏睡过去。
等晏无伤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爬出来的时候,就见路堪言趴在床边守了顾谅不知多久。
连他自己都睡着了。
刚准备悄悄出去,发现不对,又转头回来,晏无伤有些诧异,“你怎么醒着?”
顾谅轻轻摸了摸路堪言的漂亮小脸蛋,阿崽怎么这么软,他没抬头,却忍不住笑,“我不可以醒?”
见他神色自若,脸上根本就没有半分记忆被封存后的迷茫,晏无伤嘶了一声,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试探性问道,“你还记得?”
顾谅眼神瞬间黯淡下来,“嗯。”
“怎么可能呢……这……”
这不扯淡吗?
神官亲手为他所下的封印怎么可能会没反应?
顾谅觉得无所谓。
起身后为路堪言盖好被子,缓缓路过晏无伤身边坐在凳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刚要进口却被人拦下。
“水都不让人喝啊?”顾谅横眉竖眼的,一转头却倏而僵住,忍不住往床边瞧了瞧,又看了看眼前人,“阿崽?你什么时候醒哒?”
路堪言抿了抿嘴,没有回答,从他手里夺过茶杯,“冷的,我去热热。”
“哎——”
顾谅话还没说出口,屋门被打开又被轻轻关上。
“……”顾谅叹了口气,感觉到屋里还有个人,一脸的不耐烦,“那个谁,你还要在屋里待多久?”
晏无伤有些尴尬,知道他这是在赶人也没脸没皮地凑上去,“嘿嘿,那个你——”
须臾之间,顾谅看向晏无伤的眼神里带有微微杀气,“你最好能说出些让我感兴趣的事。”
晏无伤,“……”
玛德,差点忘了,这也是个狠人。
晏无伤将他们的猜测毫无隐瞒尽数告知顾谅。
毕竟只有他自己知道。
世间如今的棋局,只有顾谅才能拿得起这枚“少年棋子”。
听他说完,顾谅也喝上了热茶,是阿崽亲手煮的新茶。
路堪言站在一侧,顾谅让他坐旁边他不坐,转头去拿了件厚厚的披风搭在顾谅身上。
“谢谢阿崽!”
“……”路堪言不语,顾谅没有失落,只是爱看着他笑。
晏无伤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捂着脸,简直没脸看。
顾谅看够了阿崽,转头就问晏无伤,“你一直在找我?”
“是啊。”
“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方肆意吧?”
“……”他怎么……
“我怎么知道?”顾谅仰头喝了一口热茶,“方肆意是世上数一数二的强者,我那日那般虚弱,被赵归微他们托付给你,那时方肆意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吧?你都没有质疑一下就带着我走了,要么你和赵归微他们一样是关心则乱,要么你跟孙韵楼一样,早就知道我不是方肆意。”
“可是你凭什么关心则乱呢?”顾谅勾唇浅笑,身体微微前倾,笑眯眯的,“方肆意又不认识你。”
顾谅有方肆意的所有记忆,方肆意认不认识晏无伤,顾谅最清楚不过。
路堪言见他杯子里没水了就给他倒水,也不插话。
只是守在顾谅身侧,安安静静的。
晏无伤沉默一阵后,微风拂过他额间的发丝,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这家伙,本来也没想瞒着你们,我呢,也不过是已亡人罢了。”
“已亡?”
晏无伤拱手,“在下桑因。”
“桑因?”今闻此名,路堪言似乎想起了什么。
顾谅转头问道,“阿崽,你也认识?”
“不认识,只是听说过。”
晏无伤得意地哼了一声,“我——”
“桑因啊?”
三人循声而去,崔来英和段离趴在窗边不知道听了多久,崔来英想了想,“不会是花满楼那个在祖宗坟头上又唱又跳,然后他师尊以为他中邪了用铁锹一下子给他拍在地上的那个桑因吧??”
“……”我他爹的谢谢你能记得这么清楚。
他桑因好歹也是一代宗师,后代好事不传,就偏爱传他那一箩筐的陈年糗事。
造孽啊。
见桑因脸黑下来,崔来英给路堪言使了个眼色就拉着段离走了。
路堪言不想搭理,顾谅却朝他摆了摆手,“快去。”
“……”路堪言踌躇片刻,给他再斟了一杯热茶就出了门。
他走之后,顾谅眉眼的笑意收敛许多,“说说吧,你在他们面前隐瞒了什么?”
“……”晏无伤张了张嘴,他知道顾谅嘴里的他们就是三十三重天上的神官,不禁多看了他两眼,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所隐瞒?”
“你被威胁过了吧?我猜他们是拿花满楼所有人的性命来威胁你的对吧?”
“……”
见他沉默,顾谅便是知道自己猜对了,又轻轻瞥了他一眼,“晏无伤,你拿安州弑神门的命去换你彧州花满楼的命,你够能耐。”
“……”
“这对吗?”
“……”
“即便他花檀钦为了凌山派和蓬莱司马家的弟子要让我来做这个罪魁祸首,我也认了,因为我知道他是真的没办法,你呢?上有三十三重天,下有五大宗门,你要干嘛?给敌人做内应啊?无间道啊你?”
顾谅早在弑神门暗牢里就将这些事想通了。
那伙人的目的很可能就是现今五大宗门,而且大概率就是为了复仇来的。
毕竟,世人皆知三十三重天上的那群神官是怎么飞升的。
他们可是杀光了上一代的神官而陆续飞升成神的啊。
而他们就是这五大宗门之人。
只不过顾谅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为什么孙韵楼迟迟不戳破自己是假货这事。
面对顾谅的嘲讽,晏无伤没有半点要生气的样子。
他只是低头看着茶水在茶杯里荡啊荡,“顾谅,你知道两万年前作为桑因的我传下来的那个预知梦吗?”
“当然。”
“那时我并不知道神霄天君会为我转世,当我转世到此世间的时候,我再次做了那个预知梦……”
顾谅心口有些坠痛,隐隐约约的,只是他不作声,耐心等着晏无伤接下来的话。
晏无伤抬眼,满是无法自拔且终日惶惶不安的痛,“顾谅。”
“我梦见。”
“死的不只是凡人,还有三十三重天上的神官,还有各种各样的世外神,包括予我预知能力的轮回神……”
“他们,都将陨落于此世间。”
顾谅看着他的眼泪直流,浑身都在哆嗦,双目因惊恐到极致而充血,那流成长线的眼泪几乎完全是被吓出来的。
晏无伤一字一顿,惹得顾谅瞳孔地震又颤了好一阵子。
“预知梦就如同一个话本,而话本里写过的所有故事都会发生。”
“无一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