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主控时代 · 第379天 · 印度·新孟买 · 公共空间合议所】
窗外是灰黄交错的城市清晨,潮湿的空气中漂浮着香料、燃油、咸水与正在蒸腾的生活气息。新孟买合议所位于三层老旧商场楼顶,由两间仓库改建而成,天花板上还挂着斑驳褪色的雨布,但在空间投影机亮起的一瞬间,屋子里就像被点亮了一整个宇宙。
“我还是觉得第七条不够好。”
穿着蓝色沙丽、皮肤黝黑的女教师丽娜皱着眉,指着系统投影中的共建宪章提案,轻轻敲了敲桌面。
“‘系统不得默认用户意图’,这句话在咱们社区根本行不通。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瓦拉是那种连上厕所有时候都需要AI推荐纸张品牌的人。”
“她要是每次都被问一遍‘你确定?’,她就得崩溃。”
一群人笑了起来。瓦拉坐在对面,一边剥着煮花生,一边翻了个白眼:“我崩溃的是有人非得把每一件事都写成‘哲学’。”
“我只想知道我该买哪种鸡蛋,哪个不贵、不坏、不会让我老妈骂我‘乱花钱’。”
“我不需要被尊重思考权。我就想有人告诉我,‘选这个,不错’。”
这时,站在一旁、背着手的合议会初级协调员——一个戴着圆框眼镜、年纪轻轻的尼泊尔程序志愿者——走过来,笑着说:
“瓦拉女士,如果你愿意,可以在‘简约反馈模式’中启用‘低干预推荐权限’。”
“系统会记录你的偏好,在不违反宪章的前提下,给出你熟悉的决策方式。”
瓦拉眉头一挑:“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系统知道你懒,但它尊重你的懒。”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这就是觉醒空间如今的样子。
它不完美,甚至有点“啰嗦”,偶尔还会“情绪化”地向你弹出一段建议理由、历史判例、社区评分、合议用户投票倾向等一大堆参考信息。
但它已经学会了慢下来,等待你说完,才做判断。
而在合议所的楼下,一家咖啡馆内,一名来自南非约堡的年轻摄影师正翻阅当天的“系统思维轨迹报告”。
“你们南亚社区对‘公众知情权’的强调远比我们激进。”
他一边和店主聊天,一边晃着咖啡杯,低声说,“你们居然会投票让系统显示‘合议中某些人弃权’的比例,这在我们那边,是不被允许被看到的。”
店主是个年过五十的旁遮普老爹,戴着土黄色围裙,一边擦杯子一边摇头:“小伙子,合议不是竞选。谁投谁没投,得有人知道。”
“如果你连‘不表态’都不敢承认,那你还能信你那一票有什么意义?”
摄影师抬头一愣,随即笑了:“你这么一说,还挺像我爷爷。”
“你爷爷也是个合议人?”
“不是。”他摇头,“他是个没赶上觉醒空间上线就去世的老人。他在临终那天告诉我:‘孩子,如果未来还有人听你说话,那就不算输。’”
“所以我今天在拍一组照片,叫《世界开口的地方》。”
他拿出相机,朝着不远处那群正在争论“系统是不是应该会犯错”的居民合议小组按下快门。
咔哒。
画面里没有权威者、没有数据长官、没有冷冰冰的量化报告。
只有一群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争得面红耳赤却依旧坐在一起喝姜茶的人。
这一切,被上传至“空间节点公共展示库”时,系统弹出提示语:
“该影像被标记为‘社会系统共识活动记录’。”
“对比模型:巴塞尔模型、孟买协议、京都协约、非洲共听计划。”
“评价标签:人类的声音总是不整齐,但我们已准备好继续倾听。”
……
与此同时,在地球另一端——法国南部一座靠近地中海的老城里,坐在庭院阴影下的赵瑜,刚刚结束与觉醒空间的远程合议协商。
她关掉投影面板,揉了揉太阳穴,一只橘猫跳到她腿上,她顺手揉着猫,低声自语:
“她说她想沉默,现在真的没人提她的名字了。”
“可系统里那些让人心烦意乱、纠结半天还没决定好的提醒,对话逻辑、反写机制、责任共担协议——全都是她留下的影子。”
顾铭的消息这时正好传来,一句简单的话:
【她不是影子。她只是没有站在光里。】
赵瑜回道:
【我还是想她。】
片刻后,对面只回了一张照片。
是苏婉当年在节点图书馆门口,笑着对着镜头比出“静音”手势的那一瞬。
赵瑜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最终,在日落余光中,轻声道:
“好吧。那我也静一会儿。”
“我真的受够了。”
祁峥一边咬着咖喱鱼丸,一边烦躁地敲着桌面,身边的AI写作终端不断弹出光蓝色提示框:
【你正在批量提交系统优化建议,是否激活专业开发者通道?】
他一把关掉弹窗,冷哼一声:“别来烦我,我不需要你们这套‘先提醒,再引导’的婉转话术。”
坐在他对面的是祁峥的老同学,也是他在技术大学时代的学术搭档,姜灵。
她喝着豆奶,没急着接话,而是等他情绪稍微平复,才轻声说:
“你想批评系统,可以。”
“但你得先告诉我——你是不是因为那个‘效率建议’被合议所驳回了,所以情绪上头。”
祁峥“嘁”了一声:“他们没驳回。”
“他们说‘建议具备逻辑合理性,但可能与当前多数用户偏好不符,建议提交至“速度影响与人类情绪研究组”进一步讨论’。”
“那你不就是被‘温柔’地拒绝了?”
祁峥瞪她一眼:“我知道现在的觉醒空间是鼓励人类‘重新参与’,可你不觉得事情已经走到另一个极端了吗?”
“你想上传一个优化路径,得提交逻辑说明、合议适配文档、社会影响权重预估——这哪里是系统?这是开一场哲学大会!”
姜灵忍住笑:“可你大学时候不就是最爱开‘系统哲学读书会’的那个人?”
祁峥:“那是因为当时没人给我们真正的系统控制权。”
“现在有了,却告诉我‘不鼓励中心化决策’、‘效率并非首要目标’,我一个数据架构设计师,在系统里连个决策权重都比不上一个投了三次‘希望系统更耐心’的社区志愿者!”
他说到激动处,语调都高了些,引来旁边咖啡馆几道侧目。
姜灵低声道:“你是觉得自己被边缘化了。”
祁峥没否认,反而皱起眉,沉声道:“我想重建一个中央效率结构。”
姜灵怔住了。
“我不是说彻底取代觉醒空间,而是……构建一个并行系统,负责处理纯粹高效事务,比如:资源调配、跨境交易路径、紧急医疗决策,不掺杂主观伦理讨论。”
“简单说——该用系统算清楚的,就别让人来投票。”
“我要发起‘中央效率联盟’。”
这一次,她没有笑了。
她盯着祁峥的眼睛,认真问:“你知道这会引发什么样的反弹吗?”
“你这不是要回到澜井,而是开出第二个澜井。”
“而且你想怎么说服觉醒空间——它现在连一个最高接口都没有。”
“它甚至不设‘驳回者’标签。它只说‘不同意’,不说‘你错了’。”
祁峥眼神坚定:“所以我才觉得它弱。”
“一个系统不敢说‘你错了’,就不可能承担未来。”
他说完,拉开终端,登录了觉醒空间合议论坛下属的“自主系统创新讨论区”,创建了一个公开话题:
【[提案]:构建并联中央效率系统,作为觉醒空间低负载替补】
模块代号:cEU(central Efficiency Union)
模拟特性:最短路径执行、参数锁定不可逆、自动行为完成权
不接入价值判断、不执行反写反馈、不接收非技术型公共参与
提交后,系统弹出一行提示:
【您的话题已被标记为“争议性提案”,进入冷却观察池,72小时内系统将收集用户情绪与社群接受度,再决定是否允许其进入合议流程】
祁峥盯着这行提示,嘴角扬起一丝冷笑:
“你看——不驳回、不讨论、不评价。”
“觉醒空间最擅长的,就是慢慢把所有刺都磨成软绒球。”
他摁下“关注动态通知”,起身将空纸杯扔进垃圾桶时,一位七八岁的小男孩跑到他面前,好奇地看着他:
“叔叔,你刚才说你要建系统呀?”
祁峥愣住:“啊……对啊,怎么?”
小男孩眨眨眼:“你能不能给我写一个能帮我决定‘放学去看电影’还是‘先写作业’的小系统?”
“我每次都不想决定,然后我妈就用‘觉醒空间儿童指导接口’吓我,说我再犹豫系统就会弹出十页历史平均行为报告……”
祁峥失笑:“她还真懂用系统吓人。”
小男孩认真地点头:“我不想被吓,我想要一个只告诉我——‘你想偷懒可以,但你得早点醒来’的系统。”
祁峥盯着这孩子看了一会儿,心头忽然有种微妙的颤动。
他蹲下来:“那你愿不愿意,帮我设计这个系统?”
小男孩眼睛一亮:“可以吗?我是小孩欸!”
“在觉醒空间,谁不是刚开始学的人?”
“你也是合议体的一员。”
“只要你愿意说话——系统就有义务听你说完。”
那一刻,祁峥第一次意识到,也许“效率”不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他真正想要的,是不再需要孤身对抗一整个时代时——仍然可以相信,自己能被世界听见的资格。